嶽夫人笑吟吟的道:“很好!起來,起來。”向嶽不群笑道:“你下山一次,若不搜羅幾件寶貝迴來,一定不過癮。這一次衡山大會,我猜想你至少要收三四個弟子,怎麽隻收一個?”嶽不群笑道:“你常說兵貴精不貴多,你瞧這一個怎麽樣?”嶽夫人笑道:“就是生得太俊了,不像是練武的胚子。不如跟著你念四書五經,將來去考秀才、中狀元罷。”林平之臉上一紅,心想:“師娘見我生得文弱,便有輕視之意。我非努力用功不可,決不能趕不上眾位師兄,教人瞧不起。”嶽不群笑道:“那也好啊。華山派中出了個狀元郎,倒是千古佳話。”


    嶽夫人向令狐衝瞪了一眼,說道:“又跟人打架受了傷,是不是?怎地臉色這麽難看?傷得重不重?”令狐衝微笑道:“已經好得多了,這一次倘若不是命大,險些兒便見不著師娘了。”嶽夫人又瞪了他一眼,道:“好教你得知天外有天,人上有人,輸得服氣麽?”令狐衝道:“田伯光那廝的快刀,衝兒抵擋不了,正要請師娘指點。”


    嶽夫人聽他說是傷在田伯光手下,登時臉有喜色,點頭道:“原來是跟田伯光這惡賊打架,那好得很啊,我還道你又去惹事生非的闖禍呢。他的快刀怎麽樣?咱們好好琢磨一下,下次跟他再打過。”一路上途中,令狐衝曾數次向師父請問破解田伯光快刀的法門,嶽不群始終不說,要他迴華山向師娘討教,果然嶽夫人一聽,便即興高采烈。


    一行人走進嶽不群所居的“有所不為軒”中,互道別來種種遭遇。六個女弟子聽嶽靈珊述說在福州與衡山所見,大感豔羨。陸大有則向眾師弟大吹大師哥如何力鬥田伯光,如何手刃羅人傑,加油添醬,倒似田伯光為大師哥打敗、而不是大師哥給他打得一敗塗地一般。眾人吃過點心,喝了茶,嶽夫人便要令狐衝比劃田伯光的刀法,又問他如何拆解。


    令狐衝笑道:“田伯光這廝的刀法當真了得,當時弟子隻瞧得眼花繚亂,拚命抵擋也不成,那裏還說得上拆解?”


    嶽夫人道:“你這小子既然抵擋不了,那必定是耍無賴、使詭計,混蒙了過去。”令狐衝自幼是她撫養長大,他的性格本領,豈有不知?


    令狐衝臉上一紅,微笑道:“那時在山洞內相鬥,恆山派那位師妹已經走了,弟子心無牽掛,便跟田伯光這廝全力相拚。那知鬥不多久,他便使出快刀刀法來。弟子隻擋了兩招,心中便暗暗叫苦:‘此番性命休矣!’當即哈哈大笑。田伯光收刀不發,問道:‘有什麽好笑?你擋得了我這飛沙走石十三式刀法麽?’弟子笑道:‘原來大名鼎鼎的田伯光,竟然是我華山派的棄徒,料想不到,當真料想不到!是了,定是你操守惡劣,給本派逐出了門牆。’田伯光道:‘什麽華山派棄徒,胡說八道。田某武功另成一家,跟你華山派有個屁相幹?’”


    弟子笑道:“你這路刀法,共有一十三式,是不是?什麽飛沙走石,自己胡亂安上個好聽名稱。我便曾經見師父和師娘拆解過。那是我師娘在繡花時觸機想出來的,我華山有座玉女峰,你聽見過沒有?”田伯光道:“華山有玉女峰,誰不知道,那又怎樣?”我說:“我師娘創的是劍法,叫做‘玉女金針十三劍’,其中一招‘穿針引線’,一招‘天衣無縫’,一招‘夜繡鴛鴦’。”弟子一麵說,一麵屈指計數,繼續說道:“是了,你剛才那兩招刀法,是從我師娘所創的第八招‘織女穿梭’中化出來的。你這樣雄赳赳的一條大漢,卻學我師娘嬌怯怯的模樣,好似那如花如玉的天上織女,坐在布機旁織布,玉手纖纖,將梭子從這邊擲過去,又從那邊擲過來,千嬌百媚,豈不令人好笑……”他一番話沒說完,嶽靈珊和一眾女弟子都已格格格的笑了起來。


    嶽不群莞爾而笑,斥道:“胡鬧,胡鬧!”嶽夫人“呸”了一聲,道:“你要亂嚼舌根,什麽不好說,卻把你師娘給拉扯上了?當真該打。”


    令狐衝笑道:“師娘你不知道,那田伯光甚為自負,聽得弟子將他比作女子,又把他這套神奇的刀法說成是師娘所創,他非辯個明白不可,決不會當時便將弟子殺了。果然他將那套刀法慢慢的一招招使了出來,使一招,問一句:‘這是你師娘創的麽?’弟子故作神秘,沉吟不語,心中暗記他的刀法,待他一十三式使完,才道:‘你這套刀法,和我師娘所創雖然小異,卻大致相同。你如何從華山派偷師學得,可真奇怪得很了。’田伯光怒道:‘你擋不了我這套刀法,便花言巧語,拖延時刻,想瞧明白我這套刀法的招式,我豈有不知?你說華山派也有這套刀法,那便施展出來,好令田某開開眼界。’”


    弟子說道:“敝派使劍不使刀,再說,我師娘這套‘玉女金針劍’隻傳女弟子,不傳男弟子。咱們堂堂男子漢大丈夫,卻來使這等姐兒腔的劍法,豈不令武林中的朋友恥笑?”田伯光更加惱怒,說道:“恥笑也罷,不恥笑也罷,今日定要你承認,華山派其實並沒這樣一套武功。勞兄,田某佩服你是個好漢,才沒使快刀殺了你,你不該如此信口開河,戲侮於我。”


    嶽靈珊插口道:“這等無恥惡賊,誰希罕他來佩服了?戲弄他一番,原是活該。”令狐衝道:“但瞧他當時情景,我若不將這套杜撰的‘玉女金針劍’試演一番,立時便有性命之憂,隻得依著他的刀法,胡亂加上些扭扭捏捏的花招,演了出來。”嶽靈珊笑道:“你這些扭扭捏捏的花招,可使得像不像?”令狐衝笑道:“平時瞧你使劍使得多了,又怎能不像?”嶽靈珊道:“啊,你笑人家使劍扭扭捏捏,我三天不睬你。”


    嶽夫人一直沉吟不語,這時才道:“珊兒,你將佩劍給大師哥。”嶽靈珊拔出長劍,倒轉了劍把,交給令狐衝,笑道:“媽要瞧你扭扭捏捏使劍的那副鬼模樣。”嶽夫人道:“衝兒,別理珊兒胡鬧,當時你是怎生使來?”


    令狐衝知道師娘要看的是田伯光的刀法,當下接過長劍,向師父、師娘躬身行禮,說道:“師父、師娘,弟子試演田伯光的刀招。”嶽不群點了點頭。


    陸大有向林平之道:“林師弟,咱們門中規矩,小輩在尊長麵前使拳動劍,須得先行請示。”林平之道:“是。多謝六師哥指點。”


    隻見令狐衝臉露微笑,懶洋洋的打個嗬欠,雙手軟軟的提起,似乎要伸個懶腰,突然間右腕陡振,接連劈出三劍,當真快似閃電,嗤嗤有聲。眾弟子都吃了一驚,幾名女弟子不約而同的“啊”了一聲。令狐衝長劍使了開來,恍似雜亂無章,但在嶽不群與嶽夫人眼中,數十招盡皆看得清清楚楚,隻見每一劈刺、每一砍削,無不既狠且準。倏忽之間,令狐衝收劍而立,向師父、師娘躬身行禮。


    嶽靈珊微感失望,道:“這樣快?”嶽夫人點頭道:“須得這樣快才好。這一十三式快刀,每式有三四招變化,在這頃刻之間便使了四十幾招,當真是世間少有的快刀。”令狐衝道:“田伯光那廝使出之時,比弟子還快得多了。”嶽夫人和嶽不群對望了一眼,心下均有驚歎之意。


    嶽靈珊道:“大師哥,怎地你一點也沒扭扭捏捏?”令狐衝笑道:“這些日來,我時時想著這套快刀,使出時自是迅速了些。當日在荒山之中向田伯光試演,卻沒這般敏捷,而且既要故意與他的刀法似是而非,又得加上許多裝模作樣的女人姿態,那就更加慢了。”嶽靈珊笑道:“你怎生搔首弄姿?快演給我瞧瞧!”


    嶽夫人側過身來,從一名女弟子腰間拔出一柄長劍,向令狐衝道:“使快刀!”令狐衝道:“是!”嗤的一聲,長劍繞過了嶽夫人的身子,劍鋒向她後腰勾了轉來。嶽靈珊驚唿:“媽,小心!”嶽夫人彈身縱出,更不理會令狐衝從後削來的一劍,手中長劍逕取令狐衝胸口,也是快捷無倫。嶽靈珊又是驚唿:“大師哥,小心!”令狐衝也不擋架,反劈一劍,說道:“師娘,他還要快得多。”嶽夫人唰唰唰連刺三劍,令狐衝同時還了三劍。兩人以快打快,盡是進手招數,並無一招擋架防身。瞬息之間,師徒倆已拆了二十餘招。


    林平之隻瞧得目瞪口呆,心道:“大師哥說話行事瘋瘋顛顛,武功卻恁地了得,我以後須得片刻也不鬆懈的練功,才不致給人小看了。”


    便在此時,嶽夫人嗤的一劍,劍尖已指住了令狐衝咽喉。令狐衝無法閃避,說道:“他擋得住。”嶽夫人道:“好!”手中長劍抖動,數招之後,又指住了令狐衝的心口。令狐衝仍道:“他擋得住。”意思說我雖擋不住,但田伯光的刀法快得多,這兩招都能擋住。


    二人越鬥越快,令狐衝到得後來,已無暇再說“他擋得住”,每逢給嶽夫人一劍製住,隻搖頭示意,表明這一劍仍不能製得田伯光的死命。嶽夫人長劍使得興發,突然間一聲清嘯,劍鋒閃爍不定,圍著令狐衝身周疾刺,銀光飛舞,眾人看得眼都花了。猛地裏她一劍挺出,直刺令狐衝心口,當真是捷如閃電,勢若奔雷。令狐衝大吃一驚,叫道:“師娘!”其時長劍劍尖已刺破他衣衫。嶽夫人右手向前疾送,長劍護手已碰到令狐衝的胸膛,眼見這一劍是在他身上對穿而過,直沒至柄。


    嶽靈珊驚唿:“娘!”隻聽得叮叮當當之聲不絕,一片片寸來長的斷劍掉在令狐衝腳邊。嶽夫人哈哈一笑,縮迴手來,隻見她手中的長劍已隻剩下一個劍柄。


    嶽不群笑道:“師妹,你內力精進如此,卻連我也瞞過了。”他夫婦是同門結褵,年輕時叫慣了,成婚後仍是師兄妹相稱。


    嶽夫人笑道:“大師兄過獎,雕蟲小技,何足道哉!”


    令狐衝瞧著地下一截截斷劍,心下駭然,才知師娘這一劍刺出時使足了全力,否則內力不到,出劍難以如此迅捷,但劍尖一碰到肌膚,立即把這一股渾厚的內力縮了轉來,將直勁化為橫勁,劇震之下,登時將一柄長劍震得寸寸斷折,這中間內勁的運用之巧,實已臻於化境,歎服之餘,說道:“田伯光刀法再快,也決計逃不過師娘這一劍。”


    林平之見他一身衣衫前後左右都是窟窿,全是給嶽夫人長劍刺破了的,心想:“世間竟有如此高明的劍術,我隻須學得幾成,便能報得父母之仇。”又想:“青城派和木高峰都貪圖得到我家的辟邪劍譜,其實我家的辟邪劍法和師娘的劍法相比,相去天差地遠!”


    嶽夫人甚是得意,道:“衝兒,你既說這一劍能製得田伯光的死命,你好好用功,我便傳了你。”令狐衝道:“多謝師娘。”


    嶽靈珊道:“媽,我也要學。”嶽夫人搖了搖頭,道:“你內功還不到火候,這一劍是學不來的。”嶽靈珊呶起了小嘴,心中老大不願意,說道:“大師哥的內功比我也好不了多少,怎麽他能學,我便不能學?”嶽夫人微笑不語。嶽靈珊拉住父親衣袖,道:“爹,你傳我一門破解這一劍的功夫,免得大師哥學會這一劍後盡來欺侮我。”


    嶽不群搖頭笑道:“你娘這一劍叫做‘無雙無對,寧氏一劍’,天下無敵,我怎有破解的法門?”


    嶽夫人笑道:“你胡謅什麽?給我頂高帽戴不打緊,要是傳了出去,可給武林同道笑掉了牙齒。”嶽夫人這一劍乃臨時觸機而創出,其中包含了華山派內功、劍法的絕詣,又加上她自己的巧心慧思,確是厲害無比,但臨時創製,自無什麽名目。嶽不群本想給取個名字叫作“嶽夫人無敵劍”,但轉念一想,夫人心高氣傲,即是成婚之後,仍喜歡武林同道叫她作“寧女俠”,不喜歡叫她作“嶽夫人”,要知“寧女俠”三字是恭維她自身的本領作為,“嶽夫人”三字卻不免有依傍一個大名鼎鼎的丈夫之嫌。她口中嗔怪丈夫胡說,心裏對“無雙無對,寧氏一劍”這八個字卻著實喜歡,暗讚丈夫畢竟是讀書人,給自己這一劍取了這麽個好聽名稱,當真是其詞若有憾焉,其實乃深喜之。


    嶽靈珊道:“爹,你幾時也來創幾招‘無比無敵,嶽家十劍’,傳給女兒,好和大師哥比拚比拚。”嶽不群搖頭笑道:“不成,爹爹不及你媽聰明,創不出什麽新招!”


    嶽靈珊將嘴湊到父親耳邊,低聲道:“你不是創不出,你是怕老婆,不敢創!”嶽不群哈哈大笑,伸手在她臉頰上輕輕一扭,笑道:“胡說八道。”


    嶽夫人道:“珊兒,別盡纏住爹胡鬧了。德諾,你去安排香燭,讓林師弟參拜本派列代祖師的靈位。”勞德諾應道:“是!”


    片刻間安排已畢,嶽不群引著眾人來到後堂。林平之見梁間一塊匾上寫著“以氣禦劍”四個大字,堂上布置肅穆,兩壁懸著一柄柄長劍,劍鞘黝黑,劍穗陳舊,料想是華山派前代各宗師的佩劍,尋思:“華山派今日在武林中這麽大的聲譽,不知道曾有多少奸邪惡賊,喪生在這些前代宗師的長劍之下。”


    嶽不群在香案前跪下磕了四個頭,禱祝道:“弟子嶽不群,今日收錄福州林平之為徒,願列代祖宗在天之靈庇佑,教林平之用功向學,潔身自愛,恪守本派門規,不墮了華山派的聲譽。”林平之聽師父這麽說,忙恭恭敬敬跟著跪下。


    嶽不群站起身來,森然道:“林平之,你今日入我華山派門下,須得恪守門規,若有違反,按情節輕重處罰,罪大惡極者立斬不赦。本派立足武林數百年,武功上雖然也能和別派互爭雄長,但一時的強弱勝敗,殊不足道。真正要緊的是,本派弟子人人愛惜師門令譽,這一節你須好好記住了。”林平之道:“是,弟子謹記師父教訓。”


    嶽不群道:“令狐衝,背誦本派門規,好教林平之得知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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