儀琳愁眉苦臉,不知如何是好。令狐衝歎道:“唉,好痛!六……六師弟在這裏就好啦。”儀琳道:“怎麽?他有止痛藥嗎?”令狐衝道:“是啊,他一張嘴巴就是止痛藥。以前我也受過傷,痛得十分厲害。六師弟最會說笑話,我聽得高興,就忘了傷處的疼痛。他要是在這裏就好了,哎唷……怎麽這樣痛……這樣痛……哎唷,哎唷!”


    儀琳為難之極,定逸師太門下,人人板起了臉誦經念佛、坐功練劍,白雲庵中隻怕一個月裏也難得聽到一兩句笑聲,要她說個笑話,那真是要命了,心想:“那位陸大有師兄不在這裏,令狐師兄要聽笑話,隻有我說給他聽了,可是……可是……我一個笑話也不知道。”突然之間,靈機一動,想起一件事來,說道:“令狐師兄,笑話我是不會說,不過我在藏經閣中看過一本經書,倒挺有趣的,叫做《百喻經》,你看過沒有?”


    令狐衝搖頭道:“沒有,我什麽書都不讀,更加不讀佛經。”儀琳臉上微微一紅,說道:“我真傻,問這等蠢話。你又不是佛門弟子,自然不會讀經書。”頓了一頓,繼續說道:“那部《百喻經》,是天竺國一位高僧伽斯那作的,裏麵有許多有趣的故事。”


    令狐衝忙道:“好啊,我最愛聽有趣的故事,你說幾個給我聽。”


    儀琳微微一笑,那《百喻經》中的無數故事,一個個在她腦海中流過,便道:“好,我說那個‘以犁打破頭喻’。從前,有個禿子,頭上一根頭發也沒有,他是天生的禿頭。這禿子和一個種田人不知為什麽爭吵起來。那種田人手中正拿著一張耕田的犁,便舉起犁來,打那禿子,打得他頭頂破損流血。可是那禿子隻默然忍受,並不避開,反而發笑。旁人見了奇怪,問他為什麽不避,反而發笑。那禿子笑道:‘這種田人是個傻子,見我頭上無毛,以為是塊石頭,於是用犁來撞石頭。我如逃避,豈不是教他變得聰明了?’”


    她說到這裏,令狐衝大笑起來,讚道:“好故事!這禿子當真聰明得緊,就算要給人打死,那也是無論如何不能避開的。”


    儀琳見他笑得歡暢,心下甚喜,說道:“我再說個‘醫與王女藥,令率長大喻’。從前,有個國王,生了個公主。這國王很性急,見嬰兒幼小,盼她快些長大,便叫了禦醫來,要他配一服靈藥給公主吃,令她立即長大。禦醫奏道:‘靈藥是有的,不過搜配各種藥材,再加煉製,很費功夫。現下我把公主請到家中,同時加緊製藥,請陛下不可催逼。’國王道:‘很好,我不催你就是。’禦醫便抱了公主迴家,每天向國王稟報,靈藥正在采集製煉。過了十二年,禦醫稟道:‘靈藥製煉已就,今日已給公主服下。’於是帶領公主來到國王麵前。國王見當年的小小嬰兒已長成為一個亭亭玉立的少女,心中大喜,稱讚禦醫醫道精良,一服靈藥,果然能令我女快高長大,命左右賞賜金銀珠寶,不計其數。”


    令狐衝又哈哈大笑,說道:“你說這國王性子急,其實一點也不性急,他不是等了十二年嗎?要是我作那禦醫哪,隻須一天工夫,便將那嬰兒公主變成個十七八歲、亭亭玉立、美麗非凡的妙齡公主。”


    儀琳睜大了眼睛,問道:“你用什麽法子?”令狐衝微笑道:“外搽天香斷續膠,內服白雲熊膽丸。”儀琳笑道:“那是治療金創之傷的藥物,怎能令人快高長大?”令狐衝道:“治不治得金創,我也不理,隻須你肯挺身幫忙便是了。”儀琳笑道:“要我幫忙?”令狐衝道:“不錯,我把嬰兒公主抱迴家後,請四個裁縫……”儀琳更是奇怪,問道:“請四個裁縫幹什麽?”


    令狐衝道:“趕製新衣服啊。我要他們度了你的身材,連夜趕製公主衣服一襲。第二日早晨,你穿了起來,頭戴玲瓏鳳冠,身穿百花錦衣,足登金繡珠履,這般儀態萬方、娉娉婷婷的走到金鑾殿上,三唿萬歲,躬身下拜,叫道:‘父王在上,孩兒服了禦醫令狐衝的靈丹妙藥之後,一夜之間,便長得這般高大了。’那國王見到這樣一位美麗可愛的公主,心花怒放,那裏還來問你真假。我這禦醫令狐衝,自是重重有賞了。”


    儀琳不住口的格格嘻笑,直聽他說完,已笑得彎下了腰,伸不直身子,過了一會,才道:“你果然比那《百喻經》中的禦醫聰明得多,隻可惜我……我這麽醜怪,半點也不像公主。”令狐衝道:“倘若你醜怪,天下便沒美麗的人了。古往今來,公主成千成萬,卻那有一個似你這般好看?”儀琳聽他直言稱讚自己,芳心竊喜,笑道:“這成千成萬的公主,你都見過了?”令狐衝道:“這個自然,我在夢中一個個都見過。”儀琳笑道:“你這人,怎麽做夢老是夢見公主?”令狐衝嘻嘻一笑,道:“日有所思……”但隨即想起,儀琳是個天真無邪的妙齡女尼,陪著自己說笑,已犯她師門戒律,怎可再跟她肆無忌憚的胡言亂語?言念及此,臉色登時一肅,假意打個嗬欠。


    儀琳道:“啊,令狐師兄,你倦了,閉上眼睡一忽兒。”令狐衝道:“好,你的笑話真靈,我傷口果然不痛了。”他要儀琳說笑話,本是要哄得她破涕為笑,此刻見她言笑晏晏,原意已遂,便緩緩閉上了眼睛。


    儀琳坐在他身旁,又再輕輕搖動樹枝,趕開蠅蚋。隻聽得遠處山溪中傳來一陣陣蛙鳴,猶如催眠的樂曲一般,儀琳到這時實在倦得很了,隻覺眼皮沉重,再也睜不開來,終於也迷迷糊糊的入了睡鄉。


    睡夢之中,似乎自己穿了公主的華服,走進一座輝煌的宮殿,旁邊一個英俊青年攜著自己的手,依稀便是令狐衝,跟著足底生雲,兩個人輕飄飄的飛上半空,說不出的甜美歡暢。忽然間一個老尼橫眉怒目,仗劍趕來,卻是師父。儀琳吃了一驚,隻聽得師父喝道:“小畜生,你不守清規戒律,居然大膽去做公主,又跟這浪子在一起廝混!”一把抓住她手臂,用力拉扯。霎時之間,眼前一片漆黑,令狐衝不見了,師父也不見了,自己在黑沉沉的烏雲中不住往下翻跌。儀琳嚇得大叫:“令狐師兄,令狐師兄!”隻覺全身酸軟,手足無法動彈,半分掙紮不得。


    叫了幾聲,一驚而醒,卻是一夢,隻見令狐衝睜大了雙眼,正瞧著自己。


    儀琳暈紅了雙頰,忸怩道:“我……我……”令狐衝道:“你做了夢麽?”儀琳臉上又是一紅,道:“也不知是不是?”一瞥眼間,見令狐衝臉上神色十分古怪,似在強忍痛楚,忙道:“你……你傷口痛得厲害麽?”令狐衝道:“還好!”但聲音發顫,過得片刻,額頭黃豆大的汗珠一粒粒的滲了出來,疼痛之劇,不問可知。


    儀琳甚是惶急,隻說:“那怎麽好?那怎麽好?”從懷中取出塊布帕,為他抹去額上汗珠,小指碰到他額頭時,猶似火炭。她曾聽師父說過,一人受了刀劍之傷後,倘若發燒,情勢十分兇險,情急之下,不由自主的念起經來:


    “若有無量百千萬億眾生,受諸苦惱,聞是觀世音菩薩,一心稱名,觀世音菩薩即時觀其音聲,皆得解脫。若有持是觀世音菩薩名者。設入大火,火不能燒,由是菩薩威神力故。若為大水所漂,稱其名號,即得淺處……”


    她念的是《妙法蓮華經觀世音普門品》,初時聲音發顫,念了一會,心神逐漸寧定。令狐衝聽儀琳語音清脆,越念越衝和安靜,顯是對經文的神通充滿了信心,隻聽她繼續念道:


    “若複有人臨當被害,稱觀世音菩薩名者,彼所持刀杖,尋段段壞,而得解脫。若三千大千國土滿中夜叉羅刹,欲來惱人,聞其稱觀世音名者,是諸惡鬼,尚不能以惡眼視之,況複加害?設複有人,若有罪、若無罪,扭械枷鎖檢係其身,稱觀世音菩薩名者,皆憑斷壞,即得解脫……”


    令狐衝越聽越好笑,終於“嘿”的一聲笑了出來。儀琳奇道:“甚……什麽好笑?”令狐衝道:“早知如此,又何必學什麽武功?如有惡人仇人要來殺我害我,我……我隻須口稱觀世音菩薩之名,惡人的刀杖斷成一段一段,豈不是平安……平安大吉。”


    儀琳正色道:“令狐師兄,你休得褻瀆了菩薩,心念不誠,念經便無用處。”她繼續輕聲念道:


    “若惡獸圍繞,利牙爪可怖,念彼觀音力,疾走無邊方。蟒蛇及螟蠍,氣毒煙火然,念彼觀音力,尋聲自迴去。雲雷鼓掣電,降雹澍大雨,念彼觀音力,應時得消散。眾生被困厄,無量苦遍身,觀音妙智力,能救世間苦……”


    令狐衝聽她念得虔誠,聲音雖低,卻顯是全心全意的在向觀世音菩薩求救,似乎整個心靈都在向菩薩唿喊哀懇,要菩薩顯大神通,解脫自己的苦難,好像在說:“觀世音菩薩,求求你免除令狐師兄身上痛楚,把他的痛楚都移到我身上。我變成畜生也好,身入地獄也好,隻求菩薩解脫令狐師兄的災難……”到得後來,令狐衝已聽不到經文的意義,隻聽到一句句祈求禱告的聲音,是這麽懇摯,這麽熱切。不知不覺,令狐衝眼中充滿了眼淚,他自幼沒了父母,師父師母雖待他恩重,畢竟他太過頑劣,總是責打多而慈愛少;師兄弟姊妹間,人人以他是大師兄,一向尊敬,不敢拂逆;靈珊師妹雖和他交好,但從來沒對他如此關懷過,隻有這個恆山派的儀琳師妹,竟這般寧願把世間千萬種苦難都放到自己身上,隻是要他平安喜樂。


    令狐衝不由得胸口熱血上湧,眼中望出來,這小尼姑似乎全身隱隱發出聖潔的光輝。


    儀琳誦經的聲音越來越柔和,在她眼前,似乎真有一個手持楊枝、遍灑甘露、救苦救難的白衣大士,每一句“南無觀世音菩薩”,都是在向菩薩為令狐衝虔誠祈求。


    令狐衝心中既感激,又安慰,在那溫柔虔誠的念佛聲中入了睡鄉。


    第六迴


    洗手


    嶽不群收錄林平之於門牆後,休息了一天,第二日率領眾弟子逕往劉府拜會。劉正風得到訊息,又驚又喜,武林中鼎鼎大名的“君子劍”華山掌門居然親身駕到,忙迎了出來,沒口子的道謝。嶽不群甚是謙和,滿臉笑容的致賀,和劉正風攜手走進大門。天門道人、定逸師太、餘滄海、聞先生、何三七等也都降階相迎。


    餘滄海心懷鬼胎,尋思:“華山掌門親自到此,諒那劉正風也沒這般大的麵子,必是為我而來。他五嶽劍派雖人多勢眾,我青城派可也不是好惹的,嶽不群倘若口出不遜之言,我先問他令狐衝嫖妓宿娼,是什麽行逕。當真說翻了臉,也隻好動手。”那知嶽不群見到他時,一般的深深一揖,說道:“餘觀主,多年不見,神清氣旺,好了不起!”餘滄海作揖還禮,說道:“嶽先生,你好。嶽先生神功了得,可越來越年輕了。”


    各人寒暄得幾句,劉府中又有各路賓客陸續到來。這天是劉正風“金盆洗手”的正日,到得巳時二刻,劉正風便返入內堂,由門下弟子接待客人。


    將近午時,五六百位遠客流水般湧到。丐幫副幫主張金鼇,鄭州六合門夏老拳師率領了三個女婿,川鄂三峽神女峰鐵姥姥,東海海砂幫幫主潘吼,曲江二友神刀白克、神筆盧西思等人先後到來。這些人有的互相熟識,有的隻慕名而從沒見過麵,一時大廳上招唿引見,喧聲大作。


    天門道人和定逸師太分別在廂房中休息,不去和眾人招唿,均想:“今日來客之中,有的固然在江湖上頗有名聲地位,有的卻顯是不三不四之輩。劉正風是衡山派高手,怎地這般不知自重,如此濫交,豈不墮了我五嶽劍派的名頭?”嶽不群名字雖叫作“不群”,卻十分喜愛朋友,來賓中許多藉藉無名、或名聲不甚清白之徒,隻要過來和他說話,嶽不群一樣跟他們有說有笑,絲毫不擺華山派掌門、高人一等的架子。


    劉府的眾弟子指揮廚夫仆役,裏裏外外擺設了二百來席。劉正風的親戚、門客、帳房,和劉門弟子向大年、米為義等肅請眾賓入席。依照武林中的地位聲望,以及班輩年紀,泰山派掌門天門道人該坐首席,隻是五嶽劍派結盟,天門道人和嶽不群、定逸師太等有一半是主人身分,不便上坐,一眾前輩名宿便群相退讓,誰也不肯坐首席。


    忽聽得門外砰砰兩聲銃響,跟著鼓樂之聲大作,又有鳴鑼喝道的聲音,顯是什麽官府來到門外。群雄一怔之下,隻見劉正風穿著嶄新熟羅長袍,匆匆從內堂奔出。群雄歡聲道賀。劉正風略一拱手,便走向門外,過了一會,見他恭恭敬敬的陪著一個身穿公服的官員進來。群雄都感奇怪:“難道這官兒也是個武林高手?”眼見他雖衣履皇然,但雙眼昏昏然,一臉酒色之氣,顯非身具武功。


    嶽不群等人則想:“劉正風是衡山城大紳士,平時免不了要結交官府,今日是他大喜的好日子,地方上的官員來敷衍一番,那也不足為奇。”


    卻見那官員昂然直入,居中一站,身後的衙役右腿跪下,雙手高舉過頂,呈上一隻用黃緞覆蓋的托盤,盤中放著一個卷軸。那官員躬著身子,接過了卷軸,朗聲道:“聖旨到,劉正風聽旨。”


    群雄一聽,都吃了一驚:“劉正風金盆洗手,封劍歸隱,那是江湖上的事情,與朝廷有什麽相幹?怎麽皇帝下起聖旨來?難道劉正風有逆謀大舉,給朝廷發覺了,那可是殺頭抄家誅九族的大罪啊。”各人不約而同的想到了這一節,登時便都站起,沉不住氣的便去抓身上兵刃,料想這官員既來宣旨,劉府前後左右一定已密布官兵,一場大廝殺已難避免,自己和劉正風交好,決不能袖手不理,再說覆巢之下,焉有完卵,自己既來劉府赴會,自是逆黨中人,縱欲置身事外,又豈可得?隻待劉正風變色喝罵,眾人白刃交加,頃刻間便要將那官員斬為肉醬。


    那知劉正風竟鎮定如恆,雙膝一屈,便跪了下來,向那官員連磕了三個頭,朗聲道:“微臣劉正風聽旨,我皇萬歲萬歲萬萬歲!”群雄一見,無不愕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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