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多半我說的穴位不對,那人雖用力推拿,始終解不開,耳聽得田伯光唿嘯連連,又追迴來了。我說:‘你快逃,他一迴來,可要殺你了。’他說:‘五嶽劍派,同氣連枝。師妹有難,豈能不救?’”


    定逸問道:“他也是五嶽劍派的?”


    儀琳道:“師父,他就是令狐衝令狐師兄啊。”


    定逸和天門道人、餘滄海、何三七、聞先生、劉正風等都“哦”了一聲。勞德諾籲了口長氣。眾人中有些本已料到這人或許便是令狐衝,但總要等儀琳親口說出,方能確定。


    儀琳道:“耳聽得田伯光嘯聲漸近,令狐師兄道:‘得罪!’將我抱起,溜出山洞,躲在草叢裏。剛剛躲好,田伯光便奔進山洞,他找不到我,就大發脾氣,破口大罵,罵了許多難聽的話,我也不懂是什麽意思。他提了我那柄斷劍,在草叢中亂砍,幸好這天晚上下雨,星月無光,他瞧不見我們,但他料想我們逃不遠,一定躲在附近,因此不停手的砍削。有一次險得不得了,一劍從我頭頂掠過,隻差得幾寸。他砍了一會,嘴裏不住咒罵,說了很多粗話,我也記不得。他揮劍砍削,一路找了過去。”


    “忽然之間,有些熱烘烘的水點一滴滴的落在臉上,同時我聞到一陣陣血腥氣。我吃了一驚,低聲問:‘你受了傷麽?’令狐師兄伸手按住我嘴,過了好一會,聽得田伯光砍草之聲越去越遠,他才低聲道:‘不礙事。’放開了手。可是流在我臉上的熱血越來越多。我說:‘你傷得很厲害,須得止血才好。我有天香斷續膠。’他道:‘別出聲,一動就給那廝發覺了!’伸手按住了自己傷口。過了一會,田伯光又奔了迴來,叫道:‘哈哈,原來在這裏,我瞧見啦。站起身來!’我聽得田伯光說已瞧見了我們,心中隻是叫苦,便想站起,隻是腿上動彈不得……”


    定逸師太道:“你上了當啦,田伯光騙你們的,他可沒瞧見你。”儀琳道:“是啊。師父,當時你又不在那裏,怎麽知道?”定逸道:“那有什麽難猜?他如真的瞧見了你們,過來一劍將令狐衝砍死便是,何必大叫大嚷?可見令狐衝這小子也沒見識。”


    儀琳搖頭道:“不,令狐師兄也猜到了的。他一伸手便按住了我嘴,怕我驚嚇出聲。田伯光叫嚷了一會,不聽到聲音,又去砍草找尋。令狐師兄待他去遠,低聲道:‘師妹,咱們若能再挨得半個時辰,你被封的穴道上氣血漸暢,我就可以給你解開。但田伯光那廝一定轉頭又來,這一次恐怕再難避過。咱們索性冒險,進山洞躲一躲。’”


    儀琳說到這裏,聞先生、何三七、劉正風三人不約而同的都擊了一下手掌。聞先生道:“好,有膽,有識!”


    儀琳道:“我聽說再要進山洞去,很是害怕,但那時我對令狐師兄已很欽佩,他既這麽說,總是不錯的,便道:‘好!’他又抱起我竄進山洞,將我放落。我說:‘我衣袋裏有天香斷續膠,是治傷的靈藥,請你……請你取出來敷上傷口。’他道:‘現在拿不大方便,等你手足能動之後再給我罷。’他拔劍割下了一幅衣袖,縛在左肩。這時我才明白,原來他為了保護我,躲在草叢中之時,田伯光一劍砍上他肩頭,他一動不動,一聲不哼,黑暗中田伯光竟沒發覺。我心裏難過,不明白取藥有什麽不方便……”


    定逸哼了一聲,道:“如此說來,令狐衝倒是個正人君子了。”


    儀琳睜大了一雙明亮的妙目,露出詫異神色,說道:“令狐師兄自然是一等一的好人。他跟我素不相識,居然不顧自己安危,挺身而出,前來救我。”


    餘滄海冷冷的道:“你跟他雖素不相識,他可多半早就見過你的麵了,否則焉有這等好心?”言下之意自是說,令狐衝為了她異乎尋常的美貌,這才如此的奮不顧身。


    儀琳道:“不,他說從沒見過我。令狐師兄決不會對我撒謊,他決計不會!”這幾句話說得十分果決,聲音雖仍溫柔,卻大有斬釘截鐵之意。眾人為她一股純潔的堅信之意所動,無不深信。


    餘滄海心想:“令狐衝這廝大膽狂妄,如此天不怕、地不怕的胡作非為,既非為了美色,那麽定是故意去和田伯光鬥上一鬥,好在武林中大出風頭。”


    儀琳續道:“令狐師兄紮好自己傷口後,又在我肩頭和背心的穴道上給我推宮過血。過不多時,便聽得洞外唰唰唰的聲響越來越近,田伯光揮劍在草叢中亂砍,走到了山洞門口。我的心怦怦大跳,隻聽他走進洞來,坐在地下,一聲不響。我屏住了唿吸,連氣也不敢透一口。突然之間,我肩頭一陣劇痛,我出其不意,禁不住低唿了一聲。這一下可就糟了,田伯光哈哈大笑,大踏步向我走來。令狐師兄蹲在一旁,仍然不動。田伯光笑著說:‘小綿羊,原來還是躲在山洞裏。’伸手來抓我,隻聽得嗤的一聲響,他給令狐師兄刺中了一劍。”


    “田伯光一驚,斷劍脫手落地。可惜令狐師兄這一劍沒刺中他要害,田伯光向後急躍,拔出了腰間佩刀,便向令狐師兄砍去,當的一聲響,刀劍相交,兩個人便動起手來。他們誰也瞧不見誰,錚錚錚的拆了幾招,兩個人便都向後躍開。我隻聽到他二人的唿吸之聲,心中怕得要命。”


    天門道人插口問道:“令狐衝跟他鬥了多少迴合?”


    儀琳道:“弟子當時嚇得胡塗了,實在不知他二人鬥了多久。隻聽得田伯光笑道:‘啊哈,你是華山派的!華山劍法,非我敵手。你叫什麽名字?’令狐師兄道:‘五嶽劍派,同氣連枝,華山派也好,恆山派也好,都是你這淫賊的對頭……’他話沒說完,田伯光已攻了上去,原來他要引令狐師兄說話,好得知他處身的所在。兩人交手數合。令狐師兄‘啊’的一聲叫,又受了傷。田伯光笑道:‘我早說華山劍法不是我對手,便是你師父嶽老兒親來,也鬥我不過。’令狐師兄卻不再睬他。”


    “先前我肩頭一陣劇痛,原來是肩上的穴道解了,這時背心的穴道又痛了幾下,我支撐著慢慢爬起,伸手想去摸地下那柄斷劍。令狐師兄聽到了聲音,喜道:‘你穴道解開了,快走,快走。’我說:‘華山派的師兄,我和你一起跟這惡人拚了!’他說:‘你快走!我們二人聯手,也打他不過。’田伯光笑道:‘你知道就好!何必枉自送了性命?喂,我倒佩服你是條英雄好漢,你叫什麽名字?’令狐師兄道:‘你問我尊姓大名,本來說給你知,卻也不妨。但你如此無禮詢問,老子睬也不來睬你。’師父,你說好笑不好笑?令狐師兄又不是他爹爹,卻自稱是他‘老子’。”


    定逸哼了一聲,道:“這是市井中的粗口俗語,又不是真的‘老子’!”


    儀琳道:“啊,原來如此。令狐師兄道:‘師妹,你快到衡山城去,咱們許多朋友都在那邊,諒這惡賊不敢上衡山城找你。’我道:‘我如出去,他殺死了你怎麽辦?’令狐師兄道:‘他殺不了我的!我纏住他,你還不快走!啊喲!’乒乓兩聲,兩人刀劍相交,令狐師兄又受了一處傷,他心中急了,叫道:‘你再不走,我可要開口罵你啦!’這時我已摸到了地下的斷劍,叫道:‘咱們兩人打他一個。’田伯光笑道:‘再好沒有!田伯光隻身單刀,會鬥華山、恆山兩派。’”


    “令狐師兄真的罵起我來,叫道:‘不懂事的小尼姑,你簡直胡塗透頂,還不快逃!你再不走,下次見到你,我打你老大耳括子!’田伯光笑道:‘小尼姑舍不得我,她不肯走!’令狐師兄急了,叫道:‘你到底走不走?’我說:‘我不走!’令狐師兄道:‘你再不走,我可要罵你師父啦!定靜這老尼姑是個老胡塗,教了你這小胡塗出來。’我說:‘定靜師伯不是我師父。’他說:‘好,那麽我就罵定閑師太!’我說:‘定閑師伯也不是我師父。’他道:‘呸!你仍然不走!我罵定逸這老胡塗……’”


    定逸臉色一沉,模樣十分難看。儀琳忙道:“師父,你別生氣,令狐師兄是為我好,並不是真的要罵你。我說:‘我自己胡塗,可不是師父教的!’突然之間,田伯光欺向我身邊,伸指向我點來。我在黑暗中揮劍亂砍,才將他逼退。”


    “令狐師兄叫道:‘我還有許多難聽的話,要罵你師父啦,你怕不怕?’我說:‘你別罵!咱們一起逃罷!’令狐師兄道:‘你站在我旁邊,礙手礙腳,我最厲害的華山劍法使不出來,你一出去,我便將這惡人殺了。’田伯光哈哈大笑,道:‘你對這小尼姑倒是多情多義,隻可惜她連你姓名也不知道。’我想這惡人這句話倒是不錯,便道:‘華山派的師兄,你叫什麽名字呢?我去衡山跟師父說,說是你救了我性命。’令狐師兄道:‘快走,快走!怎地這等囉唆?老夫姓勞,名叫勞德諾!’”


    勞德諾聽到這裏,不由得一怔:“怎麽大師哥冒我的名?”


    聞先生點頭道:“這令狐衝為善而不居其名,原是咱們俠義道的本色。”


    定逸師太向勞德諾望了一眼,自言自語:“這令狐衝好生無禮,膽敢罵我,哼,多半他怕我事後追究,便將罪名推在別人頭上。”向勞德諾瞪眼道:“喂,在那山洞中罵我老胡塗的,就是你了,是不是?”勞德諾忙躬身道:“不,不!弟子不敢。”


    劉正風微笑道:“定逸師太,令狐衝冒他師弟勞德諾之名,是有道理的。這位勞賢侄帶藝投師,輩份雖低,年紀卻已不小,胡子也這麽大把了,足可做得儀琳師侄的祖父。”


    定逸登時恍然,才知令狐衝是為了顧全儀琳。其時山洞中一團漆黑,互不見麵,儀琳脫身之後,說起救她的是華山派勞德諾,此人是這麽一個幹癟老頭子,旁人自無閑言閑語,這不但保全了儀琳的清白名聲,也保全了恆山派的威名,言念及此,不由得臉上露出了一絲笑意,點頭道:“很好,這小子想得周到。儀琳,後來怎樣?”


    儀琳道:“那時我仍不肯走,我說:‘勞師兄,你為救我而涉險,我又豈能遇難先遁?師父如知我如此沒同道義氣,定要將我殺了。師父平日時時教導,我們恆山派雖都是女流之輩,在這俠義份上可不能輸給了男子漢。’”


    定逸拍掌叫道:“好,好,說得是!咱們學武之人,要是不顧江湖義氣,生不如死,不論男女,都是一樣。”


    眾人見她說這幾句話時神情豪邁,均想:“這老尼姑的氣概,倒也真不減須眉。”


    儀琳續道:“可是令狐師兄卻大罵起來,說道:‘混帳王八蛋的小尼姑,你在這裏囉哩囉唆,教我施展不出華山派天下無敵的劍法來,我這條老命,注定是要送在田伯光手中了。原來你跟田伯光串通了,故意來陷害我。我勞德諾今天倒黴,出門遇見尼姑,而且是個絕子絕孫、絕他媽十八代子孫的混帳小尼姑,害得老子空有一身無堅不摧、威力奇大的絕妙劍法,卻怕淩厲劍風帶到這小尼姑身上,傷了她性命,以致不能使將出來。罷了,罷了,田伯光,你一刀砍死我罷,我老人家活了七八十歲,也算夠了,今日認命罷啦!’”


    眾人聽得儀琳口齒伶俐,以清脆柔軟之音,轉述令狐衝這番粗俗無賴之言,無不為之莞爾。


    隻聽她又道:“我聽他這麽說,雖知他罵我是假,但想我武藝低微,幫不了他忙,在山洞中的確礙手礙腳,令得他施展不出精妙的華山劍法來……”定逸哼了一聲,道:“這小子胡吹大氣!他華山劍法也不過如此,怎能說是天下無敵?”


    儀琳道:“師父,他是嚇唬嚇唬田伯光,好叫他知難而退啊。我聽他越罵越兇,隻得說道:‘勞師兄,我去了!我感激不盡,後會有期。’他罵道:‘滾你媽的臭鴨蛋,給我滾得越遠越好!一見尼姑,逢賭必輸,我老頭子以前從來沒見過你,以後也永遠不見你。老子生平最愛賭錢,再見你幹什麽?’”


    定逸勃然大怒,拍案而起,厲聲道:“這小子好不混蛋!那時你還不走?”


    儀琳道:“我怕惹他生氣,隻得走了,一出山洞,就聽得洞裏乒乒乓乓、兵刃相交之聲大作。我想倘若那惡人田伯光勝了,他又會來捉我,若是那位‘勞師兄’勝了,他出洞來見到了我,隻怕害得他‘逢賭必輸’,於是我咬了咬牙,提氣疾奔,想追上你老人家,請你去幫著收拾田伯光那惡人。”定逸“嗯”的一聲,點了點頭。


    儀琳突然問道:“師父,令狐師兄後來不幸喪命,是不是因為……因為見到了我,這才運氣不好?”定逸怒道:“什麽‘一見尼姑,逢賭必輸’,全是胡說八道的鬼話,怎信得的?這裏這許多人,都見到了我們師徒啦,難道他們一個個都會運氣不好?”


    眾人聽了都臉露微笑,卻誰都不敢笑出聲來。


    儀琳道:“是。我奔到天明時,已望見了衡陽城,心中略定,尋思多半可以在衡陽見到師父,那知就在此時,田伯光又追了上來。我一見到他,腳也軟了,奔不幾步,便給他抓住了。我想他既追到這裏,那位華山派姓勞的師兄定在山洞中給他害死了,心中說不出的難受。田伯光見道上行人很多,倒也不敢對我無禮,隻說:‘你乖乖的跟著我,我便不對你動手動腳。如果倔強不聽話,我即刻把你衣服剝個清光,教路上這許多人都笑話你。’我嚇得不敢反抗,隻有跟著他進城。”


    “來到那家酒樓迴雁樓前,他說:‘小師父,你有沉魚……沉魚落雁之容。這家迴雁樓就是為你開的。咱們上去喝個大醉,大家快活快活罷。’我說:‘出家人不用葷酒,這是我白雲庵的規矩。’他說:‘你白雲庵的規矩多著呢,當真守得這麽多?待會我還要叫你大大的破戒。什麽清規戒律,都是騙人的。你師父……你師父……’”她說到這裏,偷眼瞧了定逸一眼,不敢再說下去。


    定逸道:“這惡人的胡說,不必提它,你隻說後來怎樣?”儀琳道:“是。後來我說:‘你瞎三話四,我師父從來不躲了起來,偷偷的喝酒吃狗肉。’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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