篇末記載:楚王問風胡子,寶劍的威力為什麽這樣強大:“楚王於是大悅,曰:‘此劍威耶?寡人力耶?’風胡子對曰:‘劍之威也,因大王之神。’楚王曰:‘夫劍,鐵耳,固能有精神若此乎?’風胡子對曰:‘時各有使然。軒轅、神農、赫胥之時,以石為兵,斷樹木為宮室,死而龍臧,夫神聖主使然。至黃帝之時,以玉為兵,以伐樹木為宮室、鑿地。夫玉亦神物也,又遇聖主使然,死而龍臧。禹穴之時,以銅為兵,以鑿伊闕,通龍門,決江導河,東注於東海,天下通平,治為宮室,豈非聖主之力哉?當此之時,作鐵兵,威服三軍,天下聞之,莫敢不服,此亦鐵兵之神,大王有聖德。’楚王曰:‘寡人聞命矣!’”


    《越絕書》作於漢代。這一段文字敘述兵器用具的演進,自舊石器、新石器、青銅器而鐵器,與近代曆史家的考證相合,頗饒興味。風胡子將兵刃之所以具有無比威力,歸結到“大王有聖德”五字上,楚王自然要點頭稱善。拍馬屁的手法,古今同例,兩千餘年來似乎也沒有多少新的花樣變出來。


    處女是最安靜斯文的人(當然不是現代著迷你裙、跳新潮舞的處女),而猿猴是最活躍的動物。《吳越春秋》這故事以處女和白猿作對比,而讓處女打敗了白猿,是一個很有意味的設想,也是我國哲學“以靜製動”觀念的表現。孫子兵法雲:“是故始如處女,敵人開戶,後如脫兔,敵不及拒。”拿處女和奔躍的兔子相對比。或者說:開始故意示弱,令敵人鬆懈,不加防備,然後突然發動閃電攻擊。


    白猿會使劍,在唐人傳奇《補江總白猿傳》中也有描寫,說大白猿“遍身長毛,長數寸。所居常讀木簡,字若符篆,了不可識;已,則置石磴下。晴晝或舞雙劍,環身電飛,光圓若月。”


    舊小說《綠野仙蹤》中,仙人冷於冰的大弟子是頭白猿,舞雙劍。還珠樓主的《蜀山劍俠傳》中,連續寫了好幾頭會武功的白猿,女主角李英瓊的大弟子就是一頭白猿。


    二


    虯髯客


    〈虯髯客傳〉一文虎虎有生氣,或者可以說是我國武俠小說的鼻祖。我一直很喜愛這篇文章。高中一年級那年,在浙江麗水碧湖就讀,曾寫過一篇〈虯髯客傳的考證和欣賞〉,登在學校的壁報上。明報總經理沈寶新兄和我那時是同班同學,不知他還記得這篇舊文否?當時學校圖書館中書籍無多,自己又幼稚無識,所謂“考證”,隻是胡說八道而已,主要考證該傳的作者是杜光庭還是張說,因為典籍所傳,有此兩說,結論是杜光庭說證據較多。其時教高中三年級國文的老師錢南揚先生是研究元曲的名家,居然對此小文頗加讚揚(認為“欣賞”部分寫得頗好)。小孩子學寫文章得老師讚好,自然深以為喜。二十餘年來,每翻到〈虯髯客傳〉,往往又重讀一遍。


    這篇傳奇為現代的武俠小說開了許多道路。有曆史的背景而又不完全依照曆史;有男女青年的戀愛;男的是豪傑,而女的是美人(“乃十八九佳麗人也”);有深夜的化裝逃亡;有權相的追捕;有小客棧的借宿和奇遇;有意氣相投的一見如故;有尋仇十年而終於食其心肝的虯髯漢子;有神秘而見識高超的道人;有酒樓上的約會和坊曲小宅中的密謀大事;有大量財富和慷慨的贈送;有神氣清朗、顧盼煒如的少年英雄;有帝王和公卿;有驢子、馬匹、匕首和人頭;有弈棋和盛筵;有海船千艘甲兵十萬的大戰;有兵法的傳授……所有這一切,在當代的武俠小說中,我們不是常常讀到嗎?這許多事情或實敘或虛寫,所用筆墨卻隻不過兩千字。每一個人物,每一件事,都寫得生動有致。藝術手腕的精煉真是驚人。當代武俠小說有時用到數十萬字,也未必能達到這樣的境界。


    紅拂女張氏是個長頭發姑娘,傳中說到和虯髯客邂逅的情形:“張氏以發長委地,立梳牀前。公方刷馬。忽有一人,中形,赤髯而虯,乘蹇驢而來,投革囊於爐前,取枕欹臥,看張梳頭。公怒甚,未決,猶親刷馬。張熟視其麵,一手握發,一手映身搖示公,令勿怒,急急梳頭畢,襝衽前問其姓。”真是雄奇瑰麗,不可方物。


    虯髯客的革囊中有一個人頭,他說:“此人天下負心者,銜之十年,今始獲之,吾憾釋矣。”這個負心的人到底做了什麽事而使虯髯客如此痛恨,似可鋪敘成為一篇短篇小說。我又曾想,可以用一些心理學上的材料,描寫虯髯客對於長頭發的美貌少女有特別偏愛。很明顯,虯髯客對李靖的眷顧,完全是起因於對紅拂女的喜愛,隻是英雄豪傑義氣為重,壓抑了心中的情意而已。由於愛屋及烏,於是盡量幫助李靖,其實真正的出發點,還是在愛護紅拂女。我國傳統的觀念認為,愛上別人的妻子是不應該的,正麵人物決計不可有這種心理,然而寫現代小說,非但不必有這種顧忌,反應去努力發掘人物的內心世界。


    但〈虯髯客傳〉實在寫得太好,不提負心的人如何負心,留下了豐富的想像餘地;虯髯客對紅拂女的情意表現得十分隱晦,也自有他可愛的地方。再加鋪敘,未免是蛇足了。(現代電影和電視的編劇人最愛“加添蛇足”,非此不足以示其陋,總認為原作有所不足,再加蛇足方為完全,不明藝術中“空白”的道理。近代中國影視殊少佳作,固不足異。)《新唐書·李靖傳》中說:“世言靖精風角鳥占、雲侵孤虛之術,為善用兵。是不然。特以臨機果,料敵明,根於忠智而已。俗人傳著,怪詭禨祥,皆不足信。”李靖南平蕭銑、輔公祏,北破突厥,西定吐穀渾,於唐武功第一,在當時便有種種傳聞,說他精通異術。


    唐人傳奇《續玄怪錄·李衛公別傳》中寫李靖代龍王施雨,褚人獲的《隋唐演義》中引用了這故事,《說唐》更把李靖寫成是個會騰雲駕霧的妖道。“風塵三俠”的故事,後世有不少人寫過,更是畫家所愛用的題材。根據這故事而作成戲曲的,明代張鳳翼和張太和都有〈紅拂記〉,淩濛初有〈虯髯翁〉。但後人的鋪演,都寫不出原作的神韻。


    鄭振鐸在《中國文學史》中認為陳忱《後水滸傳》寫李俊等到海外為王,是受了〈虯髯客傳〉的影響,頗有見地。然而他說〈虯髯客傳〉“是一篇荒唐不經的道士氣息很重的傳奇文”,以“荒唐不經”四字來評論這“唐代第一篇短篇小說”(胡適的意見),讀文學而去注重故事的是否真實,完全不珍視它的文學價值,當是過分重視現實主義的文學理論之過。


    曆史上的名將當然總是勝多敗少,但李靖一生似乎從未打過敗仗,那確是古今中外極罕有的事。可是他一生之中,也遇過三次大險。


    第一次,他還在隋朝做小官,發覺李淵有造反的跡象,便要到江都去向隋煬帝告發,因道路不通而止。李淵取得長安後,捉住了李靖要斬。李靖大叫:“公起義兵,本為天下除暴亂,不欲就大事而以私怨斬壯士乎?”李淵覺得他言詞很有氣概,李世民又代為說項,於是饒了他。這是正史上所記載李靖結識、追隨李世民的開始。


    李淵做皇帝後,派李靖攻蕭銑,因兵少而無進展。李淵還記著他當年要告發自己造反的舊怨,暗下命令,叫峽州都督許紹殺了他。許紹知道李靖有才能,極力代為求情。不久,李靖以八百兵大破冉肇則,俘虜五千餘人。李淵大喜,對眾公卿說:“使功不如使過,這一次做對了。”有功的人恃功而驕,往往誤事,而存心贖罪之人,小心謹慎,全力以赴,成功的機會反大,那便是所謂“使功不如使過”。李淵於是親筆寫了一封敕書給李靖,說:“既往不咎,舊事吾久忘之矣!”其實說“久忘之矣”,畢竟還是不忘,隻不過鄭重聲明以後不再計較而已,所以在慰勞他的文書中說:“卿竭誠盡力,功效特彰,遠覽至誠,極以嘉賞。勿憂富貴也!”


    但最危險的一次,是在他大破突厥之後。突厥是唐朝大敵,武力十分強大。李淵初起兵時,不得不向之稱臣,唐朝君臣都引為奇恥大辱。李世民削平群雄,統一天下,突厥卻一再來犯,有一次一直攻到京城長安外的渭水邊,李世民幹冒大險,親自出馬與之結盟。後來李靖竟將之打得一蹶不振,全國上下的興奮可想而知。當時太宗大喜之下,大赦天下,下旨遍賜百姓酒肉,全國狂歡五日。(突厥人後來敗退西遷,在西方建立土耳其帝國。李靖這個大勝仗,對歐洲曆史有極重大影響。我在記土耳其之遊的〈憂鬱的突厥武士們〉一文中曾談到。)


    李靖立下這樣的大功,班師迴朝,那知禦史大夫立即就彈劾他,罪名是:“軍無綱紀,致令虜中奇寶,散於亂兵之手。”這實在是個莫名其妙的罪名。太宗卻對李靖大加責備。李靖很聰明,知道自己立功太大,皇帝內心一定不喜歡,禦史的彈劾,不過是揣摩了皇帝的心理來跟自己過不去而已,他並不聲辯,隻連連磕頭,狠狠的自我批評一番。唐太宗這才高興了,說:“隋將史萬歲破達頭可汗,有功不賞,反而因罪被殺。朕則不然,當赦公之罪,錄公之勳。”於是加官頒賞。


    更後來又有兩名大將誣告李靖造反,一個是打平高昌國的兵部尚書侯君集,另一個是大將高甑生。這二人都是李世民做秦王時秦王府中的親信武官,曾助他占奪帝位,幸好李世民很精明,沒有偏信嫡係親信,查明了誣告的真相,沒有冤枉李靖,但也危險得很了。


    後來李靖繼續立功,但明白“功高震主”的道理,從來不敢攬權。《舊唐書》說:“靖性沉厚,每與時宰參議,恂恂然似不能言。”又說他:“臨戎出師,凜然威斷;位重能避,功成益謙。”所以直到七十九歲老死,並沒被皇帝鬥倒鬥垮。《舊唐書》論二李(衛國公李靖、英國公李績),讚曰:“功以懋賞,震主則危。辭祿避位,除猜破疑。功定華夷,誌懷忠義。白首平戎,賢哉英衛。”


    唐人韋端符〈衛公故物記〉一文記載,在李靖的後裔處見到李靖遺留的一些故物,有李世民的賜書二十通,其中有幾封詔書是李靖病重時的慰問信。一封中說:“有晝夜視公病大老嫗,令一人來,吾欲熟知起居狀。”(派一名日夜照料你病的老看護來,我要親自問她,好詳細知道你病勢如何。)可見李世民直到李靖逝世,始終對他極好,詔書中稱之為“公”而自稱“吾”,甚有禮貌。


    研究中國曆史上這些大人物的心理和個性,是一件很有趣味的事。千百年來物質生活雖然改變極大,但人的心理、對權力之爭奪和保持的種種方法,還是極少有什麽改變。


    附錄:虯髯客


    傳隋煬帝之幸江都也。命司空楊素守西京。素驕貴,又以時亂,天下之權重望崇者,莫我若也,奢貴自奉,禮異人臣。每公卿入言,賓客上謁,未嚐不踞牀而見,令美人捧出,侍婢羅列,頗僭於上,末年愈甚,無複知所負荷、有扶危持顛之心。一日,衛公李靖以布衣上謁,獻奇策。素亦踞見。公前揖曰:“天下方亂,英雄競起。公為帝室重臣,須以收羅豪傑為心,不宜踞見賓客。”素斂容而起,謝公,與語,大悅,收其策而退。


    當公之騁辯也,一妓有殊色,執紅拂,立於前,獨目公。公既去,而執拂者臨軒,指吏曰:“問去者處士第幾?住何處?”公具以對。妓誦而去。(按:當時人稱“妓”,實則指侍女,古文中“妓”有“美女”之意。)


    公歸逆旅。其夜五更初,忽聞叩門而聲低者,公起問焉。乃紫衣帶帽人,杖揭一囊。公問誰?曰:“妾,楊家之紅拂妓也。”公遽延入。脫衣去帽,乃十八九佳麗人也。素麵華衣而拜。公驚答拜。曰:“妾侍楊司空久,閱天下之人多矣,無如公者。絲蘿非獨生,願托喬木,故來奔耳。”公曰:“楊司空權重京師,如何?”曰:“彼屍居餘氣,不足畏也。諸妓知其無成,去者眾矣。彼亦不甚逐也。計之詳矣。幸無疑焉。”問其姓,曰:“張。”問其伯仲之次。曰:“最長。”觀其肌膚儀狀、言詞氣性,真天人也。公不自意獲之,愈喜愈懼,瞬息萬慮不安。而窺戶者無停履。數日,亦聞追討之聲,意亦非峻。乃雄服乘馬,排闥而去。


    將歸太原。行次靈石旅舍,既設牀,爐中烹肉且熟。張氏以發長委地,立梳牀前。公方刷馬,忽有一人,中形,赤髯如虯,乘蹇驢而來。投革囊於爐前,取枕欹臥,看張梳頭。公怒甚,未決,猶刷馬。張熟視其麵,一手握發,一手映身搖示公,令勿怒。急急梳頭畢,襝衽前問其姓。臥客答曰:“姓張。”對曰:“妾亦姓張。合是妹。”遽拜之。問第幾。曰:“第三。”問妹第幾。曰:“最長。”遂喜曰:“今夕幸逢一妹。”張氏遙唿:“李郎且來見三兄!”公驟禮之。遂環坐。曰:“煮者何肉?”曰:“羊肉,計已熟矣。”客曰:“饑。”公出市胡餅。客抽腰間匕首,切肉共食。食竟,餘肉亂切送驢前食之,甚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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