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少女這兩下輕輕巧巧的刺出,戳腕傷目,行若無事,不知如何,那吳國劍士竟避讓不開。餘下七名吳士大吃一驚,一名身材魁梧的吳士提起長劍,劍尖也往少女左眼刺去。劍招嗤嗤有聲,足見這一劍勁力十足。


    那少女更不避讓,竹棒刺出,後發先至,噗的一聲,刺中了那吳士右肩。那吳士這一劍之勁立時卸了。那少女竹棒疾縮疾伸,已刺入他右眼之中。那人殺豬般的大嗥,雙拳亂揮亂打,眼中鮮血涔涔而下,神情甚為可怖。


    這少女以四招戳瞎兩名吳國劍士的眼睛,人人眼見她隻隨手揮刺,對手便即受傷,無不聳然動容。六名吳國劍士又驚又怒,各舉長劍,將那少女圍在垓心。


    範蠡略通劍術,見這少女不過十六七歲年紀,隻以一根竹棒便戳瞎了兩名吳國高手的眼睛,手法如何雖看不清楚,但顯是極上乘的劍法,不由得又驚又喜,待見六名劍士各挺兵刃圍住了她,心想她劍術再精,一個少女終究難敵六名高手,當即朗聲說道:“吳國眾位劍士,六個打一個,不怕壞了吳國的名聲?倘若以多為勝,嘿嘿!”雙手一拍,十六名越國衛士立即挺劍散開,圍住了吳國劍士。


    那少女冷笑道:“六個打一個,也未必會贏!”左手微舉,右手中的竹棒已向一名吳士眼中戳去。那人舉劍擋格,那少女早兜轉竹棒,戳向另一名吳士胸口。便在此時,三名吳士的長劍齊向那少女身上刺到。那少女身法靈巧之極,一轉一側,將來劍盡數避開,噗的一聲,挺棒戳中左首一名吳士手腕。那人五指不由得鬆了,長劍落地。


    十六名越國衛士本欲上前自外夾擊,但其時吳國劍士長劍使開,已幻成一道劍網,青光閃爍,那些越國衛士如何欺得近身?


    卻見那少女在劍網之中飄忽來去,淺綠色布衫的衣袖和帶子飛揚開來,好看已極,但聽得“啊喲”、嗆啷之聲不斷,吳國眾劍士長劍一柄柄落地,一個個退開,有的舉手按眼,有的蹲在地下,每一人都給刺瞎了一隻眼睛,或傷左目,或損右目。


    那少女收棒而立,嬌聲道:“你們殺了我羊兒,賠是不賠?”


    八名吳國劍士又驚駭,又憤怒,有的大聲咆哮,有的全身發抖。這八人原為極勇悍的武士,即使給人砍去了雙手雙足,也不會害怕示弱,此刻突然之間為一個牧羊少女戳瞎了眼睛,長劍又均脫手,既痛又怕,實摸不著半點頭腦,震駭之下,心中一團混亂。


    那少女道:“你們不賠我羊兒,我連你們另一隻眼睛也戳瞎了。”八劍士一聽,不約而同的都退了一步。


    範蠡叫道:“這位姑娘,我賠你一百隻羊,這八個人便放他們去罷!”那少女向他微微一笑,道:“你這人很好,我也不要一百隻羊,隻要一隻就夠了。”


    範蠡向衛士道:“護送上國使者迴賓館休息,請醫生醫治傷目。”眾衛士答應了,派出八人,挺劍押送。八名吳士手無兵刃,便如打敗了的公雞,雙手按住瞎了的眼睛,垂頭喪氣的走開。


    範蠡走上幾步,問道:“姑娘尊姓?”那少女道:“你說什麽?”範蠡道:“姑娘姓什麽?”那少女道:“我叫阿青,你叫什麽?”


    範蠡微微一笑,心想:“鄉下姑娘,不懂禮法,隻不知她如何學會了這一身出神入化的劍術。隻須問到她師父是誰,再請她師父來教練越士,何愁吳國不破?”想到和西施重逢的時刻指日可期,不由得心口登時感到一陣熱烘烘的暖意,說道:“我叫範蠡。姑娘,請你到我家吃飯去。”阿青道:“我不去,我要趕羊去吃草。”範蠡道:“我家裏有大好的草地,你趕羊去吃,我再賠你十頭肥羊。”


    阿青拍手笑道:“你家裏有大草地嗎?那好極了。不過我不要你賠羊,我這羊兒又不是你殺的。”她蹲下地來,撫摸被割成了兩爿的羊身,淒然道:“好老白,乖老白,人家殺死了你,我……我可救你不活了。”


    範蠡吩咐衛士道:“把老白的兩爿身子縫了起來,去埋在姑娘屋子旁邊。”


    阿青站起身來,麵頰上有兩滴淚珠,眼中卻透出喜悅的光芒,說道:“範蠡,你……你不許他們把老白吃了?”範蠡道:“自然不許。那是你的好老白,乖老白,誰都不許吃。”阿青歎了口氣,道:“你真好。我最恨人家拿我的羊兒去宰來吃了,不過媽說,羊兒不賣給人家,我們就沒錢買米。”範蠡道:“打從今兒起,我時時叫人送米送布給你媽,你養的羊兒,一隻也不用賣。”阿青大喜,一把抱住範蠡,叫道:“範蠡,你真是個好人。”


    眾衛士見她天真爛漫,既直唿範蠡之名,又當街抱住了他,無不好笑,都轉過了頭,不敢笑出聲來。


    範蠡挽住了她手,似乎生怕這是個天上下凡的仙女,一轉身便不見了,在十幾頭山羊的咩咩聲中,和她並肩緩步,同迴府中。


    阿青趕著羊走進範蠡的大夫第,驚道:“你這屋子真大,一個人住得了嗎?”範蠡微微一笑,說道:“我正嫌屋子太大,迴頭請你媽和你一起來住好不好?你家裏還有什麽人?”阿青道:“就是我媽和我兩個人,不知道我媽肯不肯來。我媽叫我別跟男人多說話。不過你是好人,不會害我們的。”


    範蠡要阿青將羊群趕入花園之中,命婢仆取出糕餅點心,在花園的涼亭中殷勤款待。眾仆役見羊群將花園中的牡丹、芍藥、芝蘭、玫瑰種種名花異卉大口咬嚼,而範蠡卻笑吟吟的瞧著,全然不以為意,無不駭異。


    阿青喝茶吃餅,很是高興。範蠡跟她閑談半天,覺她言語幼稚,於世務全然不懂,終於問道:“阿青姑娘,教你劍術的那位師父是誰?”


    阿青睜著一雙明澈的大眼,道:“什麽劍術?我沒師父啊。”範蠡道:“你用一根竹棒戳瞎了八個壞人的眼睛,這本事就是劍術了,那是誰教你的?”阿青搖頭道:“沒人教我,我自己會的。”範蠡見她神情坦率,並無絲毫作偽之態,心下暗異:“難道當真是天降異人?”說道:“你從小就會玩這竹棒?”


    阿青道:“本來是不會的,我十三歲那年,白公公來騎羊兒玩,我不許他騎,用竹棒趕他。他也拿了根竹棒來打我,我就跟他對打。起初他總打到我,我打不著他。我們天天這樣打著玩,近來我總是打到他,戳得他很痛,他可戳我不到。他也不大來跟我玩了。”


    範蠡又驚又喜,道:“白公公住在那裏?你帶我去找他好不好?”阿青道:“他住在山裏,找他不到的。隻有他來找我,我從來沒去找過他。”範蠡道:“我想見見他,有沒有法子?”阿青沉吟道:“嗯,你跟我一起去牧羊,咱們到山邊等他。就不知道他什麽時候會來。”歎了口氣道:“近來好久沒見到他啦!”


    範蠡心想:“為了越國和夷光,跟她去牧羊卻又怎地?”便道:“好啊,我就陪你去牧羊,等那位白公公。”尋思:“這阿青姑娘的劍術,自是那位山中老人白公公所教的了。料想白公公見她年幼天真,便裝作用竹棒跟她鬧著玩。他能令一個鄉下姑娘學到如此神妙的劍術,請他去教練越國武士,破吳必矣!”


    請阿青在府中吃了飯後,便跟隨她同到郊外的山裏去牧羊。他手下部屬不明其理,均感駭怪。一連數日,範蠡手執竹棒,和阿青在山野間牧羊唱歌,等候白公公到來。


    第五日上,文種來到範府拜訪,見範府掾吏麵有憂色,問道:“範大夫多日不見,大王頗為掛念,命我前來探望,莫非範大夫身子不適麽?”那掾吏道:“迴稟文大夫:範大夫身子並無不適,不過……不過……”文種道:“不過怎樣?”那掾吏道:“文大夫是範大夫的好朋友,我們下吏不敢說的話,文大夫不妨去勸勸他。”文種更加奇怪,問道:“範大夫有什麽事?”那掾吏道:“範大夫迷上了那個……那個會使竹棒的美貌鄉下姑娘,每天一早便陪著她去牧羊,不許衛士們跟隨保護,直到天黑才迴來。小吏有公務請示,也不敢前去打擾。”


    文種哈哈大笑,心想:“範賢弟在楚國之時,楚人都叫他範瘋子。他行事與眾不同,原非俗人所能明白。”


    這時範蠡正坐在山坡草地上,講述楚國湘妃和山鬼的故事。阿青坐在他身畔凝神傾聽,一雙明亮的眼睛,目不轉瞬的瞧著他,忽然問道:“那湘妃真這樣好看麽?”


    範蠡輕輕說道:“她的眼睛比這溪水還要明亮,還要清澈……”阿青道:“她眼睛裏有魚遊麽?”範蠡道:“她的皮膚比天上的白雲還要柔和,還要溫軟……”阿青道:“難道也有小鳥在雲裏飛嗎?”範蠡道:“她的嘴唇比這朵小紅花的花瓣還要嬌嫩,還要鮮豔,她的嘴唇濕濕的,比這花瓣上的露水還要晶瑩。湘妃站在水邊,倒影映在清澈的湘江裏,江邊的鮮花羞慚得都枯萎了,魚兒不敢在江裏遊,生怕弄亂了她美麗的倒影。她白雪一般的手伸到湘江裏,柔和得好像要溶在水裏一樣……”


    阿青道:“範蠡,你見過她的是不是?為什麽說得這樣仔細?”


    範蠡輕輕歎了口氣,說道:“我見過她的,我瞧得非常非常仔細。”


    他說的是西施,不是湘妃。


    他抬頭向著北方,眼光飄過了一條波浪滔滔的大江,這美麗的女郎是在姑蘇城中吳王宮裏,她這時候在做什麽?是在陪伴吳王麽?是在想著我麽?阿青道:“範蠡!你的胡子很奇怪,給我摸一摸行不行?”


    範蠡想:她是在哭泣呢,還是在笑?


    阿青說:“範蠡,你的胡子中有兩根是白色的,真有趣,像是我羊兒的毛一樣。”範蠡想:分手的那天,她伏在我肩上哭泣,淚水濕透了我半邊衣衫,這件衫子我永遠不洗,她的淚痕之中,又加上了我的眼淚。


    阿青說:“範蠡,我想拔你一根白色的胡子來玩,好不好?我輕輕的拔,不會弄痛你的。”


    範蠡想:她說最愛坐了船在江裏湖裏慢慢的順水漂流,等我將她奪迴來之後,我大夫也不做了,便整天和她坐了船,在江裏湖裏漂遊,這麽漂遊一輩子。


    突然之間,頦下微微一痛,阿青已拔下了他一根胡子,隻聽得她在格格嬌笑,驀地裏笑聲中斷,聽得她喝道:“你又來了!”


    綠影閃動,阿青已激射而出,隻見一團綠影、一團白影已迅捷無倫的纏鬥在一起。


    範蠡大喜:“白公公到了!”眼見兩人鬥得一會,身法漸漸緩了下來,他忍不住“啊”的一聲叫了出來。


    和阿青相鬥的竟然不是人,而是一頭白猿。


    這白猿也拿著一根竹棒,和阿青手中竹棒縱橫揮舞的對打。這白猿出棒招數巧妙,勁道淩厲,竹棒刺出時帶著唿唿風聲,但每一棒刺來,總給阿青拆解開去,隨即以巧妙之極的招數還擊過去。


    數日前阿青與吳國劍士在長街相鬥,一棒便戳瞎一名吳國劍士的眼睛,每次出棒都一式一樣,直到此刻,範蠡方見到阿青劍術之精。他於劍術雖所學不多,但常去臨觀越國劍士練劍,劍法優劣一眼便能分別。當日吳越劍士相鬥,他已看得撟舌不下,此時見到阿青和白猿鬥劍,手中所持雖均是竹棒,但招法精奇之極,吳越劍士相形之下,直如兒戲一般。


    白猿的竹棒越使越快,阿青卻時時凝立不動,偶爾一棒刺出,便如電光急閃,逼得白猿接連倒退。


    阿青將白猿逼退三步,隨即收棒而立。那白猿雙手持棒,身子飛起,挾著一股勁風,向範蠡疾刺過來。範蠡見到這般猛惡的情勢,急忙避讓,青影閃動,阿青已擋在他身前。白猿見一棒將刺到阿青,急忙收棒,阿青乘勢橫棒揮出,啪啪兩聲輕響,白猿的竹棒已掉在地下。


    白猿一聲長嘯,躍上樹梢,接連幾個縱躍,已竄出數十丈外,但聽得嘯聲淒厲,漸漸遠去。山穀間猿嘯迴聲,良久不絕。


    阿青迴過身來,歎了口氣,道:“白公公斷了兩條手臂,再也不肯來跟我玩了。”範蠡道:“你打斷了它兩條手臂?”阿青點頭道:“今天白公公兇得很,一連三次,要撲過來刺死你。”範蠡驚道:“它……它要刺死我?為什麽?”阿青搖了搖頭,道:“我不知道。”範蠡暗暗心驚:“若不是阿青擋住了它,這白猿要刺死我當真不費吹灰之力。”


    第二天早晨,在越王的劍室之中,阿青手持一根竹棒,麵對著越國二十名第一流劍手。範蠡知道阿青不會教人如何使劍,隻有讓越國劍士模仿她的劍法。


    但沒一個越國劍士能擋得住她的三招。


    阿青竹棒一動,對手若不是手腕被戳,長劍脫手,便即要害中棒,委頓在地。範蠡事先囑咐過她,請她不可刺瞎對方的眼睛,也不可殺傷對方的性命。越國劍士都知她是範大夫的愛寵,也不敢當真拚命廝殺。


    第三天,三十名劍士敗在她的棒下。第四天,又有三十名劍士在她一根短竹棒下腕折臂斷,狼狽敗退。


    到第五天上,範蠡再要找她去會鬥越國劍士時,阿青已失了蹤影,尋到她家裏,隻餘下一間空屋,十幾頭山羊。範蠡派遣數百名部屬在會稽城內城外、荒山野嶺中去找尋,再也覓不到這小姑娘的蹤跡。


    八十名越國劍士沒學到阿青的一招劍法,但他們已親眼見到了神劍的影子。每個人都知道了,世間確有這般神奇的劍法。八十人將一絲一忽勉強捉摸到的劍法影子傳授給了旁人,單是這一絲一忽的神劍影子,越國武士的劍法便已無敵於天下。


    範蠡請薛燭督率良工,鑄成了千千萬萬口利劍。


    三年之後,勾踐興兵伐吳,戰於五湖之畔。越軍五千人持長劍而前,吳兵逆擊。兩軍交鋒,越兵長劍閃爍,吳兵當者披靡,吳師大敗。


    吳王夫差退到餘杭山。越兵追擊,二次大戰,吳兵始終擋不住越兵的快劍。夫差兵敗自殺。越軍攻入吳國的都城姑蘇。


    範蠡親領長劍手一千,直衝到吳王的館娃宮。那是西施所住的地方。他帶了幾名衛士,奔進宮去,叫道:“夷光,夷光!”


    他奔過一道長廊,腳步聲發出清朗的迴聲,長廊下麵是空的。西施腳步輕盈,每一步都像是彈琴鼓瑟那樣,有美妙的音樂節拍。夫差建了這道長廊,好聽她奏著音樂般的腳步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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