各種牽強附會的注釋,往往會損害原作者的本意,反而造成嚴重障礙。《俠客行》寫於十二年之前,於此意有所發揮。近來多讀佛經,於此更深有所感。大乘般若經以及龍樹的中觀之學,都極力破斥煩瑣的名相戲論,認為各種知識見解,徒然令修學者心中產生虛妄念頭,有礙見道,因此強調“無著”、“無住”、“無作”、“無願”。邪見固然不可有,正見亦不可有。《金剛經》雲:“凡所有相,皆是虛妄”,“法尚應舍,何況非法”,“如來所說法,皆不可取,不可說,非法、非非法”,皆是此義。寫《俠客行》時,於佛經全無認識之可言,《金剛經》也是在去年十一月間才開始誦讀全經,對般若學和中觀的修學,更是今年春夏間之事。此中因緣,殊不可解。


    一九七七年七月


    二十一世紀初重讀舊作,除略改文字外,於小說內容並無多大改動。


    二〇〇三年七月


    越女劍


    “請!”“請!”


    兩名劍士各自倒轉劍尖,右手握劍柄,左手搭於右手手背,躬身行禮。


    兩人身子尚未站直,突然間白光閃動,跟著錚的一聲響,雙劍相交,兩人各退一步。旁觀眾人都“咦”的一聲輕唿。


    青衣劍士連劈三劍,錦衫劍士逐一格開。青衣劍士一聲叱喝,長劍從左上角直劃而下,勢勁力急。錦衫劍士身手矯捷,向後躍開,避過了這劍。他左足剛著地,身子跟著彈起,唰唰兩劍,向對手攻去。青衣劍士凝立不動,嘴角邊微微冷笑,長劍輕擺,擋開來劍。


    錦衫劍士突然發足疾奔,繞著青衣劍士的溜溜轉動,腳下越來越快。青衣劍士凝視敵手長劍劍尖,敵劍甫動,便揮劍擊落。錦衫劍士忽而左轉,忽而右轉,身法變幻不定。青衣劍士給他轉得微感暈眩,喝道:“你是比劍,還是逃命?”唰唰兩劍,直削過去。錦衫劍士奔轉甚急,劍到之時,人已離開,敵劍劍鋒總是和他身子差了尺許。


    青衣劍士迴劍側身,右腿微蹲,錦衫劍士看出破綻,挺劍向他左肩疾刺。不料青衣劍士這一蹲乃是誘招,長劍突然圈轉,直取敵人咽喉,勢道勁急無倫。錦衫劍士大駭,長劍脫手,向敵人心窩激射。這是無可奈何中同歸於盡的打法,敵人若繼續進擊,心窩必定中劍。當此情勢,對方自須收劍擋格,自己便可脫出這難以挽救的絕境。


    不料青衣劍士竟不擋架閃避,手腕抖動,噗的一聲,劍尖刺入了錦衫劍士的咽喉。跟著當的一響,擲來的長劍刺中了他胸膛,長劍落地。青衣劍士嘿嘿一笑,收劍退立,原來他衣內胸口藏著一麵護心銅鏡,劍尖雖然刺中,身子絲毫無傷。那錦衣劍士喉頭鮮血激噴,身子在地下不住扭曲。便有從者過來抬開屍首,抹去地下血跡。


    青衣劍士還劍入鞘,跨前兩步,躬身向北首高坐於錦披大椅中的一位王者行禮。


    那王者身披紫袍,形貌拙異,頭頸甚長,嘴尖如鳥,微微一笑,嘶聲道:“壯士劍法精妙,賜金十斤。”青衣劍士右膝跪下,躬身說道:“謝賞!”那王者左手輕揮,他右首一名高高瘦瘦、四十來歲的官員喝道:“吳越劍士,二次比試!”


    東首錦衫劍士隊中走出一條身材魁梧的漢子,手提大劍。這劍長逾五尺,劍身極厚,顯然份量甚重。西首走出一名青衣劍士,中等身材,臉上盡是劍疤,東一道、西一道,少說也有十二三道,一張臉已無複人形,足見身經百戰,不知已和人比過多少次劍了。二人先向王者屈膝致敬,然後轉過身來,相向而立,躬身行禮。


    青衣劍士站直身子,臉露獰笑。他一張臉本已十分醜陋,這麽一笑,更顯得說不出的難看。錦衫劍士見了他如鬼似魅的模樣,不由得機伶伶打個冷戰,波的一聲,吐了口長氣,慢慢伸過左手,搭住劍柄。


    青衣劍士突然一聲狂叫,聲如狼嗥,挺劍向對手急刺過去。錦衫劍士也縱聲大喝,提起大劍,當頭對敵劈落。青衣劍士斜身閃開,長劍自左而右橫削。錦衫劍士雙手使劍,將大劍舞得唿唿作響。這大劍少說也有五十來斤重,但他招數仍迅捷之極。


    兩人一搭上手,頃刻間拆了三十來招,青衣劍士給對手沉重的劍力壓得不住倒退。站在大殿東首的五十餘名錦衫劍士人人臉有喜色,眼見這場比試贏定了。


    隻聽得錦衫劍士一聲大喝,聲若雷震,大劍橫掃。青衣劍士避無可避,提長劍奮力擋格。當的一聲響,雙劍相交,半截大劍飛了出去,原來青衣劍士手中長劍鋒銳無比,竟將大劍斬為兩截,利劍直劃而下,將錦衫劍士自咽喉而至小腹,劃了道兩尺來長的口子。錦衫劍士連聲狂吼,撲倒在地。青衣劍士向地下魁梧的身形凝視片刻,這才還劍入鞘,屈膝向王者行禮,臉上掩不住得意之色。


    王者向身旁那官員微頷示意,那官員道:“壯士劍利術精,大王賜金十斤。”青衣劍士稱謝退開。


    西首一列排著八名青衣劍士,與對麵五十餘名錦衫劍士相比,眾寡之數頗為懸殊。


    那官員緩緩說道:“吳越劍士,三次比劍!”兩隊劍士隊中各走出一人,向王者行禮後相向而立。突然間青光耀眼,眾人均覺寒氣襲體,見那青衣劍士手中一柄三尺長劍不住顫動,便如一根閃閃發出絲光的緞帶。那官員讚道:“好劍!”青衣劍士微微躬身為禮,謝他稱讚。那官員道:“單打獨鬥已看了兩場,這次兩個對兩個!”


    錦衫劍士隊中一人應聲而出,拔劍出鞘。那劍明亮如秋水,也是一口利器。青衣劍士隊中又出來一人。四人向王者行過禮後,相互行禮,跟著劍光閃爍,鬥了起來。這二對二的比劍,同夥劍士互相照應配合。數合之後,嗤的一聲,一名錦衫劍士手中長劍竟遭敵手削斷。這人極為悍勇,提著半截斷劍,飛身向敵人撲去。那青衣劍士長劍閃處,嗤的一聲響,將他右臂齊肩削落,跟著補上一劍,刺中了他心窩。


    另外二人兀自纏鬥不休,得勝的青衣劍士窺伺在旁,突然間長劍遞出,嗤的一聲,又將錦衫劍士手中長劍削斷。另一人長劍中宮直進,自敵手胸膛貫入,背心穿出。


    那王者嗬嗬大笑,拍手說道:“好劍,好劍法!賞酒,賞金!咱們再來瞧一場四個對四個的比試。”


    兩邊隊中各出四人,行過禮後,出劍相鬥。錦衫劍士連輸三場,死了四人,這時下場的四人狠命相撲,說什麽也要贏迴一場。隻見兩名青衣劍士分從左右夾擊一名錦衫劍士。餘下三名錦衫劍士上前邀戰,卻給兩名青衣劍士挺劍擋住。這兩名青衣劍士純取守勢,招數嚴密,竟一招也不還擊,卻令三名錦衫劍士無法過去相援同伴,其餘兩名青衣劍士以二對一,大占上風,十餘招間即殺死對手,跟著便攻向另一名錦衫劍士。另外兩名青衣劍士仍然隻守不攻,擋住兩名錦衫劍士,讓同伴以二對一,殺死敵手。


    旁觀的錦衫劍士眼見同伴隻剩下二人,勝負之數已定,都大聲鼓噪起來,紛紛拔劍,便欲一擁而上,將八名青衣劍士亂劍分屍。


    那官員朗聲喝道:“學劍之士,當守劍道!”他神色語氣之中有一股凜然之威,一眾錦衫劍士立時都靜了下來。


    這時眾人都已看得分明,四名青衣劍士的劍法截然不同,二人的守招嚴密無比,另二人的攻招卻淩厲狠辣,分頭合擊,守者纏住敵手,隻剩下一人,讓攻者以眾淩寡,逐一蠶食殺戮。以此法迎敵,縱然對方武功較高,青衣劍士一方也必操勝算。別說四人對四人,即使是四人對六人甚或八人,也能取勝。那二名守者的劍招施展開來,便如是一道劍網,純取守勢,對方難越雷池,要擋住五六人亦綽綽有餘。


    這時場中兩名青衣劍士仍以守勢纏住了一名錦衫劍士,另外兩名青衣劍士快劍攻擊,殺死第三名錦衫劍士後,轉而向第四名敵手相攻。取守勢的兩名青衣劍士向左右分開,在旁掠陣。餘下一名錦衫劍士雖見敗局已成,卻不肯棄劍投降,仍奮力應戰。突然間四名青衣劍士齊聲大喝,四劍並出,分從前後左右,一齊刺在錦衫劍士身上。


    錦衫劍士身中四劍,立時斃命,他雙目圓睜,嘴巴也張得大大的。四名青衣劍士同時拔劍,四人抬起左腳,將長劍劍刃在鞋底一拖,抹去了劍上血漬,唰的一聲,還劍入鞘。這幾下動作幹淨利落,固不待言,最難得的是整齊之極,同時抬腳,同時拖劍,四劍入鞘卻隻發出一下聲響。


    那王者嗬嗬大笑,鼓掌道:“好劍法,好劍法!上國劍士名揚天下,可教我們今日大開眼界了。四位劍士各賜金十斤。”四名青衣劍士一齊躬身謝賞。四人這麽一彎腰,四個腦袋擺成一道直線,不見有絲毫高低,實不知花了多少功夫才練得如此劃一。


    一名青衣劍士轉過身去,捧起一隻金漆長匣,走上幾步,說道:“敝國君王多謝大王厚禮,命臣奉上寶劍一口還答。此劍乃敝國新鑄,謹供大王玩賞。”


    那王者笑道:“多謝了。範大夫,接過來看看。”


    那王者是越王勾踐。那官員是越國大夫範蠡。錦衫劍士是越王宮中的衛士,八名青衣劍士則是吳王夫差派來送禮的使者。越王昔日為夫差所敗,臥薪嚐膽,欲報此仇,麵子上對吳王十分恭順,暗中卻日夜不停的訓練士卒,俟機攻吳。他為了試探吳國軍力,連出衛士中的高手和吳國劍士比劍,不料一戰之下,八名越國好手盡數被殲。勾踐又驚又怒,臉上卻不動聲色,顯得對吳國劍士的劍法歡喜讚歎,衷心欽服。


    範蠡走上幾步,接過了金漆長匣,隻覺輕飄飄地,匣中有如無物,當下打開了匣蓋。旁邊眾人沒見到匣中裝有何物,卻見範蠡的臉上陡然間罩上了一層青色薄霧,都“哦”的一聲,甚感驚訝。當真是劍氣映麵,發眉俱碧。


    範蠡托著漆匣,走到越王身前,躬身道:“大王請看!”勾踐見匣中鋪以錦緞,放著一柄三尺長劍,劍身極薄,刃上寶光流動,變幻不定,不由得讚道:“好劍!”握住劍柄,提了起來,隻見劍刃不住顫動,似乎隻須輕輕一抖,便能折斷,心想:“此劍如此單薄,隻堪觀賞,並無實用。”


    那為首的青衣劍士從懷中取出一塊輕紗,向上拋起,說道:“請大王平伸劍刃,劍鋒向上,待紗落在劍上,便見此劍與眾不同。”那輕紗從半空中飄飄揚揚的落將下來,越王側劍伸出,輕紗落上劍刃,下落之勢並不止歇,輕紗竟已分成兩塊,緩緩落地。原來這劍已將輕紗劃而為二,劍刃之利,委實匪夷所思。殿上殿下,采聲雷動。


    青衣劍士說道:“此劍雖薄,但與沉重兵器相碰,亦不折斷。”


    勾踐道:“範大夫,拿去試來。”範蠡道:“是!”雙手托上劍匣,讓勾踐將劍放入匣中,倒退數步,轉身走到一名錦衫劍士麵前,取劍出匣,說道:“拔劍!咱們試試!”


    那錦衫劍士躬身行禮,拔出佩劍,舉在空中,不敢下擊。範蠡叫道:“劈下!”錦衫劍士道:“是!”揮劍劈下,落劍處卻在範蠡身前一尺。範蠡提劍向上一撩,嗤的一聲輕響,錦衫劍士手中的長劍已斷為兩截。半截斷劍落下,眼見便要碰到範蠡身上,範蠡輕輕旁躍避開。眾人又一聲采,卻不知是稱讚劍利,還是讚範大夫身手敏捷。


    範蠡將劍放迴匣中,躬身放在越王腳邊。


    勾踐說道:“上國劍士,請赴別座飲宴領賞。”八名青衣劍士行禮下殿。勾踐手一揮,錦衫劍士和殿上侍從也均退下,隻剩下範蠡一人。


    勾踐瞧瞧腳邊長劍,又瞧瞧滿地鮮血,隻出神凝思,過了半晌,道:“怎樣?”


    範蠡道:“吳國武士劍術,未必盡如這八人之精,吳國武士所用兵刃,未必盡如此劍之利。但觀此一端,足見其餘。最令人憂心的是,吳國武士群戰之術,妙用孫武子兵法,臣以為當今之世,實乃無敵於天下。”勾踐沉吟道:“夫差派這八人來送寶劍,大夫你看是何用意?”範蠡道:“那是要咱們知難而退,不可起侵吳報仇之心。”


    勾踐大怒,一彎身,從匣中抓起寶劍,迴手揮落,嚓的一聲響,將坐椅平平整整的切去了一截,大聲道:“便有千難萬難,勾踐也決不知難而退。終有一日,我要擒住夫差,便用此劍將他腦袋砍了下來!”說著又是一劍,將一張檀木椅子一劈為二。


    範蠡躬身道:“恭喜大王,賀喜大王!”勾踐愕然道:“眼見吳國劍士如此了得,又有什麽喜可賀?”範蠡道:“大王說道便有千難萬難,也決不知難而退。大王既有此決心,大事必成。眼前這難事,還須請文大夫共同商議。”勾踐道:“好,你去傳文大夫來。”


    範蠡走下殿去,命宮監去傳大夫文種,自行站在宮門之側相候。過不多時,文種飛馬趕到,與範蠡並肩入宮。


    範蠡本是楚國宛人,為人倜儻,不拘小節,所作所為,往往出人意表,當地人士都叫他“範瘋子”。文種來到宛地做縣令,聽到範蠡的名字,便派部屬去拜訪。那部屬見了範蠡,迴來說道:“這人是本地出名的瘋子,行事亂七八糟。”文種笑道:“一個人有與眾不同的行為,凡人必笑他胡鬧;他有高明獨特的見解,庸人自必罵他胡塗。你們又怎能明白範先生呢?”便親自前去拜訪。範蠡避而不見,但料到他必定去而複來,向兄長借了衣冠,穿戴整齊。果然過了幾個時辰,文種又再到來。兩人相見之後,長談王霸之道,各有所見,卻互相投機之極,當真相見恨晚。


    兩人都覺中原諸國暮氣沉沉,楚國邦大而亂,東南其勢興旺,當有霸兆。於是文種辭去官位,與範蠡同往吳國。其時吳王正重用伍子胥,言聽計從,國勢正盛。


    文種和範蠡在吳國京城姑蘇住了數月,見伍子胥的種種興革措施確是才識卓越,切中時弊,令人欽佩,自己未必能勝得他過。兩人一商量,以越國和吳國鄰近,風俗相似,雖地域較小,卻也大可一顯身手,於是來到越國。勾踐接見之下,於二人議論才具頗為賞識,均拜為大夫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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