石破天惕然心驚:“龍木二島主邀請武林高人前來參研武學,本是任由他們自歸,但三十年來竟沒一人離島,足見石壁上的武學迷人極深。幸好我武功既低,又不識字,決不會像他們那樣留戀不去。”因此範一飛他們一番好意,要將石壁上的文字解給他聽,他卻隻聽得幾句便即走開,再也不迴頭,把聽到的說話趕快忘記,想也不敢去想。


    屈指計算,到俠客島後已逾兩個半月,再過數天,非動身迴去不可,心想二十四座石室我已看過了二十三座,再到最後一座去看上一兩日,圖形倘若太難,便來不及學了,要是爺爺一定不肯走,自己隻有先迴去,將島上情形告知史婆婆等眾人,免得他們放心不下。好在任由爺爺留島鑽研武功,那也絕無兇險。當下走到第二十四室之中。


    走進室門,隻見龍島主和木島主盤膝坐在錦墊之上,麵對石壁,凝神苦思。


    石破天對這二人心存敬畏,不敢走近,遠遠站著,舉目向石壁瞧去,一看之下,微感失望,原來二十三座石室壁上均有圖形,這最後一室卻僅刻文字,並無圖畫。


    他想:“這裏沒圖畫,沒什麽好看,我去跟爺爺說,我今天便迴去了。”想到數日後便可和阿繡、石清、閔柔等人見麵,心中說不出的歡喜,當即跪倒,向兩位島主拜了幾拜,說道:“多承二位島主款待,又讓我見識石壁上的武功,十分感謝。小人今日告辭。”


    龍木二島主渾不理睬,隻凝望著石壁出神,於他的說話跪拜似乎全然不聞不見。石破天知道修習高深武功之時,人人如此全神貫注,倒也不以為忤。順著二人目光又向石壁瞧了一眼,突然之間,隻覺壁上那些文字一個個似在盤旋飛舞,不由得感到一陣暈眩,站立不定,似欲摔倒。


    他定了定神,再看這些字跡時,腦中又是一陣暈眩。他轉開目光,心想:“這些字怎地如此古怪,看上一眼,便會頭暈?”好奇心起,注目又看,隻見字跡的一筆一劃似乎都變成了一條條蝌蚪,在壁上蠕蠕欲動,但若凝目隻看一筆,這蝌蚪卻又不動了。


    他幼時獨居荒山,每逢春日,常在山溪中捉了許多蝌蚪,養在峰上積水而成的小池中,看它們生腳脫尾,變成青蛙,跳出池塘,閣閣之聲吵得滿山皆響,解除了不少寂寞。此時便如重逢兒時的遊伴,欣喜之下,細看一條條蝌蚪的情狀。隻見無數蝌蚪或上竄、或下躍,姿態各不相同,甚是有趣。


    他看了良久,陡覺背心“至陽穴”上內息一跳,心想:“原來這些蝌蚪看似亂鑽亂遊,其實還是和內息有關。”看另一條蝌蚪時,背心“懸樞穴”上又是一跳,然而從“至陽穴”至“懸樞穴”的一條內息卻串連不起來;轉目去看第三條蝌蚪,內息卻全無動靜。


    忽聽得身旁一個冷冷的聲音說道:“石幫主注目《太玄經》,原來是位精通蝌蚪文的大方家。”石破天轉過頭來,見木島主一雙照耀如電的目光正瞧著自己,不由得臉上一熱,忙道:“小人一個字也不識,隻是瞧這些小蝌蚪十分好玩,便多看了一會。”


    木島主點頭道:“這就是了,這部《太玄經》以古蝌蚪文寫成,我本來正自奇怪,石幫主年紀輕輕,居然有此奇才,識得這等古奧文字。”石破天訕訕的道:“那我不看了,不敢打擾兩位島主。”木島主道:“你不用去,盡管在這裏看便是,也打擾不了咱們。”說著閉上了雙目。


    石破天待要走開,卻想如此便即離去,隻怕木島主要不高興,再瞧上片刻,然後出去便了。轉頭再看壁上的蝌蚪時,小腹上的“中注穴”突然劇烈一跳,不禁全身為之震動,尋思:“這些小蝌蚪當真奇怪,還沒變成青蛙,就能這麽大跳而特跳。”不由得童心大盛,一條條蝌蚪的瞧去,遇到身上穴道猛烈躍動,覺得甚是好玩。


    壁上所繪小蝌蚪成千成萬,有時碰巧,兩處穴道的內息連在一起,便覺全身舒暢。他看得興發,早忘了木島主的言語,自行找尋合適的蝌蚪,將各處穴道中的內息串連起來。但壁上蝌蚪不計其數,要將全身數百處穴道串成一條內息,那是談何容易?石室之中不見天日,惟有燈火,自然不知日夜,隻是腹饑便去吃麵,吃了八九餐後,串連的穴道漸多。


    但這些小蝌蚪似乎一條條的都移到了體內經脈穴道之中,又像變成了一隻隻小青蛙,在他四肢百骸間到處跳躍。他既覺有趣,又感害怕,隻有將幾處穴道連了起來,其中內息的動蕩跳躍才稍為平息,然而一穴方平,一穴又動,他猶似著迷中魔一般,隻凝視石壁上的文字,直到倦累不堪,這才倚牆而睡,醒轉之後,目光又讓壁上千千萬萬小蝌蚪吸了過去。


    如此癡癡迷迷的饑了便吃,倦了便睡,餘下來的時光隻瞧著那些小蝌蚪,有時見到龍木二島主投向自己的目光甚為奇異,心中羞愧之念也是一轉即過,隨即不複留意。


    也不知是那一天上,突然之間,猛覺內息洶湧澎湃,頃刻間衝破了七八個窒滯之處,竟如一條大川般急速流動起來,自丹田而至頭頂,自頭頂又至丹田,越流越快。他驚惶失措,一時間沒了主意,不知如何是好,隻覺四肢百骸之中都是無可發泄的力氣,順手便將“五嶽倒為輕”這套掌法使將出來。


    掌法使完,精力愈盛,右手虛執空劍,便使“十步殺一人”的劍法,手中雖然無劍,劍招卻源源而出。


    “十步殺一人”的劍法尚未使完,全身肌膚如欲脹裂,內息不由自主的依著“趙客縵胡纓”那套經脈運行圖譜轉動,同時手舞足蹈,似是大歡喜,又似大苦惱。“趙客縵胡纓”既畢,接下去便是“吳鉤霜雪明”,他更不思索,石壁上的圖譜一幅幅在腦海中自然湧出,自“銀鞍照白馬”直到第二十三句“誰能書閣下”,一氣嗬成的使了出來,其時劍法、掌法、內功、輕功,盡皆合而為一,早已分不出是掌是劍。


    待得“誰能書閣下”這套功夫演完,隻覺氣息逆轉,便自第二十二句“不慚世上英”倒使上去,直練至第一句“趙客縵胡纓”。他情不自禁的縱聲長嘯,霎時之間,謝煙客所傳的炎炎功、自木偶體上所學的內功、從雪山派群弟子練劍時所見到的雪山劍法、丁璫所授的擒拿法、石清夫婦所授的上清觀劍法、丁不四所授的諸般拳法掌法、史婆婆所授的金烏刀法,都紛至遝來,湧向心頭。他隨手揮舞,已不按次序,但覺不論是“將炙啖朱亥”也好,是“脫劍膝前橫”也好,皆能隨心所欲,既不必存想內息,亦不須記憶招數,石壁上的千百種招式,自然而然的從心中傳向手足。


    他越演越是心歡,忍不住哈哈大笑,叫道:“妙極!”


    忽聽得兩人齊聲喝采:“果然妙極!”


    石破天一驚,停手收招,隻見龍島主和木島主各站在室角之中,滿臉驚喜的望著他。石破天忙道:“小人不分輕重的胡鬧,請兩位見諒。”心想:“這番可糟糕了。我在這裏亂動亂叫,可打擾了兩位島主用功。”不由得甚是惶恐。


    隻見兩位島主滿頭大汗淋漓,全身衣衫盡濕,站身之處的屋角落中也盡是水漬。


    龍島主道:“石幫主天縱奇才,可喜可賀,受我一拜。”說著便拜將下去。木島主跟著拜倒。石破天大驚,急忙跪倒,連連磕頭,隻磕得咚咚有聲,說道:“兩位如此……這個……客氣,這……這可折殺小人了。”


    龍島主道:“石幫主……請……請起……”


    石破天站起身來,隻見龍島主欲待站直身子,忽然晃了兩晃,坐倒在地。木島主雙手據地,也站不起來。石破天驚道:“兩位怎麽了?”忙過去扶著龍島主坐好,又將木島主扶起。龍島主搖了搖頭,臉露微笑,閉目運氣。木島主雙手合什,也自行功。


    石破天不敢打擾,瞧瞧龍島主,又瞧瞧木島主,心中驚疑不定。過了良久,木島主唿了一口長氣,一躍而起,過去抱住了龍島主。兩人摟抱在一起,縱聲大笑,顯是歡喜無限。石破天不知他二人為什麽這般開心,隻有陪著傻笑,但料想決不會是壞事,心中大為寬慰。


    龍島主扶著石壁,慢慢站直,說道:“石幫主,我兄弟悶在心中數十年的大疑團,得你今日解破,我兄弟委實感激不盡。”石破天道:“我怎地……怎地解破了?”龍島主微笑道:“石幫主何必如此謙光?你參透了這首‘俠客行’的石壁圖譜,不但是當世武林中的第一人,除了當年在石壁上雕寫圖譜的那位前輩之外,隻怕古往今來,也極少有人及得上你了。”


    石破天甚是惶恐,連說:“小人不敢,小人不敢。”


    龍島主道:“這石壁上的蝌蚪古文,在下與木兄弟所識得的還不到一成,不知石幫主肯賜予指教麽?”


    石破天瞧瞧龍島主,又瞧瞧木島主,見二人臉色誠懇,卻又帶著幾分患得患失之情,似怕自己不肯吐露秘奧,忙道:“我跟兩位說知便是。我看這條蝌蚪時,‘中注穴’中便有跳動;再看這條蝌蚪,‘太赫穴’便大跳一下……”他指著一條條蝌蚪,解釋給二人聽。他說了一會,見龍木二人神色迷惘,似乎全然不明,問道:“我說錯了麽?”


    龍島主道:“原來……原來……石幫主看的是一條條……一條條那個蝌蚪,不是看一個個字,那麽石幫主如何能通解全篇《太玄經》?”


    石破天臉上一紅,道:“小人自幼沒讀過書,當真是一字不識,慚愧得緊。”


    龍木二島主一齊跳了起來,同聲問道:“你不識字?”


    石破天搖頭道:“不識字。我……我迴去之後,定要阿繡教我識字,否則人人都識字,我卻不識得,給人笑話,多不好意思。”


    龍木二島主見他臉上一片淳樸真誠,絕無狡黠之意,實不由得不信。龍島主隻覺腦海中一團混亂,扶住了石壁,問道:“你既不識字,那麽自第一室至第二十三室,壁上這許許多多注釋,卻是誰解給你聽的?”


    石破天道:“沒人解給我聽。白爺爺解了幾句,關東那位範大爺解了幾句,我也不懂,沒聽下去。我……我隻是瞧著圖形,胡思亂想,忽然之間,圖上的雲頭或是小劍什麽的,就和身體內的熱氣連在一起了。”


    木島主道:“你不識字,卻能解通圖譜,這……這如何能夠?”龍島主道:“難道冥冥中真有天意?還是這位石幫主真有天縱奇才?”


    木島主突然一頓足,叫道:“我懂了,我懂了。大哥,原來如此!”龍島主一呆,登時也明白了。他二人共處數十年,修為相若,功力亦複相若,隻木島主沉默寡言,比龍島主少了一分外務,因此悟到其中關竅之時,便比他早了片刻。兩人四手相握,臉上神色既甚淒楚,又頗苦澀,更帶了三分歡喜。


    龍島主轉頭向石破天道:“石幫主,幸虧你不識字,才得解破這個大疑團,令我兄弟死得瞑目,不致抱恨而終。”


    石破天搔了搔頭,問道:“什麽……什麽死得瞑目?”


    龍島主輕輕歎了口氣,說道:“原來這許許多多注釋文字,每一句都在故意導人誤入歧途。可是參研圖譜之人,又有那一個肯不去鑽研注解?”石破天奇道:“島主你說那許多字都是沒用的?”龍島主道:“非但無用,而且大大有害。倘若沒這些注解,我二人的無數心血,又何至盡數虛耗,數十年苦苦思索,多少總該有些進益罷。”


    木島主喟然道:“原來這篇《太玄經》也不是真的蝌蚪文,隻不過……隻不過是一些經脈穴道的線路方位而已。唉,四十年的光陰,四十年的光陰!”龍島主道:“白首太玄經!兄弟,你的頭發也真雪白了!”木島主向龍島主頭上瞧了一眼,“嘿”的一聲。他雖不說話,三人心中無不明白,他意思是說:“你的頭發何嚐不白?”


    龍木二島主相對長歎,突然之間,顯得蒼老異常,更無半分當日臘八宴中的神采威嚴。


    石破天仍感大惑不解,又問:“他在石壁上故意寫上這許多字,教人走上錯路,那是為了什麽?”龍島主搖頭道:“到底是什麽居心,那就難說得很了。這位武林前輩或許不願後人得之太易,又或者這些注釋是後來另外有人加上去的。這往昔之事,誰也不知道的了。”木島主道:“或許這位武林前輩不喜讀書人,故意布下圈套,好令像石幫主這樣不識字的忠厚老實之人得益。”龍島主歎道:“這位前輩用心深刻,又有誰推想得出?”


    石破天見他二人神情倦怠,意興蕭索,心下好大的過意不去,說道:“二位島主,倘若我學到的功夫確實有用,自當盡數向兩位說知。咱們這就去第一座石室之中,我一一說來,我……我……我決不敢有絲毫隱瞞。”


    龍島主苦笑搖頭,道:“小兄弟的好意,我二人心領了。小兄弟宅心仁厚,該受此益,日後領袖武林群倫,造福蒼生,自非鮮淺。我二人這一番心血也不算白費了。”木島主道:“正是,圖譜之謎既已解破,我二人心願已了。是小兄弟練成,還是我二人練成,那也都是一樣。”


    石破天求懇道:“那麽我把這些小蝌蚪詳詳細細說給兩位聽,好不好?”


    龍島主淒然一笑,說道:“神功既得傳人,這壁上的圖譜也該功成身退了。小兄弟,你再瞧瞧。”


    石破天轉身向石壁瞧去,不由得駭然失色。隻見石壁上一片片石屑正自慢慢跌落,滿壁的蝌蚪文字也已七零八落,殘破斷缺,隻剩下了七八成。他大驚之下,道:“怎……怎麽會這樣?”


    龍島主道:“小兄弟適才……”木島主道:“此事慢慢再說,咱們且去聚會眾人,宣布此事如何?”龍島主登時會意,道:“甚好,甚好。石幫主,請。”


    石破天不敢先行,跟在龍木二島主之後,從石室中出來。龍島主傳訊邀請眾賓,召集弟子,同赴大廳聚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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