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黃衣漢子道:“島主有令,倘若接錯了人,小人處斬不在話下,還累得小人父母妻兒盡皆斬首。”史婆婆怒道:“斬就斬好了,有什麽希罕?”話一出口,心中便想:“我自不希罕,這家夥卻希罕的。”當下另生一計,說道:“徒兒,那麽你把長樂幫幫主的位子讓給我做,我是幫主,他就不算是接錯了人。”


    石破天躊躇道:“這個……恐怕……”


    那漢子道:“賞善罰惡二使交代得清楚,長樂幫幫主是位年方弱冠的少年英雄,不是年高德劭的婆婆。”史婆婆怒道:“放你的狗屁!你又怎知我年高德劭了?我年雖高,德卻不劭!”那人微微一笑,逕自走到海邊,解了船纜。


    史婆婆歎了口氣,道:“好,徒兒,你去罷,你聽師父一句話。”石破天道:“自當遵從師父吩咐。”史婆婆道:“若有一線生機,你千萬要自行脫逃,不能為了相救爺爺而自陷絕地。此是為師的嚴令,決不可違。”


    石破天愕然不解:“為什麽師父不要我救她丈夫?難道她心裏還在記恨麽?”心想爺爺是非救不可的,對史婆婆這句話便沒答應。


    史婆婆又道:“你去跟老瘋子說,我在這裏等他三個月,到得明年三月初八,他若不到這裏會我,我便跳在海裏死了。他如再說什麽去碧螺山的鬼話,我就做厲鬼也不饒他。”石破天點頭道:“是!”


    阿繡道:“大哥,我……我也一樣,我也等三個月,在這裏等你到三月初八。你如不迴來,我就……跟著奶奶跳海。”石破天心中又甜蜜,又淒苦,忙道:“你不用這樣。”阿繡道:“我要這樣。”這四個字說得聲音甚低,卻充滿了一往無悔的堅決之意。她輕聲又加一句:“為了我的……心肝寶貝!”這句話隻石破天一人聽到,他大喜之下,大聲道:“我也這樣!”


    閔柔道:“孩子,但願你平安歸來,大家都在這裏為你祝禱。”石破天道:“石夫人你自己保重,不用為你兒子耽心,他跟著謝先生會變好的。你也不用為我耽心,我這個長樂幫幫主是假的,說不定他們會放我迴來。張三、李四又是我結義兄長,真有危難,他們也不能見死不救。”閔柔道:“但願如此。”心中卻想:“這孩子不知武林中人心險惡,這種金蘭結義,豈能當真?”


    石清道:“小兄弟,在島上若與人動手,你隻管運起內力蠻打,不必理會什麽招數刀法。”他想石破天內力驚人,一線生機,全係於此,但講到招數刀法,就靠不住了。石破天道:“是。多謝石莊主指點。”


    白萬劍拉著他的手,說道:“賢婿,咱們是一家人了。我父年邁,你務必多照看他些。”石破天聽他叫自己為“賢婿”,不禁臉上一紅,道:“這個我必盡力。阿繡的爺爺,也就是我的爺爺!”


    隻成自學、齊自勉、梁自進三人卻充滿了幸災樂禍之心,均想:“三十年來,已有三批武林高手前赴俠客島,可從沒聽說有一人活著迴來,你這小子不見得三頭六臂,又怎能例外?”但也分別說了些“小心在意”、“請照看著掌門人”之類敷衍言語。


    當下石破天和眾人分手,走向海灘。眾人送到岸邊,阿繡和閔柔兩人早已眼圈兒紅了。


    史婆婆突然搶到那黃衣漢子身前,啪的一聲,重重打了他一個耳光,喝道:“你對尊長無禮,教你知道好歹!”


    那人竟不還手,撫著被打的麵頰,微微一笑,踏入小舟之中。石破天向眾人舉手告別,跟著上船。那小舟載了二人,船邊離海水已不過數寸,當真再不能多載一人,幸好時當寒冬,南海中風平浪靜,否則稍有波濤,小舟難免傾覆。俠客島所以選定臘月為聚會之期,或許便是為此。


    那漢子劃了幾槳,將小舟劃離海灘,掉轉船頭,扯起一張黃色三角帆,吃上了緩緩拂來的北風,向南進發。


    石破天向北而望,但見史婆婆、阿繡等人的身形漸小,兀自站在海灘邊的懸崖上凝望。直到每個人都變成了微小的黑點,終於再不可見。


    入夜之後,小舟轉向東南。在海中航行了三日,小船中隻有些幹糧清水,石破天和那船夫分食。到第四日午間,屈指正是臘月初八,那漢子指著前麵一條黑線,說道:“那便是俠客島了。”


    石破天極目瞧去,也不見有何異狀,一顆心卻忍不住怦怦而跳。


    又航行了一個多時辰,看到島上有一座高聳的石山,山上鬱鬱蒼蒼,生滿樹木。申牌時分,小舟駛向島南背風處靠岸。那漢子道:“石幫主請!”隻見島南是好大一片沙灘,東首石崖下停泊著四十多艘大大小小船隻。石破天心中一動:“這裏船隻不少,若能在島上保得性命,逃到此處搶得一艘小船,脫險當亦不難。”當下躍上岸去。


    那漢子提了船纜,躍上岸來,將纜索係在一塊大石之上,從懷中取出一隻海螺,嗚嗚嗚的吹了幾聲。過不多時,山後奔出四名漢子,一色黃布短衣,快步走到石破天身前,躬身說道:“島主在迎賓館恭候大駕,石幫主這邊請。”


    石破天關心白自在,問道:“雪山派掌門人威德先生已到了麽?”為首的黃衣漢子說道:“小人專職侍候石幫主,旁人的事就不大清楚。石幫主到得迎賓館中,自會知曉。”說著轉過身來,在前領路。石破天跟隨其後。餘下四名黃衣漢子離開了七八步,跟在他身後。


    轉入山中後,兩旁都是森林,一條山徑穿林而過。石破天留神四周景色,以備脫身逃命時不致迷了道路。行了數裏,轉入一條岩石嶙峋的山道,左臨深澗,澗水湍急,激石有聲。一路沿著山澗漸行漸高,轉了兩個彎後,隻見一道瀑布從十餘丈高處直掛下來,看來這瀑布便是山澗的源頭。


    那領路漢子在路旁一株大樹後取下一件掛著的油布雨衣,遞給石破天,說道:“迎賓館建在水樂洞內,請石幫主披上雨衣,以免濺濕了衣服。”


    石破天接過穿上,隻見那漢子走近瀑布,縱身躍了進去,石破天跟著躍進。裏麵是一條長長的甬道,兩旁點著油燈,光線雖暗,卻也可辨道路,當下跟在他身後行去。甬道依著山腹中天然洞穴修鑿而成,人工開鑿處甚是狹窄,有時卻豁然開闊,隻覺漸行漸低,洞中出現了流水之聲,琮琮琤琤,清脆悅耳,如擊玉罄。山洞中支路甚多,石破天用心記憶。


    在洞中行了兩裏有多,眼前赫然出現一道玉石砌成的洞門,門額上雕有三個大字,石破天問道:“這便是迎賓館麽?”那漢子道:“正是。”心下微覺奇怪:“這裏寫得明明白白,又何必多問?不成你不識字?”殊不知石破天正是一字不識。


    走進玉石洞門,地下青石板鋪得甚是整齊。那漢子將石破天引進左首一個石洞,說道:“石幫主請在此稍歇,待會筵席之上,島主便和石幫主相見。”


    洞中桌椅俱全,三枝紅燭照耀得滿洞明亮。一名小僮奉上清茶和四色點心。


    石破天一見到飲食,便想起南來之時,石清數番諄諄叮囑:“小兄弟,三十年來,無數武功高強、身懷奇技的英雄好漢去到俠客島,竟沒一個活著迴來。想那俠客島上人物雖然了得,總不能將這許多武林中頂兒尖兒的豪傑之士一網打盡。依我猜想,島上定是使了卑鄙手段,不是設了機關陷阱,便是在飲食中下了劇毒。他們公然聲言請人去喝臘八粥,這碗臘八粥既是眾目所注,或許反而無甚古怪,倒是尋常的清茶點心、青菜白飯,卻不可不防。隻是此理甚淺,我石清既想得到,那些名門大派的首腦人物怎能想不到?他們去俠客島之時,自是備有諸種解毒藥物,何以終於人人俱遭毒手,實令人難以索解。你心地仁厚,或者吉人天相,不致遭受惡報,一切隻有小心在意了。”


    他想到石清的叮囑,但聞到點心香氣,尋思:“肚子可餓得狠了,終不成來到島上,什麽都不吃不喝?張三、李四兩位哥哥和我金蘭結義,曾立下重誓,有福共享,有難同當,要同年同月同日死,他們若要害我,豈不是等於害了自己?”當下將燒賣、春卷、煎餅、蒸糕四碟點心,吃了個風卷殘雲,一件也不剩,一壺清茶也喝了大半。


    在洞中坐了一個多時辰,忽聽得鍾鼓絲竹之聲大作。那引路的漢子走到洞口,躬身說道:“島主請石幫主赴宴。”石破天站起身來,跟著他出去。


    穿過幾處石洞後,但聽得鍾鼓絲竹之聲更響,眼前突然大亮,隻見一座大山洞中點滿了牛油蠟燭,洞中擺著一百來張桌子。賓客正絡繹進來。這山洞好大,雖擺了這許多桌子,仍不見擠迫。數百名黃衣漢子穿梭般來去,引導賓客入座。所有賓客都是各人獨占一席,亦無主方人士相陪。眾賓客坐定後,樂聲便即止歇。


    石破天四下顧望,一眼便見到白自在巍巍踞坐,白發蕭然,神態威猛,雜坐在眾英雄間,隻因身裁特高,一眼可見,遠遠望去便卓然不群。那日在石牢之中,昏暗朦朧,石破天沒瞧清楚他的相貌,此刻燭光照映之下,見這位威德先生當真便似廟中神像一般形相莊嚴,令人肅然起敬,便走到他身前,躬身行禮,說道:“爺爺,我來啦!”


    大廳上人數雖多,但主方接待人士固盡量壓低嗓子說話,所有來賓均想到命在頃刻,人人心頭沉重,又震於俠客島之威,誰都不發一言。石破天這麽突然一叫,聲音雖然不響,每個人的目光都向他瞧去。


    白自在哼了一聲,道:“不識好歹的小鬼,你可累得我外家的曾孫也沒有了。”


    石破天一怔,過了半晌,才明白他的意思,原來說他也到俠客島來送死,就不能和阿繡成親生子,說道:“爺爺,奶奶在海邊的漁村中等你三個月,她說要是等到三月初八還不見你的麵,她……她就投海自盡。”


    白自在長眉一豎,道:“她不到碧螺山去?”石破天道:“奶奶聽你這麽說,氣得不得了,她罵你……罵你……”白自在道:“罵我什麽?”石破天道:“她罵你是老瘋子呢。她說丁不四這輕薄鬼嚼嘴弄舌,造謠騙人,你這老瘋子腦筋不靈,居然便信了他的。奶奶說幾時見到丁不四,定要使金烏刀法砍下他一條臂膀,再割下他的舌頭。”白自在哈哈大笑,道:“不錯,不錯,正該如此。”


    突然間大廳角落中一人嗚嗚咽咽的說道:“她為什麽這般罵我?我幾時輕薄過她?我對她一片至誠,到老不娶,她……她卻心如鐵石,連到碧螺山走一步也不肯。”


    石破天向話聲來處瞧去,隻見丁不四雙臂撐在桌上,全身發顫,眼淚簌簌而下。石破天心道:“他也來了。年紀這般大,還當眾號哭,卻不怕羞?”


    若在平時,眾英雄自不免群相訕笑,但此刻人人均知噩運將臨,心下俱有自傷之意,恨不得同聲一哭,是以竟沒一人發出笑聲。這幹英雄豪傑不是名門大派的掌門,便是一幫一會之主,畢生在刀劍頭上打滾過來,“怕死”二字自是安不到他們身上,然而一刀一槍的性命相搏,未必便死,何況自恃武功了得,想到的總是人敗己勝,敵亡己生。這一迴的情形卻大不相同,明知來到島上非死不可,可又不知如何死法。必死之命再加上疑懼之意,比之往日麵臨大敵、明槍交鋒的情景,可就難堪得多了。


    忽然西邊角落中一個嘶啞的女子口音冷笑道:“哼,哼!什麽一片至誠,到老不娶?丁不四,你好不要臉!你對史小翠倘若當真一片至誠,為什麽又跟我姊姊生下個女兒?”


    霎時間丁不四滿臉通紅,神情狼狽之極,站起身來,問道:“你……你……你是誰?怎麽知道?”那女子道:“她是我親姊姊,我怎麽不知道?那女孩兒呢,死了還是活著?”


    騰的一聲,丁不四頹然坐落,跟著喀的一響,竟將一張梨木椅子震得四腿俱斷。


    那女子厲聲問道:“那女孩兒呢?死了還是活著?快說。”丁不四喃喃的道:“我……我怎知道?”那女子道:“姊姊臨死之時,命我務必找到你,問明那女孩兒的下落,要我照顧這個女孩。你……你這狼心狗肺的臭賊,害了我姊姊一生,卻還在記掛別人的老婆。”


    丁不四臉如土色,雙膝酸軟,他坐著的椅子椅腳早斷,全仗他雙腿支撐,這麽一來,身子登時向下坐落,幸好他武功了得,足下輕輕一彈,又即虛坐不落。


    那女子厲聲道:“到底那女孩子是死是活?”丁不四道:“二十年前,她是活的,後來可不知道了。”那女子道:“你為什麽不去找她?”丁不四無言可答,隻道:“這個……這個……可不容易找。有人說她到了俠客島,也不知是不是。”


    石破天見那女子身材矮小,臉上蒙了一層厚厚的黑紗,容貌瞧不清楚,但不知如何,這個強兇霸道、殺人不眨眼的丁不四,見了她竟十分害怕。


    突然鍾鼓之聲大作,一名黃衫漢子朗聲說道:“俠客島龍島主、木島主兩位島主歡迎嘉賓。”


    眾來賓心頭一震,直到此時,才知俠客島原來有兩個島主,一姓龍,一姓木。


    中門打開,走出兩列高高矮矮的男女,右首的一色穿黃,左首的一色穿青。那讚禮人叫道:“龍島主、木島主座下眾弟子,謁見貴賓。”


    隻見那兩個分送銅牌的賞善罰惡使者也雜在眾弟子之中,張三穿黃,排在右首第十一,李四穿青,排在左首第十三,在他二人身後,又各有二十餘人。眾人不由得都倒抽了一口涼氣。張三、李四二人的武功,大家都曾親眼見過,那知他二人尚有這許多同門兄弟,想來各同門的功夫和他們也均在伯仲之間,都想:“難怪三十年來,來到俠客島的英雄好漢個個有來無迴。且不說旁人,單隻須賞善罰惡二使出手,我們這些中原武林的成名人物,又有那幾個能在他們手底走得到二十招以上?”


    兩列弟子分向左右一站,一齊恭恭敬敬的向群雄躬身行禮。群雄忙即還禮。張三、李四二人在中原分送銅牌之時,談笑殺人,一舉手間,往往便將整個門派幫會盡數屠戮,此刻迴到島上,竟目不斜視,行禮如儀,恭謹之極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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