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在此時,石破天揮刀在身前虛劈而落。白萬劍長劍劍尖離他胸口尚有尺許,已觸到他這一刀下砍的內勁,隻覺全身大震,如觸雷電,長劍隻震得嗡嗡直響,顫動不已。


    石破天又退了兩步,心想:“我已震斷他三柄長劍,若要打成平手,他也非震斷我的單刀不可。”手上暗運內勁,喀喇一聲,單刀的刀刃已憑空斷為兩截,倒似是讓白萬劍劍上的勁力震斷一般。


    阿繡籲了一口氣,如釋重負,高聲叫道:“爹爹,大哥,你們兩人鬥成平手,誰也沒勝誰!”轉頭向石破天望去,嫣然一笑,心想:“你總算記得我從前說的話,體會到了我的用心。”郎君處事得體,對己情義深重,心下喜不自勝。


    白萬劍臉上卻已全無血色,將手中長劍直插入地,沒入大半,向石破天道:“你手下容讓,我豈有不知?你沒叫我當眾出醜,足感盛情。”


    史婆婆十分得意,說道:“孩兒,你不用難過。這路刀法是娘教他的,迴頭我也一般的傳你便是。你輸了給他,便是輸了給娘,咱們娘兒還分什麽彼此?”先前她一肚子怒火,是以“老混蛋”、“小混蛋”的罵個不休,待見石破天以金烏刀法打敗了他兒子,自己終於占到了丈夫上風,大喜之下,便安慰起兒子來。


    白萬劍啼笑皆非,隻得道:“娘的刀法果然厲害,隻怕孩兒太蠢,學不會。”


    史婆婆走到他身邊,輕輕撫摸他頭發,一臉愛憐橫溢的神氣,說道:“你比這傻小子聰明得多了,他學得會,你怎能學不會?”轉頭向石破天道:“快向你嶽父磕頭賠罪。”


    石破天一怔之下,這才會意,又驚又喜,忙向白萬劍磕下頭去。


    白萬劍閃身避開,厲聲道:“且慢,此事容緩再議。”向史婆婆道:“娘,這小子武功雖高,為人卻輕薄無行,莫要誤了阿繡的終身。”


    隻聽得李四朗聲道:“好了,好了!你招他做女婿也罷,不招也罷,咱們這杯喜酒,終究是不喝的了。我看雪山派之中,武功沒人能勝得了這小兄弟的。是不是便由他做掌門人?大家服是不服?”


    白萬劍、成自學以及雪山群弟子誰都沒有出聲,有的自忖武功不及,有的更盼他做了掌門人後,即刻便到俠客島去送死。大廳上寂靜一片,更無異議。


    張三從懷中取出兩塊銅牌,笑道:“恭喜兄弟又做了雪山派掌門人,這兩塊銅牌便一並接過去罷!”說著左眼向著石破天眨了幾眨。


    石破天一怔:“大哥認了我出來?我一句話也沒說,卻在那裏露出了破綻?”他那知張三、李四武功既高,見識自也高人一等,他雖不作一聲,言語舉止中並未露出破綻,但適才與白萬劍動手過招,刀法也還罷了,內力之強,卻是江湖上罕見罕聞。張三、李四曾和他賭飲毒酒,對他的內力極為心折,豈有認不出之理?


    石破天見銅牌遞到自己身前,心想:“反正我在長樂幫中已接過銅牌,一次是死,兩次也不過是死,再接一次,又有何妨?”正要伸手去接,忽聽史婆婆喝道:“且慢!”


    石破天縮手迴頭,瞧著史婆婆,隻聽她道:“這雪山派掌門之位,言明全憑武功而決,算是你奪到了。不過我見老混蛋當了掌門人,狂妄自大,威風不可一世,我倒也想當當掌門人,過一過癮。孩兒,你將這掌門之位讓給我罷!”石破天愕然道:“我……我讓給你?”


    史婆婆此舉全是愛惜他與阿繡的一片至情厚意,不願他去俠客島送了性命。她自己風燭殘年,多活幾年,少活幾年,也沒什麽分別,至於石破天在長樂幫中已接過銅牌之事,她卻一無所知,當下怒道:“怎麽?你不肯嗎?那麽咱們就比劃比劃,憑武功而定掌門。”石破天見她發怒,不敢再說,忙道:“是,是!”躬身退開。史婆婆哈哈一笑,說道:“我當雪山派的掌門,有誰不服?”


    眾人麵麵相覷,均想這變故來得奇怪之極,但仍誰也不發一言。


    史婆婆踏步上前,從張三手中接過兩塊銅牌,說道:“雪山派新任掌門人白門史氏,多謝貴島奉邀,定當於期前趕到便是。”


    張三哈哈一笑,說道:“白老夫人,銅牌雖是你親手接了,但若威德先生待會跟你比武,又搶了過去,你這掌門人還是做不成罷?好罷,你夫婦待會再決勝敗,那一位武功高強,便是雪山派掌門人。”和李四相視一笑,轉身出了大門。


    倏忽之間,隻聽得兩人大笑之聲已在十餘丈外。


    史婆婆居中往太師椅上一坐,冷冷的道:“將這些人身上的銬鐐都給打開了。”


    梁自進道:“你憑什麽發施號令?雪山派掌門大位,豈能如此兒戲的私相授受?”成自學、齊自勉同聲附和:“你使刀不使劍,並非雪山派家數,怎能為本派掌門?”


    當張三、李四站在廳中之時,各人想的均是如何盡早送走這兩個煞星,隻盼有人出頭答應赴俠客島送死,免了眾人的大劫。但二人一去,各人噩運已過,便即想到自己犯了叛逆重罪,真由史婆婆來做掌門人,她定要追究報複,那可是性命攸關、非同小可之事。登時大廳之上許多人都鼓噪起來。


    史婆婆道:“好罷,你們不服我做掌門,那也無妨。”雙手拿著那兩塊銅牌,叮叮當當的敲得直響,說道:“那一個想做掌門,想去俠客島喝臘八粥,盡管來拿銅牌好了。剛才那胖子說過,銅牌雖是我接的,雪山派掌門人之位,仍可再憑武功而定。”目光向成自學、齊自勉、梁自進各人臉上逐一掃去。各人都轉過了頭,不敢和她目光相觸。


    封萬裏道:“啟稟師娘:大夥兒犯上作亂,忤逆了師父,實在罪該萬死,但其中卻實有不得已的苦衷。”說著雙膝跪地,連連磕頭,說道:“師娘來做本派掌門,那是再好不過。師娘要殺弟子,弟子甘願領死,但請師娘赦了旁人之罪,以安眾人之心,免得本派之中再起自相殘殺的大禍。”


    史婆婆道:“你師父脾氣不好,我豈有不知?他斷你一臂,就大大不該。到底此事如何而起,你且說來聽聽。”


    封萬裏又磕了兩個頭,說道:“自從師娘和白師弟、眾師弟下山之後,師父每日裏都大發脾氣。本門弟子受他老人家打罵,那是小事,大家受師門重恩,又怎敢生什麽怨言?七八天前,忽有兩個老人前來拜訪師父,乃是兩兄弟。一個叫丁不三,一個叫丁不四。”


    史婆婆一驚,顫聲問道:“丁不三……丁不四?這兩個死家夥來幹什麽?”


    封萬裏道:“這兩個老兒到淩霄城後,便和師父在書房中密談,說的是什麽話,弟子們都不得知,隻知道這兩個老家夥得罪了師父,三人大聲爭吵起來。徒兒們心想師父何等身分,豈能親自出手料理這兩個來曆不明之輩,是以都守在書房之外,隻待師父有命,便衝進去將這兩個老家夥攆了出去。但聽得師父十分生氣,和那丁不四對罵,說什麽‘碧螺山’、‘紫煙島’,又提到一個女子的名字,叫什麽‘小翠’的。”


    史婆婆哼的一聲,臉色一沉,但想眾徒兒不知自己的閨名叫做小翠,說穿了反而不美,隻問:“後來怎樣?”


    封萬裏道:“後來也不知如何動上了手,隻聽得書房中掌風唿唿大作,大夥兒沒奉師父號令,也不敢進去。過了一會,牆壁一塊一塊的震了下來,我們才見到師父是在和丁不四動手,那丁不三卻袖手旁觀。兩人掌風激蕩,將書房的四堵牆壁都震坍了。鬥了一會,丁不四終究不敵師父的神勇,給師父一拳打在胸口,吐了幾口鮮血。”史婆婆“啊”的一聲。


    封萬裏續道:“師父跟著又一掌拍去,那丁不三出手攔住,說道:‘勝敗既分,還打什麽?又不是什麽不共戴天的大仇?咱兩兄弟也不聯手再鬥了。’扶著丁不四,兩個人就此出了淩霄城。”


    史婆婆點點頭道:“他們走了?以後有沒再來?”


    封萬裏道:“這兩個老兒沒再來過,但師父卻從此神智有些失常,整日隻哈哈大笑,自言自語:‘丁不四這老賊以前就是我手下敗將,這一次總輸得服了罷?他說小翠曾隨他到過碧螺山上……’”史婆婆怒道:“胡說,那有此事?”封萬裏道:“是,是,師父也說:‘胡說,那有此事?這老賊明明騙人,小翠憑什麽到他的碧螺山去?不過……別要聽信了他的花言巧語,一時拿不定主意……’”


    史婆婆臉色鐵青,喝道:“老混蛋胡說八道,那有什麽拿不定主意的?”封萬裏不明其意,隻得順口道:“是,是!”


    史婆婆又問:“老混蛋又說了些什麽?”封萬裏道:“你老人家問的是師父?”史婆婆道:“自然是了。”封萬裏道:“師父從此心事重重,老是說:‘她去了碧螺山沒有?一定沒去。可是她一個人浪蕩江湖,寂寞無聊之際,過去聊聊天,那也難說得很,難說得很。說不定舊情未忘,藕斷絲連。’”


    史婆婆又哼了一聲,罵道:“放屁!放屁!”


    封萬裏跪在地下,神色甚是尷尬,倘若應一聲“是”,便承認師父的話是“放屁”。


    史婆婆道:“你站起來再說,後來又怎樣?”


    封萬裏磕了個頭,道:“多謝師娘。”站起身來,說道:“又過了兩天,師父忽然不住的高聲大笑,見了人便問:‘你說普天之下,誰的武功最高?’大夥兒總答:‘自然是咱們雪山派掌門人最高。’瞧師父的神情,和往日實在大不相同。他有時又問:‘我的武功怎樣高法?’大夥兒總答:‘掌門人內力既獨步天下,劍法更當世無敵,其實掌門人根本不必用劍,便已打遍天下無敵手了。’他聽我們這樣迴答,便笑笑不作聲,顯得很是高興。這天他在院子中撞到陸師弟,問他:‘我的武功和少林派的普法大師相比,到底誰高?’陸師弟如何迴答,我們都沒聽見,隻是後來見到他腦袋給師父一掌打得稀爛,死在當地。”


    史婆婆歎了口氣,神色黯然,說道:“阿陸這孩子本來就是憨頭憨腦的,卻又怎知是你師父下的手?”


    封萬裏道:“我們見陸師弟死得很慘,隻道淩霄城中有敵入侵,忙去稟告師父。那知師父卻哈哈大笑,說道:‘該死,死得好!我問他,我和少林派普法大師二人,到底武功誰高?這小子說道,自從少林派掌門人妙諦大師死在俠客島上之後,聽說少林寺中以普法大師武功居首。這話是不錯的,可是他跟著便胡說八道了,說什麽本派武功長於劍招變幻,少林武功卻博大精深,七十二門絕技俱有高深造詣。以劍法而言,本派勝於少林,以總的武功來說,少林開派千餘年,能人輩出,或許會較本派所得為多。’”


    史婆婆道:“這麽迴答很不錯啊,阿陸這孩子,幾時學得口齒這般伶俐了?就算以劍法而論,雪山劍法也不見得便在人家達摩劍法之上。嗯,那老混蛋又怎麽說?”


    封萬裏道:“師娘斥罵師父,弟子不敢接口。”史婆婆怒道:“這會兒你倒又尊敬起師父來啦!哼,我沒上淩霄城之時,怎麽又敢勾結叛徒,忤逆師父?”封萬裏雙膝跪地,磕頭道:“弟子罪該萬死。”


    史婆婆道:“哼,老混蛋門下,個個都是萬字排行,人人都有個挺會臭美的好字眼,依我說,個個罪該萬死,都該叫作萬死才是,封萬死、白萬死、耿萬死、王萬死、柯萬死、唿延萬死、花萬死……”她每說一個名字,眼光便逐一射向眾弟子臉上。耿萬鍾、王萬仞等未能救得師哥,長門全體受製,都內心有愧,低下頭去。史婆婆喝道:“起來,後來你師父又怎樣說?”


    封萬裏道:“是!”站起身來,續道:“師父說道:‘這小子說本派和少林派武功各有千秋,便是說我和普法這禿驢難分上下了,該死,該死!我威德先生白自在不但武功天下無雙,而且上下五千年,縱橫數萬裏,古往今來,沒一個及得上我。’”


    史婆婆罵道:“呸,大言不慚。”


    封萬裏道:“我們看師父說這些話時,神智已有點兒失常,作不得真的。好在這裏都是自己人,否則傳了出去,隻怕給別派武師們當作笑柄。當時大夥兒麵麵相覷,誰都不敢說什麽。師父怒道:‘你們都是啞巴麽?為什麽不說話?我的話不對,是不是?’他指著蘇師弟問道:‘萬虹,你說師父的話對不對?’蘇師弟隻得答道:‘師父的話,當然是對的。’師父怒道:‘對就是對,錯就是錯,有什麽當然不當然的。我問你,師父的武功高到怎樣?’蘇師弟戰戰兢兢的道:‘師父的武功深不可測,古往今來,唯師父一人而已。本派的武功全在師父一人手中發揚光大。’師父卻又大發脾氣,喝道:‘依你這麽說,我的功夫都是從本派前人手中學來的了?你錯了,壓根兒錯了。雪山派所有功夫,全是我自己獨創的。什麽祖師爺開創雪山派,都是騙人的鬼話。祖師爺傳下來的劍譜、拳譜,大家都見過了,有沒有我的武功高明?’蘇師弟隻得道:‘恐怕還不及師父高明。’”


    史婆婆歎道:“你師父狂妄自大的性子由來已久,他自三十歲上當了本派掌門,此後一直沒遇上勝過他的對手,便自以為武功天下第一,說到少林、武當這些名門大派之時,他總是不以為然,說是浪得虛名,何足道哉。想不到這狂妄自大的性子愈來愈厲害,竟連創派祖師爺也不瞧在眼裏了。萬虹這孩子恁地沒骨氣,為了附和師父,連祖師爺也敢誹謗?”


    封萬裏道:“師娘,你再也想不到,師父一聽此言,手起一掌,便將蘇師弟擊出數丈之外,登時便取了他的性命,罵道:‘不及便是不及,有什麽恐怕不恐怕的?’”


    史婆婆喝道:“胡說八道,老混蛋就算再胡塗十倍,也不至於為了‘恐怕’二字,便殺了他心愛的弟子!”


    封萬裏道:“師娘明鑒:師父他老人家平日對大夥兒恩重如山,弟子說什麽也不敢造謠胡說。這件事有二十餘人親眼目睹,師娘一問便知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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