石破天道:“不痛了!”伸手去火堆上取了一塊烤得已成焦炭的野豬肉,火光下見右掌心有一塊銅錢大小的紅斑,紅斑旁圍繞著無數藍色細點,“咦”的一聲,道:“這……這是什麽?”再看左掌心時,也是如此。他自不知已將腹內劇毒逼到掌上,隻是不會運使內力,未能將毒質逼出體外,以致盡數凝聚在掌心之中。


    胖瘦二人自然明白其中原因,不禁又放了一層心,均想:“原來這小子連內力也還不大會運使,那更加不足畏了。他若不是天賦異稟,便是無意中服食了什麽仙草靈芝,無怪內力如此強勁。”本來料定他心懷惡念,必要出手加害,那知他隻是以拳掌拍擊大樹,雖腹痛大作之時,瞧過來的眼色中也仍無絲毫敵意,二人早已明白隻是一場誤會,均覺以如此手段對付這傻小子,既感內疚於心,又不免大失武林高手身分。


    石破天道:“剛才咱們說義結金蘭,卻不知那位年紀大些?又不知兩位尊姓大名。”


    胖瘦二人本來隻道石破天服了毒藥後立時斃命,是以隨口答允和他結拜,萬沒想到居然毒他不死。這二人素來十分自負,言出必踐,自從武功大成之後,更從沒說過一句不算數的話,雖真不願跟這傻小子結拜,卻更不願食言而肥。


    那胖子咳嗽一聲,道:“我叫張三,年紀比這位李四兄弟大著點兒。小兄弟,你無名無姓,怎能跟我們結拜?”


    石破天道:“我原來的名字不大好聽,我師父給我取過一個名兒,叫做史億刀。你們就叫我這個名字,那也不妨。”


    那胖子笑道:“那麽咱們三人今日就結拜為兄弟了。”他單膝一跪,朗聲說道:“張三和李四、史億刀結拜為兄弟,此後有福共享,有難同當,若違此言,他日張三就如同這頭野豬一般,給人殺了烤來吃了,哈哈,哈哈!”這“張三”兩字當然是他假名。他口口聲聲隻說張三,不提一個“我”字,自是毫沒半分誠意。


    那瘦子跟著跪下,笑道:“李四和張三、史億刀二位今日結義為兄弟,此後情同骨肉,禍福與共。李四和兩位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,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,若違此誓,教李四亂刀分屍,萬箭穿身。嘿嘿,嘿嘿。”冷笑連聲,也是一片虛假。


    石破天既不知“張三、李四”人人都可叫得,乃是泛稱,又渾沒覺察到二人神情中的虛偽,雙膝跪地,誠誠懇懇的說道:“我和張三、李四二位哥哥結為兄弟,有好酒好肉,讓兩位哥哥先吃,有人要殺兩位哥哥,我先上去抵擋。好的讓兩位哥哥先享,壞的由我先來遭殃。我如說過了話不算數,老天爺罰我天天像剛才這樣肚痛。”


    胖瘦二人聽他說得十分至誠,不由得微感內愧。


    那胖子站起身來,說道:“三弟,我二人身有要事,咱們這就分手了。”


    石破天道:“兩位哥哥卻要到那裏去?適才大哥言道,咱們結成兄弟之後,有難同當,有福共享。反正我也沒事,不如便隨兩位哥哥同去。”


    那胖子張三哈哈一笑,說道:“咱們是去請客,那也沒什麽好玩,你不必同去了。”說著揚長便行。


    石破天乍結好友,一生之中,從來沒一個朋友,今日終於得到兩個結義哥哥,實不勝之喜,見他們即要離去,大感不舍,拔足跟隨在後,說道:“那麽我陪兩位哥哥多走一段路也是好的。這番別過,不知何日再能見兩位哥哥的麵,再來一同喝酒吃肉。”


    那瘦子李四陰沉著臉,不去睬他。張三卻有一句沒一句的撩他說笑,說道:“兄弟,你說你師父給你取名為史億刀。那麽在你師父取名之前,你的真名字叫作什麽?咱們已結義金蘭,難道還有什麽要瞞著兩個哥哥不成?”石破天尷尬一笑,說道:“倒不是瞞著哥哥,隻是這名字人人都說太也難聽。我娘叫我狗雜種。”張三哈哈大笑,道:“狗雜種,狗雜種,這名字果然古怪!”張三、李四二人起步似不甚快,但足底已暗暗使開輕功,兩旁樹木飛快的從身邊掠過。


    石破天一怔之間,已落後了丈餘,忙飛步追了上去。三人兩個在前,一個在後,相距也隻三步。張三、李四急欲擺脫這傻小子,但全力展開輕功,石破天仍緊跟在後。隻聽石破天讚道:“兩位哥哥好功夫,毫不費力的便走得這麽快。我拚命奔跑,才勉強跟上。”


    說到那行走的姿勢,三人功夫的高下確然相差極遠。張三、李四瀟灑而行,毫無急促之態。石破天卻邁開大步,雙臂狂擺,弓身疾衝,直如是逃命一般。但兩人聽得他雖在狂奔之際說話,仍吐氣舒暢,一如平時,不由得也佩服他內力之強。


    石破天見二人沿著自己行過的來路,正走向鐵叉會眾隱匿的那個小漁村,越行越近,大聲道:“兩位哥哥,前麵是險地,可去不得了。咱們改道而行罷,沒的送了性命。”


    張三、李四同時停步,轉過身來。李四問道:“怎說前麵是險地?”


    石破天也即停步,說道:“前麵是紅柳港外的一個漁村,有許多江湖漢子避在那裏,不願給旁人知道他們的蹤跡。他們如見到咱三人,說不定就會行兇殺人。”李四寒著臉又問:“你怎知道?”石破天將如何誤入死屍船、如何在艙底聽到鐵叉會諸人商議、如何隨船來到漁村之事簡略說了。


    李四道:“他們躲在漁村之中,隻是害怕賞善罰惡二使,這跟咱們並不相幹,又怎會來殺咱們三個?”石破天搖手道:“不,不!這些人窮兇極惡,動不動就殺人。他們怕泄漏秘密,連自己人也殺。你瞧,我一身血跡,就是他們殺了兩個自己人,鮮血滴在我衣衫上,那時我躲在艙底下,一動也不敢動。”李四道:“你既害怕,別跟著我們就是!”石破天道:“兩位哥哥還是別去的為是,這……這……可不是鬧著玩的。”


    張三、李四轉過身來,逕自前行,心想:“這小子空有一些內力,武功既差,更加膽小如鼠。”那知隻行出數丈,石破天又快步跟了上來。


    張三道:“你怕鐵叉會殺人,又跟來幹什麽?”石破天道:“咱們不是起過誓麽?有難同當,有福共享。兩位哥哥定要前去,我隻有和你們同年同月同日死了。男子漢大丈夫,說過了的話不能不算數。”李四陰森森的道:“嘿嘿,鐵叉會的漢子幾十柄鐵叉一齊刺來,插在你的身上,將你插得好似一隻大刺蝟,你不害怕?”


    石破天想起在船艙底聽到鐵叉會中被殺二人的慘唿之聲,此刻兀自不寒而栗,眼下這小漁村中少說也有一二百人匿居在內,兩位結義哥哥武功再高,三個人定是寡不敵眾。


    李四見他臉上變色,冷笑道:“咱二人自願送死,也不希罕多一人陪伴。你乖乖迴家去罷。咱們這次若是不死,十年之後,當再相見。”石破天搖手道:“兩位哥哥多一個幫手,也是好的。咱們人少打不過人多,危急之時,不妨逃命,那也不一定便死。”李四皺眉道:“打不過便逃,那算什麽英雄好漢?你還是別跟咱們去丟人現眼了。”石破天道:“好,我不逃就是。”


    張三、李四無法將他擺脫,相視苦笑,拔步便行,心下均想:“原來這傻小子倒也挺有義氣,銳身赴難,義無反顧,當真了不起。遠勝於武林中無數成名的英雄豪傑。”雖覺石破天顛顛蠢蠢,莫名奇妙,但人品高尚,挺有義氣,不禁都大為尊重欽佩。均覺跟這樣的人義結兄弟,倒也值得。


    過不多時,三人到了小漁村中。


    第十二迴


    兩塊銅牌


    石破天見那艘死屍船已影蹤不見,村中靜悄悄地竟無一人,走一步,心中便怦的一跳,臉色早已慘白,自言自語:“幸好他們都已躲了起來,瞧不見咱們。”


    張三、李四端相地形,走到一座小茅舍前,張三伸手推開板門,逕自走到灶邊,四麵看了一下,略一沉吟,抱起一口盛滿了水的大石缸,放在一旁,缸底露出一個大鐵環來。李四抓住鐵環,往上一提,忽喇一聲響,一塊鐵板應手而起,現出一個大洞。


    張三當先躍下,李四跟著跳落。石破天隻看得嘖嘖稱奇,料得必是鐵叉會中那幹兇人的藏身之所,忙勸道:“兩位哥哥,這可下去不得……”話未說完,張三、李四早已不見,心想:“有難同當。”隻得硬起頭皮,也跳了下去。


    前麵是條通道,石破天跟在二人身後惴惴而行,隻走出數步,便聽得有人大喝:“那一個?”勁風起處,兩柄明晃晃的鐵叉向張三刺來。張三雙手揮出,在鐵叉杆上一拍,內力震蕩之下,那二人翻身倒地而死。


    甬道牆上點著牛油巨燭,走出數丈,便即轉彎,每個轉角處必有兩名漢子把守。張三每次隻一揮手間,便將手持鐵叉的漢子震死,出手既快且準,幹淨利落,決不使到第二招。


    石破天張大了口合不攏來,心想:“張大哥使的是什麽法術?倘若這竟是武功,那可比丁不三、丁不四爺爺、白師傅他們厲害得多了。”


    他心神恍惚之間,隻聽得人聲喧嘩,許多人從甬道中迎麵衝來。張三、李四仍這麽緩步前進,對麵衝來的眾人卻陡然站定,臉色都驚恐異常。


    張三問道:“總舵主在這兒嗎?”


    一名身材高大的壯漢抱拳道:“在下尤得勝,是小小鐵叉會的頭腦。兩位大駕降臨,失迎之至。請到廳上喝一杯酒。啊,還有一位貴客,請三位賞光。”


    張三、李四點了點頭。石破天見周遭情景詭異之極,在這甬道之中,張三已一口氣殺了十二名鐵叉會的會眾,料想對方決不肯罷休,隻想轉身逃命,然見張三、李四毫不在乎的邁步而前,勢不能獨自退出,隻得跟隨在後,卻忍不住全身簌簌發抖。


    鐵叉會總舵主尤得勝在前恭恭敬敬的領路,甬道旁排滿了鐵叉會會眾,都手執鐵叉,叉頭鋒銳,閃閃發光。張三、李四和石破天在兩排會眾之間經過,隻轉了個彎,眼前突然大亮,竟到了一間大廳之中,牆上插著無數火把,照耀如同白晝,四周也站滿了手持鐵叉的會眾。石破天偶爾和這些人惡毒兇狠的目光相觸,急忙轉頭,不敢再看。


    尤得勝肅請張三、李四上座。張李二人也不推讓,逕自坐了。張三笑指身旁的座位,道:“小兄弟,你就坐在這裏罷。”石破天就座後,尤得勝在主位相陪。


    片刻間幾名身穿青袍、不帶兵刃的會眾捧上杯筷酒菜。張三、李四左手各是一抖,袍袖中同時飛出一物,啪的一聲,並排落在尤得勝麵前,卻是兩塊銅牌,平平整整的嵌入桌子,恰與桌麵相齊,便似是細工鑲嵌一般。每塊牌上均刻有一張人臉,一笑一怒,與飛魚幫死屍船艙門上所釘兩塊銅牌一模一樣。


    尤得勝臉色立變,站起身來,嗆啷啷之聲大響,四周百餘名漢子一齊抖動鐵叉,叉上鐵環發出震耳之聲,各人踏上了一步。


    石破天叫聲:“啊喲!”忙即站起,便欲奔逃,暗想:“在這地底下的廳堂之中,可不易脫身。”斜眼瞧張三、李四時,隻見一個仍笑嘻嘻地,另一個陰陽怪氣,絲毫不動聲色,石破天不敢自行行動,無可奈何,隻得又再坐下。


    尤得勝慘然道:“既然如此,那還有什麽話可說。”張三笑道:“尤總舵主,你是山西‘伏虎門’的惟一傳人,雙短叉神功,當世隻你一人會使。而且你別出心裁,對前人所傳叉法,更作了不少精妙變化,算得上並世無雙,令人佩服。我們是來邀請你到俠客島去喝碗臘八粥,別無他意,不用多疑。”尤得勝遲疑了片刻,伸手在桌上一拍,兩塊銅牌跳了起來,他伸手接住,放入懷中,說道:“姓尤的臘八準到。”張三右手大拇指一豎,說道:“多謝尤總舵主,令我哥兒倆不致空手而迴。”


    人叢中忽有一人大聲說道:“尤總舵主雖是咱們頭腦,但鐵叉會眾兄弟義同生死,可不能讓總舵主獨自為眾兄弟送命。”石破天一聽聲音,便認出他是在船艙中連殺二人的那個胡大哥,知道此人兇悍異常,不由得一顆心又怦怦亂跳。


    尤得勝苦笑道:“徒然多送性命,又有何益?我意已決,胡兄弟不必多言。”提起酒壺,去給張三斟酒,但右手忍不住發抖,在桌麵上濺出了不少酒水。


    張三笑道:“素聞尤總舵主英雄了得,殺人不眨眼,怎麽今天有點害怕了嗎?”端起酒杯放到嘴邊,突然間乒乓一聲,酒杯摔在地下,跌得粉碎,跟著身子歪斜,側在椅上。石破天驚道:“大哥,怎麽了?”側頭問李四道:“二哥,他……他……”一言未畢,見李四慢慢向桌底溜了下去。石破天更加驚惶,一時手足無措。


    尤得勝初時還道張三、李四故意做作,但見張三臉上血紅,唿吸喘急,李四兩眼翻白,臉上隱隱現出紫黑之色,顯是身中劇毒之象。他心下大喜,卻不敢便有所行動,假意問道:“兩位怎麽了?”隻見李四在桌底縮成一團,不住抽搐。


    石破天驚惶無已,忙將李四扶起,問道:“二哥,你……你……身子不舒服麽?”他那知適才張三、李四和他鬥酒,飲的是劇毒藥酒,每個都飲了八九口之多。以他二人功力,若連飲三口,急運內力與抗,尚無大礙,這八九口不停的喝下,卻大大逾量了,當時勉強支持,又自喜近來功力大進,喝了這許多毒酒,居然並沒覺得腹痛。二人已都服了解藥,這解藥旨在令酒中毒質暫不發作,留待稍後以內力將藥酒融吸化解,增強內力,但這解藥惟有鎮毒之功,卻無解毒之效,否則如此珍貴難得的藥酒,若服解藥而消去藥性,豈不可惜?他二人雖知解藥的作用,但以往從未如此大份量服過,待得二人一陣急行,酒中劇毒竟在這時突然同時發作,實大出二人意料之外。


    其時張三、李四腹中劇痛,全身麻木。兩人知情勢危急,忙引丹田真氣,裹住肚中毒酒,盼望緩緩的任其一點一滴的化去,否則劇毒陡發,隻怕心髒便會立時停跳。但遲不遲,早不早,偏在這時毒發,當真命懸他人之手,就算抵擋得住肚中毒酒,卻也難逃鐵叉會的毒手。兩人均想:“我二人縱橫天下,今日卻死在這裏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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