石破天提起柴刀,將地下一柄長劍挑起,向白萬劍擲去,說道:“白師傅,你們雪山派的,一定要用劍。”白萬劍轉眼便要喪於丁氏兄弟手下,萬不料這小冤家石中玉反會出來相助,心下滿不是滋味。他擲過來這柄長劍,是遭丁不三劈死的那師弟遺下來的,當下接過長劍,凝立不動,一劍在手,精神陡振。


    丁不三罵道:“這姓白的要捉你去殺了,當日若不是我相救,你還有命麽?”石破天點頭道:“正是。爺爺,我是很感激你的。所以嘛,我也勸白師傅得饒人處且饒人。”


    丁不四生怕石破天說出在小船上打敗了自己之事,急於要將他一掌斃了,喝道:“胡說八道些什麽?”唿的一掌向他直擊過去,這一次並無史婆婆在旁,再沒顧忌,這招“黑雲滿天”卻是從未教過他的。


    白萬劍不願石中玉就此給他如此淩厲的一招擊斃,挺劍使招“老枝橫斜”,從側刺去。石破天柴刀一落,使出一招“長者折枝”,去砍丁不四的手掌。說也奇怪,這一劍一刀的招數本來相克,但合並使用,居然生出極大威力,霎時之間,將丁不四籠罩在刀劍之下。


    丁不三大叫:“小心!”但刀光劍勢,淩厲無儔,他雖欲插手相助,可是一雙空手實不敢伸入這刀劍織成的光網之中。


    丁不四也大吃一驚,危急中就地一個打滾,逃出圈子之外,挺起身來時,隻見對方的一刀一劍之旁飛舞著無數白絲,一摸下頦,一排胡子竟已給割去了一截。


    丁不四自然又驚又怒,丁不三駭然失色,白萬劍大出意外,隻石破天還不知自己適才這一招內力雄渾,刀法精妙,已令當世三大高手大為震動。


    丁不三道:“好,咱們也用兵刃了。”從地下拾起一把長劍,叫道:“老四,還逞個屁能?用鞭子!”劍尖一抖,向石破天刺了過去。


    石破天究無應變之能,眼見劍到,便即慌亂,不知該使那一招才好。白萬劍使招“雙駝西來”從旁相助,這一劍提醒了石破天,當即使出“千鈞壓駝”,以刀背從空中壓將下來,柴刀雖鈍,但加上沉重內力,丁不三登感劍招窒滯,幸好丁不四已抖出腰間金龍九節鞭,搶著來救,丁不三乘機閃開。


    白萬劍使一招“風沙莽莽”,石破天便跟著使“大海沉沙”。一刀一劍配合得天衣無縫,上似有狂風黃沙之重壓,下如有怒海洪濤之洶湧。丁不三、丁不四齊聲大唿。


    石破天內力強勁之極,所學武功也十分精妙,隻是少了習練,更無臨敵應變的經曆,眼見敵招之來,不知該出那一招去應付才是。他所學的金烏刀法,除了最後一招之外,每一招都是針對雪山劍法而施,史婆婆傳授之時,總也是和每招雪山劍法合並指點。此刻他心中慌亂,無暇細思,但見白萬劍使什麽招數,他便跟著使出那一招相應的招數,是以白萬劍使“老枝橫斜”,他便使“長者折枝”,白萬劍使“雙駝西來”,他便使“千鈞壓駝”。那知這金烏刀法雖說是雪山劍法的克星,但正因為相克,一到聯手並使之時,竟將雙方招數中的空隙盡數彌合,變成了威力無窮的一套武功。


    白萬劍驚詫之極,數招之下,便知石破天這套刀法和自己的劍招聯成一氣之後,直是無堅不摧,這小子內力更似有一股有質無形的力道,不斷的漸漸擴展。


    丁不三、丁不四自然也早就瞧了出來,隻兩人不肯認輸,還盼石破天這路古怪刀法招數有限,兩兄弟打起精神,苦苦撐持。白萬劍也怕石破天不過是“程咬金三斧頭”,時刻一長,又讓丁氏兄弟占了先機,眼下情勢,須當速戰速決,當即使一招“暗香疏影”,長劍顫動,劍光若有若無,那是雪山劍法中最精微的一招,往往傷人於不知不覺之間。石破天柴刀橫削,也是連連抖動,這一招“鮑魚之肆”,內力從四麵八方湧出。


    隻聽得“啊、啊”兩聲,丁不四肩頭中刀,丁不三臂上中劍。兩人倏然轉身,躍出圈外。丁不三反手抓住丁璫,迅速之極的隱入了東邊林中。丁不四卻在西首山後逸去,隻聽山背後傳來他的大聲唿叫:“白萬劍,老子瞧在你老娘麵上,今日饒你一命,下次可決不輕饒了……”聲音漸漸遠去。


    但見滿地是血,衰草上躺著五具屍首,雪山派群弟子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,又驚又悲,又是滿腹疑團。


    白萬劍側目瞧著石破天,一時之間痛恨、悲傷、慚愧、慶幸、惶惑、詫異、佩服,百感交集,而感激之意卻也著實不少,若不是這小子出手,雪山派十餘人自必盡數畢命於紫煙島上,迴想適才丁氏兄弟出手之狠辣,兀自心有餘悸。他長長舒了口氣,問道:“你這路刀法是誰教你的?”


    石破天道:“是史婆婆教的,共有七十三路,比你們的雪山劍法多一路,招招是雪山劍法的克星。”白萬劍哼的一聲,說道:“招招是雪山劍法的克星?口氣未免太大。誰是史婆婆?”石破天道:“史婆婆是我金烏派的開山祖師,她是我師父,我是金烏派的第二代大弟子。”白萬劍不禁大怒,冷冷的道:“你不認師門,那也罷了,卻又另投什麽金烏派門下。金烏派,金烏派?沒聽見過,武林中沒這個字號。”


    石破天還不知他已動怒,繼續解釋:“我師父說道,金烏就是太陽,太陽一出,雪就融了。因此雪山派弟子遇到我金烏派,隻有……隻有……”下麵本來是“磕頭求饒的份兒”,但他隻不過不通人情世故,畢竟不是傻子,話到口邊,想起這句話不能在雪山派弟子麵前說出來,當即住口。


    白萬劍臉色鐵青,厲聲道:“我雪山弟子遇上你金烏派的,那便如何?隻有什麽?”石破天搖頭道:“這句話你聽了要不高興的,我也以為師父這話不對。”白萬劍道:“隻有大敗虧輸,望風而逃,是不是?”石破天道:“我師父的話,意思也就差不多。白師傅你別生氣,我師父恐怕也是說著玩的,當不得真。”


    白萬劍右腿、右肩都給丁不四手掌斬中,這時候更覺疼痛難當,然石破天的言語句句辱及本門,卻如何忍得,長劍一舉,叫道:“好!我來領教領教金烏派的高招,且看如何招招是雪山劍法的克星!”但這一舉劍,肩頭登時劇痛,臉上變色,長劍險些脫手。


    一名雪山弟子包萬葉上前兩步,挺劍說道:“姓石的小子,你當然不認我這師叔了,我來接你高招!”白萬劍咬牙忍痛,說道:“包師弟,你……你……”他本要說“你不行”,但學武之人,臉麵最是要緊,隨即改口道:“我來接他好了!”劍交左手,說道:“姓石的小子,上罷!”石破天搖頭道:“你肩頭、腿上都受了傷,咱們不用比了,而且,而且,我一定打你不過的。”


    白萬劍道:“你有膽子侮辱雪山派,卻沒膽子跟我比劍!”長劍挺出,一招“梅雪爭春”,劍光點點,向石破天頭頂罩了下來,他雖左手使劍,不如右手靈便,但淩厲之意,絲毫不減。石破天見劍光當頭而落,隻得舉起柴刀,還了一招“梅雪逢夏”,攻瑕抵隙,果然正是這招“梅雪爭春”的克星。


    白萬劍心中一凜,不等這招“梅雪爭春”使老,急變“胡馬越嶺”,石破天依著來一招“漢將當關”。白萬劍眼見對方這一招守得嚴密異常,不但將自己去招全部封住,而且顯然還含有厲害後著,當即換成一招“明月羌笛”,石破天跟著變為“赤日金鼓”。白萬劍又是一驚,眼見他柴刀直攻而進,正對準了自己這招最軟弱之處,忙又變招。


    幸好石破天不懂這其間的奧妙,眼見對方變招,跟著便即變化。其實適才已占敵機先,不管白萬劍變招也好,不變招也好,乘勢直進,立時便可迫他急退三步。此時他腿上不便,這三步難以疾退,不免便要撒劍認輸。但說到當真拆招鬥劍,石破天可差得遠了,他隻是眼見白萬劍使出什麽劍招,便照式應以金烏刀法中配好了的一招,較之日前與丁不四在舟中鬥拳,其依樣葫蘆之處,實無多大分別。他招數既不會稍有變更,自不免錯過了這大好機會。


    白萬劍心中暗叫:“慚愧!”旁觀的雪山派弟子中,倒也有半數瞧了出來,也是暗道:“僥幸,僥幸!”


    數招一過,白萬劍又遇兇險。不管他劍招如何巧妙繁複,石破天以拙應巧,一柄爛柴刀總是在每一招中都占了上風。白萬劍越鬥越驚,心想:“這小子倒也不是胡吹,他的什麽金烏刀法,果然是我雪山劍法的克星。那個史婆婆莫非是我爹爹的大仇人?她如此處心積慮的創了這套刀法出來,顯是要打得我雪山派一敗塗地。”


    拆到三十餘招時,石破天柴刀斫落,劈向白萬劍左肩。白萬劍本可飛腿踢他手腕,以解此招,但他右腳一提,傷處突然奇痛徹骨,右膝竟爾不由自主的跪倒,急忙右掌按地。石破天這刀砍下,他已無法抗禦,眼見便要將他左臂齊肩斫落。雪山群弟子大聲驚唿。不料石破天提起柴刀,說道:“這一下不算。”


    白萬劍左腳使勁,奮力躍起,心中如閃電般轉過了無數念頭:“這小子早就可以勝我,何以每一招都使不足?倒似他沒好好學過雪山劍法似的。此刻他明明已經勝我了,何以又故意讓我?石中玉這小子向來陰狠,他隻消一刀殺了我,其餘眾師弟那一個是他對手?他忽發善心,那是什麽緣故?難道……難道……他當真不是石中玉?”


    一轉到這個念頭,左手長劍輕送,一招“朝天勢”向前刺出。雪山諸弟子都是“咦”的一聲。這“朝天勢”不屬雪山劍法七十二招,是每個弟子初入門時鍛煉筋骨、打熬氣力的十二式基本功夫之一,招式尋常,簡便易記,雖於練功大有好處,卻不能用以臨敵。眾人見他突然使出這一招來,都吃了一驚,隻道白師哥傷重,已無力使劍。


    不料石破天也是一呆,這一招“朝天勢”他從未見過,史婆婆也沒教過破法,不知如何拆解才是。可是在“氣寒西北”的長劍之前,又有誰能呆上一呆?石破天隻這麽稍一遲疑,白萬劍長劍猶似電閃,中宮直進,劍尖已指住了他心口,喝道:“怎麽樣?”


    石破天道:“你這一招是什麽劍法?我沒見過。”


    白萬劍見他此刻生死係於一線,居然還問及劍法,倒也佩服他的膽氣,說道:“你當真沒學過?”石破天搖了搖頭。白萬劍道:“我此時取你性命,易如反掌,隻是適才我受丁氏兄弟圍攻,閣下有解圍大德,咱們一命換一命,誰也不虧負誰。從今而後,你可不許再說金烏刀法是雪山劍法克星的話。”


    石破天點頭道:“我原說打你不過。你叫我不可再說,我聽你的話就是,以後不說了。白師傅,我想明白了,剛才你這一招劍法,好像也可破解。”陡然間胸口一縮,凹入數寸,手中柴刀橫掠,啪的一聲,刀劍相交,內力到處,白萬劍手中長劍斷為兩截。


    白萬劍臉色大變,左足一挑,地下的一柄長劍又躍入他手中,唰唰唰三劍,都是本派練功的入門招式,快速無倫。石破天隻瞧得眼花繚亂,手忙足亂之際,突然間手腕中劍,柴刀再也抓捏不住,當的一聲,掉在地下。便在那時,對方長劍又已指住了他心口。


    白萬劍手腕輕抖,石破天叫聲“哎喲”,低頭看時,隻見自己胸口已整整齊齊的給刺了六點,鮮血從衣衫中滲將出來,但著劍不深,並不如何疼痛。


    雪山群弟子齊聲喝采:“好一招‘雪花六出’!”


    白萬劍道:“相煩閣下迴去告知令師,雪山派多有得罪。”他見石破天不會雪山派這幾路最粗淺的入門功夫,顯非作偽,該當從未在雪山派中學過武功,而神情舉止、性情脾氣,和石中玉更是大異,一個仁厚謙和,一個狡詐陰狠,截然相反;又想:“他於我有救命之恩,適才一刀又沒斫我肩膀,明著是手下留情。此人自然不是石中玉。就算當真是他,今日也總不能殺他、拿他。他雖曾對花師妹言語輕薄,但今日雪山弟子的性命,總都是他救的。這一招‘雪花六出’,不過懲戒他金烏派口出大言,在他身上留個記認。”


    他拋下長劍,抱起一名師弟的屍身,既傷同門之誼,又愧自身無能,致令這五個師弟死於丁氏兄弟之手,忍不住熱淚長流,其餘雪山弟子將另外四具屍身也抱了起來。白萬劍恨恨的道:“不三、不四兩個老賊別死得太早。”向眾師弟道:“咱們走!”一夥人快步走入樹林,有人迴頭望石破天一眼,眼光中也充滿了大惑不解之意。


    第十一迴


    毒酒和義兄


    石破天見地下血跡殷然,歪歪斜斜的躺著幾柄斷劍,幾隻烏鴉啊啊啊的叫著從頭頂飛過,忙拾起柴刀,叫道:“阿繡,阿繡!”奔到大樹之後,阿繡卻已不在。


    石破天心道:“她先迴去了?”心中掛念,忙快步跑迴山洞,叫道:“阿繡,阿繡!”非但阿繡不在,連史婆婆也不在了。他驚惶起來,見地下用焦炭橫七豎八的畫了幾十個圖形,他不知寫的是字,更不知是什麽意思,料想史婆婆和阿繡都已走了。原來史婆婆和阿繡留字告別,約他去雪山淩霄城相會,言詞甚為親厚,卻沒料到他竟一字不識。


    初時隻覺好生寂寞,但他從小孤單慣了的,隻過得大半個時辰,便已泰然。這時胸口劍傷已然不再流血,心道:“大家都走了,我也走了罷,還是去尋媽媽和阿黃去。”這時不再有人沒來由的向他糾纏,心中倒有一陣輕鬆快慰之感,隻是想到史婆婆和阿繡,卻又頗為戀戀不舍,將柴刀插在腰間,走到江邊。


    但見波濤洶湧,岸旁更沒一艘船隻,於是沿岸尋去。那紫煙島並不甚大,他快步而行,隻一個多時辰,已環行小島一周,不見有船隻的蹤影,舉目向江中望去,連帆影也沒見到一片。他還盼史婆婆和阿繡去而複迴,又到山洞中去探視,卻那裏再見二人的蹤跡?好生悵惘,隻得又去摘些柿子充饑。到得天黑,便在洞中睡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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