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老婦“啊”的一聲,醒了過來,罵道:“渾小子,你幹什麽?”石破天道:“這位姑娘叫我給你運送內力,你……你果然醒過來啦。”那老婦罵道:“你封了我穴道啦,運送內力,是這麽幹的?”石破天訕訕的道:“對不起,對不起。我實在不會,請你教一教。”


    適才他這麽一使勁,隻震得那老婦五髒六腑幾欲翻轉,“靈台穴”更遭封閉,好在她練功走火,穴道早已自塞,這時封上加封,也不相幹。她初醒時十分惱怒,但已知他內力渾厚無比,心想:“這傻小子天賦異稟,莫非無意中食了靈芝仙草,還是什麽通靈異物的內丹,以致內力雖強,卻不會運使。我練功走火,或能憑他之力,得能打通被封的經脈?”便道:“好,我來教你。你將內息存於丹田,感到有一股熱烘烘的暖氣了,是不是?你心中想著,讓那暖氣通到手少陽三焦經的經脈上。”


    這些經脈穴道的名稱,當年謝煙客在摩天崖上都曾教過,石破天依言而為,毫不費力的便將內力集到了掌心,他所修習的“羅漢伏魔功”乃少林派第一精妙內功,並兼陰陽剛柔之用,隻向來不知用法,等如有人家有寶庫,金銀堆積如山,卻覓不到那枚開庫的鑰匙,此刻經那老婦略加指撥,依法而為,體內本來蓄積的內力便排山倒海般湧出。


    那老婦叫道:“慢些,慢……”一言未畢,已“哇”的一聲,吐出大口黑血。


    石破天吃了一驚,叫道:“啊喲!怎麽了?不對麽?”阿繡道:“這位大哥,我奶奶請你緩緩運力,不可太急了。”那老婦罵道:“傻瓜,你想要我的命嗎?你將內力運一點兒過來,等我吸得幾口氣,再送一點兒過來。”


    石破天道:“是,是!對不起,真正對不起!”正要依法施為,突見丁不四一躍而起,叫道:“他奶奶的,咱們再比過,剛才不算。”那老婦道:“老不要臉,為什麽不算?明明是你輸了。剛才他隻須在你身上補上一刀一劍,又或在你天靈蓋上拍擊一掌,你還有命麽?”


    丁不四自知理虧,不再和那老婦鬥口,唿的一掌,便向石破天拍來,喝道:“這招拆法我教過你,不算不講理罷?”石破天忙即站起,依他所授招式,揮掌擋開。丁不四跟著又出一掌,喝道:“這一招我也教過你的,總不能說我耍無賴欺侮小輩了罷?”他所出的每一招,果然都是曾教過石破天的,顯得自己言而有信,是個君子。


    他越打越快,十餘招後,已來不及說話,隻不住叱喝:“教過你的,教過的,教過!教過!教……教……教……”如此迅速出招,石破天雖天資聰穎,總沒法隻學過一遍,便將諸般繁複的掌法盡數記住活用,對方拳腳一快,登時便無法應付,眼見數招之間,便會傷於丁不四掌底,正自手忙腳亂,忽聽得那老婦叫道:“且慢,我有話說。”


    丁不四住手不攻,問道:“小翠,你要說什麽?”那老婦向石破天道:“少年,我身子不舒服,你再來送一些內力給我。”丁不四點頭道:“那很好。你走火後經脈窒滯,你既不願我相助,叫他出點力氣倒好。這少年武功不行,內力挺強!”


    那老婦哼了一聲,冷冷的道:“是啊,他武功是你教的,內力卻不是你教的,他武功不行,內力挺強。”丁不四怒道:“他武功怎麽能算是我教的,我隻教了他半天,隻須他跟我學得三年五載,哼,小一輩人物之中,沒一個能是他敵手。”那老婦道:“就算學得跟你一模一樣,又有什麽用?他不學你的武功,便能將你打敗,學得了你的武功,隻怕反而打你不過了。越學越差,你說是學你的好,還是不學的好?”丁不四登時語塞,呆了一呆,說道:“他那兩招虎爪手和玉女拈針,還不是我丁家的功夫?”


    那老婦道:“這是丁不三的孫女所教,可不是你教的。少年,你過來,別去理他。”


    石破天道:“是!”坐到那老婦身側,伸手又去按住她靈台穴,運功助她打通經脈,這一次將內力極慢極慢的送去,惟恐又激得她吐血。


    那老婦緩緩伸臂,將衣袖遮在臉上,令丁不四見不到自己在開口說話,又聽不到話聲,低聲道:“待會他再和你廝打,你手掌之上須帶內勁。就像這樣把內勁運到拳掌之中。隻要見到他伸掌拍來,你就用他一模一樣的招式,跟他手心相抵,把內勁傳到他身上。這老兒想把你逼下江中淹死,你記好了,見到他使什麽招,你也就使什麽招。隻有用這法子,方能保得……保得咱們三人活命。”她和石破天隻相處幾個時辰,便已瞧出他心地良善,若要他為他自己而跟丁不四為難,多半他會生退讓之心,不一定能遵照囑咐,但說“方能保得咱三人活命”,那是將他祖孫二人的性命也包括在內了,料想他便能全力以赴。


    石破天輕輕“嗯”的一聲答應。那老婦又道:“你暫且不用給我送內力。待會你和那老兒雙掌相抵,送出內力時可不能慢慢的來,須得急吐而出,越強越好。”石破天道:“他會不會吐血?可別傷了他。”那老婦道:“不會的。你良心倒好。我練功走火,半點內力也沒有了,你的內力猛然湧到,我沒法抗拒,這才吐血。這老兒的內力強得很,剛才你抓住他背心穴道,他並沒吐血,是不是?你若不出全力,反而會給他震得吐血。你如受傷,那便沒人來保護我祖孫二人,一個老太婆,一個小姑娘,躺在這裏動彈不得,隻有任人宰割欺淩。”


    石破天聽到這裏,心頭熱血上湧,隻覺此刻立時為這老婆婆和姑娘死了也毫不皺眉,其實她二人是何等樣人,是善是惡,他卻一無所知。


    那老婦將遮在臉上的衣袖緩緩拿開,說道:“多謝你啦。丁老四死不認輸,你就跟他過過招。唉,老婆子活了這一把年紀,天下的真好漢、大英雄也見過不少,想不到臨到歸天之際,眼前見到的卻是一隻老狗熊,當真夠冤。”丁不四怒道:“你說老狗熊,他兩個都不老,但總不是說自己,是罵我嗎?”那老婦微微一笑,說道:“一個人若有三分自知之明,也許還不算壞得到了家。丁老四,你要殺他,還不容易?隻管使些從來沒教過他的招數出來,包管他招架不了。”


    丁不四怒道:“丁老四豈是這等無恥之徒?你瞧仔細了,招招都是我教過他的。”那老婦原是要激他說這句話,歎了口氣,不再作聲。


    丁不四“哼”的一聲,大聲道:“大粽子,這招‘逆水行舟’要打過來啦!那是我教過你的,可別忘了。”說著雙膝微曲,身子便矮了下去,左掌自下而上的揮出。


    石破天聽他說“逆水行舟”,心下已有預備,也是雙膝微曲,左掌自下而上的揮出。


    丁不四喝道:“錯了!不是這樣拆法。”一句話沒說完,眼見石破天左掌即將和自己左掌相碰,心下一凜:“這小子內力甚強,隻怕猶在我之上。若跟他比拚內力,那可沒什麽味道。”當即收迴左掌,右掌推了出去,那一招叫作“奇峰突起”。石破天心中記著那老婦的話,跟著也使一招“奇峰突起”,掌中已帶了三分內勁。丁不四陡覺對方掌力陡強,手掌未到,掌風已撲麵而來,心下微感驚訝,立即變招。


    石破天凝視丁不四的招式,見他如何出掌,便跟著依樣葫蘆,這麽一來,不須記憶如何拆解,隻依樣學樣,心思全用以凝聚內力,果然掌底生風,打出的掌力越來越強。


    丁不四卻有了極大顧忌,處處要防到對手手掌和自己手掌相碰,生怕一黏上手之後,硬碰硬的比拚內力,好幾次捉到石破天的破綻,總是眼見他照式施為,便不得不收掌變招。他自成名以來,江湖上的名家高手會過不知多少,卻從未遇到過這樣的對手,不論自己出什麽招式,對方總是照抄。倘若對方是個成名人物,如此打法跡近無賴,當下便可立斥其非,但偏偏石破天是個徒具內力、不會武功之人,講明隻用自己所授的招式來跟自己對打,這般學了個十足十,原為名正言順。他心下焦躁,不住咒罵,卻始終奈何這小子不得。


    這般拆了五六十招,石破天漸漸摸到運使內力的法門,不必每一招均須先行動念聚力,每一拳、每一掌打將出去,勁力愈來愈大,船頭上唿唿風響,便如疾風大至一般。


    丁不四不敢絲毫怠忽,惟有全力相抗,心道:“這小子到底是什麽邪門?莫非他有意裝傻藏奸,其實卻是個身負絕頂武功的高手?”再拆數招,覺得要避開對方來掌越來越難,幸好石破天一味模仿自己的招數,倒也不必費心去提防他出其不意的攻擊。


    又鬥數招,丁不四雙掌轉了幾個弧形,斜斜拍出,這一招叫做“左右逢源”,掌力擊左還是擊右,要看當時情景而定,心頭暗喜:“臭小子,這一次你可不能照抄了罷?你怎知我掌力從那一個方向襲來?”果然石破天見這一招難以仿效,問道:“你是攻左還是攻右?”丁不四一聲狂笑,喝道:“你倒猜猜看!”兩隻手掌不住顫動。石破天心下驚惶,隻得提起雙掌,同時向丁不四掌上按去,他不知對方掌力來自何方,惟有左右同時運勁。


    丁不四見他雙掌一齊按到,不由得大驚,暗想傻小子把這招虛中套實、實中套虛的巧招使得笨拙無比,“左右逢源”變成了“亦左亦右”,雙掌齊重,不但令此招妙處全失,且違反了武學的精義。但這麽一來,自己非和他比拚內力不可,霎時間額頭冒汗,危急中靈機一動,雙掌倏地上舉,掌力向天上送去。這一招叫做“天王托塔”,原是對付敵人飛身而起、淩空下擊而用。石破天此時並非自空下搏,這招本來全然用不上。但石破天每一招都學對方而施,眼見丁不四忽出這招“天王托塔”,不明其中道理,便也雙掌上舉,唿的一聲,向上拍出。


    兩人四掌對著天空,你瞧瞧我,我瞧瞧你。


    丁不四忍俊不禁,哈哈大笑。石破天見對方敵意盡去,跟著縱聲而笑。阿繡斜倚在艙門木柱上,見此情景,也不由得嫣然微笑。


    那老婦卻道:“不要臉,不要臉!打不過人家,便出這等鬼主意來騙小孩子!”


    丁不四在電光石火的一瞬之間,竟想出這古怪法子來避免和石破天以內力相拚,躲過了危難,於自己的機警靈變甚為得意,雖聽那老婦出言譏刺,便也不放在心上,隻嘻嘻一笑,說道:“我跟這小子無怨無仇,何必以內力取他性命!”


    那老婦正要再出言譏刺,突然船身顛簸了幾下,向下遊直衝,原來此處江麵陡狹,水流忽變湍急。丁不四又哈哈大笑,叫道:“小翠,到碧螺島啦,你們祖孫兩位,連同大粽子一起,都請上去盤桓盤桓。”那老婦臉色立變,顫聲道:“不去,我寧死也不踏上你的鬼島一步。”丁不四道:“上去住幾天打什麽緊?你是我家貴客,在我家裏好好養傷,好飲好食,名貴藥物齊全,舒服得很。”那老婦怒道:“舒服個屁!”惶急之下,竟口出粗言。


    江水滔滔,波濤洶湧,浪花不絕的打上船來。石破天順著丁不四的目光望去,隻見右前方江中現出一個山峰,一片青翠,上尖下圓,果然形如一螺,心想這便是碧螺島了。


    丁不四向梢公道:“靠到那邊島上。”那梢公道:“是!”丁不四俯身提起鐵錨,站在船頭,隻待駛近,便將鐵錨拋上島去。


    石破天道:“老爺子,這位老太太既然不願到你家裏去,你又何必……”一句話沒說完,突然那老婦一躍而起,握住阿繡的手臂,踴身入江。


    丁不四大叫:“不可!”反手來抓,卻那裏來得及?隻聽得撲通一聲,江水飛濺,兩人已沒入水中。


    石破天大驚,抓起一塊船板,也向江中跳了下去,他躍下時雙足在船舷上力撐,身子直飛出去,是以雖比那老婦投江遲了片刻,入水之處卻就在她二人身側。他不會遊水,江浪一打,口中咕咕入水,他一心救人,右手抱住船板,左手亂抓,正好抓住了那老婦頭發,當下再不放手,三人順著江水直衝下去。


    江水衝了一陣,石破天已頭暈眼花,知覺漸失,口中仍不住的喝水,突然間身子一震,腰間疼痛,重重的撞上一塊岩石。石破天大喜,伸足凝力踏住,忙將那老婦拉近,幸喜她雙臂仍緊緊抱著孫女兒,隻死活難知。


    石破天見岩石離岸不遠,江水在腳邊洶湧而過,卷起無數浪花,幸好石邊江水不深,舉目可以見底,忙將她兩人一起抱起,一腳高一腳低,拖泥帶水,向陸地上走去。隻走出十餘丈便已到了幹地,忽聽那老婦罵道:“無禮小子,你剛才怎敢抓我頭發?”


    石破天一怔,忙道:“是,是!真對不起。”那老婦道:“你怎……哇!”她這麽一聲“哇”,隨著吐了許多江水出來。阿繡道:“奶奶,若不是這位大哥相救,咱二人又不識水性,此刻……此刻……”說到這裏,也嘔出了不少江水。那老婦道:“如此說來,這小子於咱們倒有救命之恩了。也罷,抓我頭發的無禮之舉,不跟他計較便是。”


    阿繡微笑道:“救人之際,那是無可奈何。這位大哥,可當真……當真多謝了。”她為石破天抱在懷中,四隻眼睛相距不過尺許,她說話之時,轉動目光,不和石破天相對,但她祖孫二人嘔出江水,終究淋淋漓漓的濺了石破天一身。好在他全身早已濕透,再濕些也不相幹,但阿繡脹紅了臉,甚為不好意思。


    那老婦道:“好啦,你可放我們下來了,這裏是紫煙島,離那老怪居住之處不遠,須得防他過來囉唕。”石破天道:“是,是!”正要將她二人放下,忽聽得樹叢之後有人說道:“這小子多半沒死,咱們非找到他不可。”石破天吃了一驚,低聲道:“丁不四追來啦。”抱著二人,便在樹叢中一縮,一動也不敢動。隻聽得腳踏枯草之聲,有二人從身側走過,一個是老人,另一個卻是少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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