丁不三捧腹大笑,良久不絕,笑道:“很好。我要賞你一寶,既不是為了你是什麽瓦幫主、石幫主,也不是為了阿璫喜歡你還是不喜歡。那是丁不三看中了你!你是狗雜種也好、臭小子也好、烏龜王八蛋也好,丁不三看中了你,你就非要我的一寶不可。”


    石破天向丁不三看看,又向丁璫看看,心想:“這叮叮當當把我認作她的天哥,那個真的天哥不久定會迴來,我豈不是騙了她,又騙了她天哥?但說不要她而要學武功,又傷了她的心。我還是一樣都不要的好。”當下搖了搖頭,說道:“爺爺,我已喝了你的‘玄冰碧火酒’,一時也難以還你,不如便算你老人家給我的一寶罷!”


    丁不三臉一沉,道:“不成,不成,那‘玄冰碧火酒’說過是要還的,你想賴皮,那可不成。你選好了沒有,要阿璫呢,還是要武功?”


    石破天向丁璫偷瞧一眼,丁璫也正在偷眼看他,兩人目光接觸,急忙都轉頭避開。丁璫臉色慘白,淚珠終於奪眶而出,依著她平時驕縱的脾氣,不是伸手大扭石破天耳朵,也必頓足而去,但在爺爺跟前,卻半點威風也施展不出來,何況在這緊急當口,扭耳頓足,都適足以促使石破天選擇習武,更萬萬不可,心頭當真說不出的氣苦。


    石破天又向她一瞥,見她淚水滾滾而下,大是不忍,柔聲道:“叮叮當當,我跟你說,你的確是認錯了人。倘若我真是你的天哥,那還用得著挑選?自然是要……要你,不要學武功!”


    丁璫眼淚仍如珍珠斷線般在臉頰上不絕流下,但嘴角邊已露出了笑容,說道:“你不是天哥?天下那裏還有第二個天哥?”石破天道:“或許我跟你天哥的相貌,當真十分相像,以致大家都認錯了。”丁璫笑道:“你還不認?好罷,容貌相似,天下本來也有的。今年年頭,我跟你初相識時,你粗粗魯魯的抓住我手,我那時又不識你,反手便打,是不是了?”


    石破天傻傻的向她瞪視,無從迴答。


    丁璫臉上又現不悅之色,嗔道:“你當真是一場大病之後全忘了呢,還是假癡假呆的混賴?”石破天搔了搔頭皮,道:“你明明是認錯了人,我怎知那個天哥跟你之間的事?”丁璫道:“你想賴,也賴不掉的。那日我雙手都給你抓住了,心中急得很。你還嘻嘻的笑,伸過嘴……伸過嘴來想……想香我臉孔。我側過頭來,在你肩頭狠狠的咬了一口,咬得鮮血淋漓,你才放了。你……你……解開衣服來看看,左肩上是不是有這傷疤?就算我真的認錯了人,這個我……我口咬的傷疤,你總抹不掉的。”


    石破天點頭道:“不錯,你沒咬過我,我肩上自然不會有傷疤……”說著便解開衣衫,露了左肩出來。“咦!這……這……”突然間身子劇震,大聲驚唿:“這可奇了!”


    三個人都看得清清楚楚,他左肩上果然有兩排彎彎的齒痕,合成一張櫻桃小口的模樣。齒印結成了疤,反而凸了出來,顯是人口所咬,其他創傷決不會結成這般形狀的傷疤。


    丁不三冷冷一笑,道:“小娃娃想賴,終於賴不掉了。我跟你說,上得山多終遇虎,你到處招惹風流,總有一天會給一個女人抓住,甩不了身。這種事情,爺爺少年時候也上過大當。要不然這世上怎會有阿璫的爹爹,又怎會有阿璫?隻有我那不成器的兄弟丁不四,一生娶不到老婆,到老還是癡癡迷迷的,整日哭喪著臉,一副狗熊模樣。好了,這些閑話也不用說了,如此說來,你是要阿璫了?”


    石破天心下正自大奇,想不起什麽時候曾給人在肩頭咬了一口,瞧那齒痕,顯而易見這一口咬得十分厲害,這等創傷留在身上,豈有忘記之理?這些日子來他遇到了無數奇事,但心中知道一切全因“認錯了人”,唯獨這一件事卻實難索解。他呆呆出神,丁不三問他的話,竟一句也沒聽進耳裏。


    丁不三見他不作一聲,臉上神色十分古怪,隻道少年臉皮薄,不好意思直承其事,哈哈一笑,便道:“阿璫,撐船迴家去!”


    丁璫又驚又喜,道:“爺爺,你說帶他迴咱們家去?”丁不三道:“他是我孫女婿兒,怎不帶迴家去?要是冷不防給他溜之大吉,丁不三今後還有臉做人麽?你說他幫裏有什麽‘著手成春’貝大夫這些人,這小子倘若縮在窩裏不出頭,去抓他出來就不大容易了。”


    丁璫笑咪咪的向石破天橫了一眼,突然滿臉紅暈,提起竹篙,在橋墩上輕輕一點,小船穿過橋洞,直蕩了出去。


    石破天想問:“到你家裏去?”但心中疑團實在太多,話到口邊,又縮了迴去。


    小河如青緞帶子般,在月色下閃閃發光,丁璫竹篙刺入水中,激起一圈圈漪漣,小船在青緞上平平滑了過去。有時河旁水草擦上船舷,發出低語般的沙沙聲,岸上柳枝垂了下來,拂過丁璫和石破天的頭發,像是柔軟的手掌撫摸他二人頭頂。良夜寂寂,花香幽幽,石破天隻當又入了夢境。


    小船穿過一個橋洞,又是一個橋洞,曲曲折折的行了良久,來到一處白石砌成的石級之旁。丁璫拾起船纜拋出,纜上繩圈套住了石級上的一根木樁。她掩嘴向石破天一笑,縱身上了石級。


    丁不三笑道:“今日你是嬌客,請,請!”


    石破天不知說什麽好,迷迷糊糊的跟在丁璫身後,跟著她走進一扇黑漆小門,跟著她踏過一條鵝卵石鋪成的彎彎曲曲石路,跟著她走進了一個月洞門,跟著她走進一座花園,跟著她來到一個八角亭子之中。


    丁不三走進亭中,笑道:“嬌客,請坐!”


    石破天不知“嬌客”二字是什麽意思,見丁不三叫他坐,便即坐下。丁不三卻攜著孫女之手,穿過花園,遠遠的去了。


    明月西斜,涼亭外的花影拖得長長地,微風動樹,涼亭畔的一架秋千一晃一晃的顫抖。石破天撫著左肩上的疤痕,心下一片迷惘。


    過了好一會,隻聽得腳步細碎,兩個中年婦人從花徑上走到涼亭外,略略躬身,微笑道:“請新官人進內堂更衣。”石破天不知是什麽意思,猜測要他進內堂去,便隨著二人向內走去。


    經過一處荷花池子,繞過一道迴廊,隨著兩個婦人進了一間廂房。隻見房裏放著一大盤熱水,旁邊懸著兩條布巾。一個婦人笑道:“請新官人沐浴。老爺說,時刻匆忙,沒預備新衣,請新官人將就些,仍是穿自己的衣服罷。”二人吃吃而笑,退出房去,掩上了房門。


    石破天心想:“我明明叫狗雜種,怎麽一會兒變成幫主,一會兒成了天哥,叫作石破天也就罷了,這時候又給我改名叫什麽‘嬌客’、‘新官人’?”


    他存著既來之則安之的心情,看來丁不三和丁璫對自己並無惡意,一盤熱湯中散發著香氣,不管三七二十一,除了衣衫,便在盤中洗了個浴,精神為之一爽。


    剛穿好衣衫,聽得門外一個男子聲音朗聲說道:“請新官人到堂上拜天地。”石破天吃了一驚,“拜天地”三字他是懂的,一經聯想,“新官人”三字登時也想起來了,小時候曾聽母親講過新官人、新娘子拜天地的事。他怔怔的不語,隻聽那男子又問:“新官人穿好衣衫了罷?”石破天道:“是。”


    那人推開房門,走了進來,將一條紅綢掛在他頸中,另一朵紅綢花扣在他的襟前,笑道:“大喜,大喜。”扶著他手臂便向外走去。


    石破天手足無措,跟著他穿廊過戶,到了大廳上。隻見廳上明晃晃地點著八根大紅蠟燭,居中一張八仙桌上披了紅色桌幃。丁不三笑吟吟的向外而立。石破天一踏進廳,廊下三名男子便齊聲吹起笛子。扶著石破天的那男子朗聲道:“請新娘子出堂。”


    隻聽得環佩叮咚,先前那兩個中年女子扶著一個頭兜紅綢、身穿紅衫的女子,瞧身形正是丁璫。那三個女子站在石破天右側。燭光耀眼,蘭麝飄香,石破天心中又胡塗,又害怕,卻又歡喜。


    那男子朗聲讚道:“拜天!”


    石破天見丁璫已向中庭盈盈拜倒,正猶豫間,那男子在他耳邊輕聲說道:“跪下來叩頭。”又在他背上輕輕推了推。石破天心想:“看來是非拜不可。”當即跪下,胡亂叩了幾個頭。扶著丁璫的一個女子見他拜得慌亂,忍不住噗哧一聲,笑了出來。


    那男子讚道:“拜地!”石破天和丁璫轉過身來,一齊向內叩頭。那男子又讚道:“拜爺爺。”丁不三居中一站,丁璫先拜了下去,石破天微一猶豫,跟著便也拜倒。


    那男子讚道:“夫婦交拜。”


    石破天見丁璫側身向自己跪下,腦子中突然清醒,大聲說道:“爺爺,叮叮當當,我可真的不是什麽石幫主,不是你的天哥。你們認錯了人,將來可別……可別怪我。”


    丁不三哈哈大笑,說道:“這渾小子,這當兒還在說這些笑話!將來不怪,永遠也不怪你!”


    石破天道:“叮叮當當,咱們話說在頭裏,咱們拜天地,是鬧著玩呢,還是當真的?”丁璫已跪在地下,頭上罩著紅綢,突然聽他問這句話,笑道:“自然是當真的。這種事……那有……那有鬧著玩的?”石破天大聲道:“今日你認錯了人,可不管我事啊。將來你反悔起來,又來扭我耳朵,咬我肩膀,那可不成!”


    一時之間,堂上堂下,盡皆粲然。


    丁璫忍俊不禁,格格一聲,也笑了出來,低聲道:“我永不反悔,隻要你待我好,決不變心而去愛上別的姑娘,我……我自然不會扭你耳朵,咬你肩膀。”


    丁不三大聲道:“老婆扭耳,天經地義,自盤古氏開天辟地以來,就是如此。有什麽成不成的?我的乖孫女婿兒,阿璫向你跪了這麽久,你怎不還禮?”


    石破天道:“是,是!”當即跪下還禮,兩人在紅氈之上交拜了幾拜。


    那讚禮男子大聲道:“夫妻交拜成禮,送入洞房。新郎新娘,百年好合,多子多孫,五世其昌。”登時笛聲大作。一名中年婦人手持一對紅燭,在前引路,另一婦人扶著丁璫,那讚禮男子扶著石破天,一條紅綢係在兩人之間,擁著走進了一間房中。


    這房比之石破天在長樂幫總舵中所居要小得多,陳設也不如何華麗,但紅燭高燒,東掛一塊紅綢,西貼一張紅紙,雖是匆匆忙忙間胡亂湊攏,卻也平添不少喜氣。幾個人扶著石破天和丁璫坐在床沿之上,在桌上斟了兩杯酒,齊聲道:“恭喜姑爺小姐,喝杯交杯酒兒。”嘻嘻哈哈的退了出去,將房門掩上了。


    石破天心中怦怦亂跳,他雖不懂世務,卻也知這麽一來,自己和丁璫已拜了天地,成了夫妻。他見丁璫端端正正的坐著,頭上罩了那塊紅綢,一動也不動,隔了半晌,想不出什麽話說,便道:“叮叮當當,你頭上蓋了這塊東西,不氣悶麽?”


    丁璫笑道:“氣悶得緊,你把它揭了去罷!”


    石破天伸兩根手指捏住紅綢一角,輕輕揭了下來,燭光之下,隻見丁璫臉上、唇上胭脂搽得紅撲撲地,明豔端麗,嫣然靦腆。石破天驚喜交集,目不轉睛的向她呆呆凝視,說道:“你……你真好看。”


    丁璫微微一笑,左頰上出現個小小的酒窩,慢慢把頭低了下去。


    正在此時,忽聽得丁不三在房外高處朗聲說道:“今宵是小孫女於歸的吉期,何方朋友光臨,不妨下來喝杯喜酒。”


    另一邊高處有人說道:“在下長樂幫幫主座下貝海石,謹向丁三爺道安問好,深夜滋擾,甚是不當。丁三爺恕罪。”


    石破天低聲道:“啊,是貝先生來啦。”丁璫秀眉微蹙,豎食指擱在嘴唇正中,示意他不可作聲。


    隻聽丁不三哈哈一笑,說道:“我道是那一路偷雞摸狗的朋友,卻原來是長樂幫的人。你們喝喜酒不喝?可別大聲嚷嚷的,打擾了我孫女婿、孫女兒的洞房花燭,要鬧新房,可就來得遲了。”言語之中,好生無禮。


    貝海石卻不生氣,咳嗽了幾聲,說道:“原來今日是丁三爺令孫千金出閣的好日子。我們兄弟來得魯莽,沒攜禮物,失了禮數,改日登門送禮道賀,再叨擾喜酒。敝幫眼下有一件急事,要親見敝幫石幫主,煩請丁三爺引見,感激不盡。若非為此,深更半夜的,我們便有天大膽子,也不敢貿然闖進丁三爺的歇駕之所。”


    丁不三道:“貝大夫,你也是武林中的前輩高人了,不用跟丁老三這般客氣。你說什麽石幫主,便是我的新孫女婿狗雜種了,是不是?他說你們認錯了人,不用見了。”


    隨伴貝海石而來的共有幫中八名高手,米橫野、陳衝之等均在其內,聽丁不三罵他們幫主為狗雜種,有幾人喉頭已發出怒聲。貝海石卻曾聽石破天自己親口說過幾次,知道丁不三之言倒不含侮辱之意,隻是幫主竟做了丁不三這老魔頭的孫女婿,不由得暗暗擔憂,說道:“丁三爺,敝幫此事緊急,必須請示幫主。我們幫主愛說幾句笑話,那也是常有的。”


    石破天聽得貝海石語意甚為焦急,想起自己當日在摩天崖上寒熱交困,幸得他救命,此後他又日夜探視,十分關心,此刻實不能任他憂急,置之不理,當即走到窗前,推開窗子,大聲叫道:“貝先生,我在這裏,你們是不是找我?”


    貝海石大喜,道:“正是。屬下有緊急事務稟告幫主。”石破天道:“我是狗雜種,可不是你們的什麽幫主。你要找我,是找著了。要找你們幫主,卻沒找著。”貝海石臉上閃過一縷尷尬的神色,道:“幫主又說笑話了。幫主請移駕出來,咱們借一步說話。”石破天道:“你要我出來?”貝海石道:“正是!”


    丁璫走到石破天身後,拉住他衣袖,低聲說道:“天哥,別出去。”石破天道:“我跟他說個明白,立刻就迴來。”從窗子中毛手毛腳的爬了出去。


    隻見院子中西邊牆上站著貝海石,他身後屋瓦上一列站著八人,東邊一株栗子樹的樹幹上坐著一人,卻是丁不三,樹幹一起一伏,緩緩的抖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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