石清和閔柔對瞧了一眼,別人如此誇獎自己兒子,真比聽人破口大罵還要難受。


    王萬仞續道:“那時我們是在一家客店之中說話,那上房四壁都是磚牆,可是這聲音透牆而來,十分清晰,便像是對麵說話一般。我們九個人說話並不響,不知如何又都給他聽了去。”


    石清和閔柔心頭都是一震,尋思:“隔著磚牆而將旁人的說話聽了下去,說不定牆上有孔有縫,說不定是在窗下偷聽而得,也說不定有些人大叫大嚷,卻自以為說得甚輕,倒也沒什麽奇怪。但隔牆說話,令人聽來清晰異常,那必是內功十分深厚。這些人途中又逢高人,當真一波未平,一波又起。”


    柯萬鈞道:“我們聽到說話聲音,都呆了一呆。王師哥便喝道:‘是誰活得不耐煩了,卻來偷聽我們說話?’王師哥一喝問,那邊便沒聲響了。可是過不了一會,聽得那老賊說道:‘阿璫,這些人都是雪山派的,他們那個師父白老頭兒,是你爺爺生平最討厭的家夥。一個小娃娃居然將雪山派的老……攪得妻離子散,家破人亡,豈不有趣?嘿嘿,嘿嘿!妙極,妙極!笑死我啦!開心死我啦!爺爺可要在江湖上大大宣揚宣揚!’我們一聽,立時便要發作,但耿師哥不住搖手,命大夥兒別作聲。”


    “隻聽得一個小姑娘的聲音笑道:‘有趣,有趣,就可惜沒氣死了那老……還不算頂有趣。’她又說了幾句什麽鬼話,這女孩子的聲音隔著牆壁,便聽不大清楚了。那老賊咳嗽了幾聲,說道:‘氣死了老……可又不有趣了,幾時爺爺有空,帶你上大雪山淩霄城去,親自把這老……氣死了給你看,那才有趣呢。’”他說到“老”字,底下兩字都含糊了過去,想必那人提到他師父之時,言語甚是難聽,他不便複述。


    石清道:“此人無禮之極,竟敢對白老爺子如此不敬,到底是仗著什麽靠山?咱們可放他不過。”


    王萬仞道:“是啊,這老賊如此目中無人,我們便豁出了性命不要,也要跟他拚了。我們正在怒氣難忍的當兒,隻聽‘咿呀’一聲響,一間客房中有人開門出來,兩人走進院子之中。大夥兒都拔出劍來,便要衝進院子去。耿師哥搖搖手,叫大家別心急。卻聽那老賊說道:‘阿璫,今兒咱們殺過幾個人哪?’那小女鬼道:‘還隻殺了一個。’那老賊道:‘那麽還可再殺兩個。’”


    石清“啊”的一聲,說道:“‘一日不過三’!”


    耿萬鍾一直不作聲,此時急問:“石莊主,你可識得這老賊麽?”石清搖頭道:“我不認得他,隻是曾聽先父說起,武林中有這麽一號人物,外號叫作什麽‘一日不過三’,自稱一日之中最多隻殺三人,殺了三人之後,心腸就軟了,第四人便殺不下手去。”王萬仞罵道:“他奶奶的,一天殺三個人還不夠?這等邪惡毒辣的奸徒,居然能讓他活到如今。”


    石清默然,心中卻想:“聽說這位姓丁的前輩行事在邪正之間,雖殘忍好殺,卻也沒聽說有什麽重大過惡,所殺之人往往罪有應得。”隻是這句話不免得罪雪山派,是以忍住了不說出口。


    耿萬鍾又問:“不知這老賊叫什麽名字?是何門何派?”石清道:“聽說此人姓丁,真名也不知叫什麽,他外號叫‘一日不過三’,老一輩的人大都叫他為丁不三。”柯萬鈞氣憤憤的道:“這老賊果然是不三不四。”


    石清道:“聽說此人有三兄弟,他有個哥哥叫丁不二,有個弟弟叫丁不四。”王萬仞罵道:“他奶奶的,不二不三,不三不四,居然取這樣的狗屁名字。”耿萬鍾道:“王師弟,在石大嫂麵前,不可口出粗言。”王萬仞道:“是。”轉頭對閔柔道:“石大嫂,對不住。”閔柔微微一笑,說道:“想來那三個都是外號,不會當真取這樣的古怪名兒。”


    石清道:“丁不二原是老大,他說:‘我不是老二,因此叫丁不二!’”王萬仞哈哈大笑,說道:“我知道啦,丁不三是老二,他不是老三,就叫丁不三。丁不四也是這樣。”石清道:“丁氏三兄弟武藝高強,在武林中名頭也算不小,為人處世,卻當真有點不二不三、不三不四。想來白老爺子跟他們有點兒過節,不願提起他們名字,是以眾位師兄不知。後來怎樣了?”


    王萬仞道:“隻聽那老賊放屁道:‘有一個叫孫萬年的沒有?有一個叫褚萬春的沒有?兩個王八蛋給我滾出來。’那時我們怎忍得住,九個人一擁而出。可是說也奇怪,院子中竟一個人也沒有。大家四下找尋,我上屋頂去看,都不見人。柯師弟便闖進那間板門半掩的客房去看。隻見桌上點著枝蠟燭,房裏卻一隻鬼也沒有。”


    “我們正覺奇怪,忽聽得我們自己房中有人說話,正是那老賊的聲音。聽他說道:‘孫萬年、褚萬春,你們兩隻王八蛋在涼州道上,幹麽目不轉睛的瞧著我這小孫女,又指指點點的胡說風話,臉上色迷迷的不懷好意。我這小孫女年紀雖小,長得可真不含糊。你兩隻狗畜生,心中定是打了髒主意,那可不是冤枉你們罷?給我滾進來罷!’孫師哥、褚師哥越聽越怒,雙雙挺劍衝入房去。耿師哥叫道:‘小心!大夥兒齊上。’隻見房中燈火熄了,沒半點聲息。我大叫:‘孫師哥,褚師哥!’他二人既不答應,房中也沒兵刃相鬥的聲音。”


    “我們都心中發毛,忙晃亮火摺,隻見兩位師哥直挺挺跪在地下,長劍放在身旁。耿師哥和我搶進房去,一拉他二人,孫師哥和褚師哥隨手而倒,竟已氣絕而死,周身卻沒半點傷痕,也不知那老賊是用什麽妖法害死了他們。說來慚愧,自始至終,我們沒一個見到那老賊和小女賊的影子。”


    柯萬鈞道:“在涼州道上,我們可沒留神曾見過他一老一小。孫師哥、褚師哥就算瞧了他孫女幾眼,又有什麽大不了啦。”石清、閔柔夫婦都點了點頭。眾人半晌不語。


    石清道:“耿兄,小孽障在淩霄城闖下這場大禍,是那一日的事?”


    耿萬鍾道:“十二月初十。”


    石清點了點頭,道:“今日三月十二,白師哥離淩霄城已三個月啦,這會兒想來玄素莊也早讓他燒了,那是該當如此,不必再提。就算白師哥還沒燒,我迴去先自己燒了,向白老爺子和封師哥謝罪。耿兄,王兄,眾位師兄,我夫婦一來須得找尋小孽障的下落,拿住了他後,綁縛了親來淩霄城向白老爺子、封師兄、白師兄請罪;二來要打聽一下那個‘一日不過三’丁不三的去向,小弟夫婦縱然惹他不動,也好向白老爺子報訊,請他老人家親自出馬,料理此事。累得各位風霜奔波,小弟夫婦萬分過意不去,這裏先行謝罪,日後如有機會,當再設法補報。”說著抱拳躬身,深深行禮。閔柔也在旁行禮。


    柯萬鈞道:“你……你……你交代了這幾句話,就此拍手走了不成?”石清道:“柯師兄更有什麽說話?”柯萬鈞道:“我們找不到你兒子,隻好請你夫妻同去淩霄城,見見我師父,才好交代這件事。”石清道:“淩霄城自然是要來的,卻總得諸事有了些眉目再說。”


    柯萬鈞向耿萬鍾看看,又向王萬仞看看,氣忿忿道:“師父得知我們見了石莊主夫婦,卻請不動你二人上山,那……那……豈不是……”


    石清早知他用意,竟想倚多為勝,硬架自己夫婦上大雪山去,捉不到兒子,便要老子抵命,說道:“白老爺子德高望重,威鎮西陲,在下對他老人家向來敬如師長,倘若白師哥或封師哥在此,奉了白老爺子之命,要在下上淩霄城去,在下自非遵命不可,現下呢,嗯,這樣罷!”解下腰間黑鞘長劍,向閔柔道:“師妹,你的劍也解下來罷。”閔柔依言解劍。石清兩手橫托雙劍,遞向耿萬鍾道:“耿兄,請你將小弟夫婦的兵刃扣押了去。”


    耿萬鍾素知這對黑白雙劍是武林中罕見的神兵利器,他夫婦愛如性命,這時候居然解劍繳納,可說已給雪山派極大麵子,他們為了這對寶劍,那是非上淩霄城來取迴不可,便想說幾句謙遜的言語,這才伸手接過。


    柯萬鈞卻大聲道:“我小侄女一條性命,封師哥的一條臂膀,還有師娘下山,白師嫂發瘋,再加上孫師哥、褚師哥死於非命,豈是你兩口鐵劍便抵得過的!耿師哥、王師哥跟你先前有交情,我姓柯的卻不識得你!姓石的,你今日去淩霄城也得去,不去也得去!”


    石清微笑道:“小兒得罪貴派已深,在下除了賠罪致歉之外,更沒話說。柯師兄是雪山派的後起之秀,武功高強,在下雖未識荊,卻也素所仰慕。”雙手仍托著雙劍,等耿萬鍾伸手接過。


    柯萬鈞心想:“我們要拿這二人上大雪山去,不免有一場劇鬥。他既自行呈上兵刃,那再好也沒有了,這真叫‘自作孽,不可活’。”生怕石清忽然反悔,再將長劍收迴,當即搶上兩步,雙手齊出,使出本門的擒拿功夫,將兩柄長劍牢牢抓住,說道:“那便先繳了你的兵器。”縮臂便要取過,突然之間,隻覺石清掌心中似有一股強韌之極的黏力,黏住了雙劍,竟拿不過來。


    柯萬鈞大吃一驚,勁運雙臂,喝一聲:“起!”運起平生之力,出勁拉扯。不料霎時間石清掌中黏力消失得無影無蹤,柯萬鈞這數百斤向上急提的勁力登時沒了著落處,盡數吃在自己手腕之上,隻聽得“喀喇”一聲響,雙腕同時脫臼,“啊”的一聲大叫,手指鬆開,雙劍又跌入石清掌中。


    旁觀眾人瞧得明明白白,石清雙掌平攤,連小指頭也沒彎曲一下,柯萬鈞全是自己使力岔了,等於是以數百斤的大力折斷了自己手腕一般。柯萬鈞又痛又怒,右腿飛出,猛向石清小腹踢去。


    耿萬鍾急道:“不得無禮!”伸手抓住柯萬鈞背心,將他向後扯開,這一腳才沒踢到石清身上。


    耿萬鍾心知石清內力厲害,這一腳倘若踢實了,柯萬鈞的右腿又非折斷不可。他武功見識卻高得多了,當下吸一口氣,內勁運到了十根手指之上,緩緩伸過去拿劍。手指尖剛觸到雙劍劍身,登時全身劇震,猶如觸電,一陣熱氣直傳到胸口,顯然石清的內力藉著雙劍傳了過來。


    耿萬鍾暗叫:“不好!”心想石清安下這個圈套,引誘自己跟他比拚內力。練武之人比拚內力,最為兇險,強存弱亡,實無半分迴旋餘地,兩人若內力相差不遠,往往要鬥到至死方休,到後來即使存心罷手或故意退讓,也已有所不能。當其時形格勢禁,已無迴旋餘地,隻得運內勁抵禦,不料自己內勁和石清的內勁一碰,立即彈迴。石清雙掌輕翻,將雙劍放入耿萬鍾掌中,笑道:“咱們自己兄弟,還能傷了和氣不成!告辭了!”


    刹那之間,耿萬鍾背上出了一身冷汗,知道自己功力和石清相比委實差得遠了,適才自己的內勁撞到對方內勁之上,一碰即迴,那裏是他對手?當真比拚內力,自己頃刻間便即送命,別說他饒了自己性命,單隻不令自己受傷出醜,便是大大的手下容情。耿萬鍾呆呆捧著雙劍,滿臉羞慚,心中感激,不知說什麽好。


    石清迴頭道:“師妹,咱們還是去汴梁城罷。”閔柔眼圈一紅,道:“師哥,孩兒……”石清搖了搖頭,道:“寧可像堅兒這樣,一刀給人家殺了,倒也爽快。”閔柔淚水涔涔而下,泣道:“師哥,你……你……”石清牽了她手,扶她到白馬之旁,再扶她上馬。雪山派弟子見到她這等嬌怯怯的模樣,真難相信她便是威震江湖的“冰雪神劍”。


    花萬紫見玄素雙劍並騎馳去,便奔了迴來,見耿萬鍾已給柯萬鈞接上手腕,柯萬鈞卻在一句“老子”、一句“他娘”的破口大罵。花萬紫問明情由,雙眉微蹙,說道:“耿師哥,此事恐怕不妥。”


    耿萬鍾道:“怎麽不妥?對方武功太強,咱們便合七人之力,也決計留不下人家。這叫做技不如人,無可奈何。總算扣押了他們的兵器,迴淩霄城去也有個交代。”說著拔劍出鞘,但見白劍如冰、黑劍似墨,寒氣逼人,隻侵得肌膚隱隱生疼,果然是兩口生平罕見的寶刃,說道:“劍可不是假的!”


    花萬紫道:“劍自然是真的。咱們留不下人,可不知有沒能耐留得下這兩口寶劍?”耿萬鍾心頭一凜,問道:“花師妹以為怎樣?”花萬紫道:“去年有一日,小妹曾和白師嫂閑談,說到天下的寶刀寶劍,石中玉那小賊在旁多嘴,誇稱他父母的黑白雙劍乃天下一等一的利器;說他父母舍得將他送到大雪山來學藝,數年不見,倒也不怎麽在乎,卻不舍得有一日離開這對寶劍。此刻石莊主將兵刃交在咱們手中,倘若過得幾天又使什麽鬼門道,將寶劍盜了迴去,日後卻到淩霄城來向咱們要劍,那可不易應付了。”


    柯萬鈞道:“咱們七人眼睜睜的瞧著寶劍,總不成寶劍真會通靈,插翅兒飛了去。”


    耿萬鍾沉吟半晌,道:“花師妹這話,倒也不是過慮。石清這人實非泛泛之輩,咱們加意提防便是,莫要在他手裏再摔個大筋鬥。”王萬仞道:“小心謹慎,總錯不了。打從今兒起,咱們六個男人每晚輪班看守這對鬼劍便是。”頓了一頓,問道:“耿師哥,這姓石的這會兒正在汴梁,咱們去不去?”


    耿萬鍾心想若說不去汴梁,未免太過怯敵,路經中州名都,居然過門不入,同門師兄弟日後說起來,不免臉上無光,但明知石清夫婦在汴梁,自己再攜劍入城,當真冒險之極,一時沉吟未決。


    忽聽得一陣叱喝之聲,大路上來了一隊官差,四名轎夫抬著一座綠呢大轎,卻是官府到了。


    耿萬鍾心想侯監集剛出了大盜行兇殺人的命案,自己七人手攜兵刃聚在此處,不免引人生疑,和官府打上了交道可麻煩之極,向眾人使個眼色,說道:“走罷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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