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死屍嘶啞著嗓子叫道:“燒餅!燒餅!”騰騰騰的追來。


    小丐在地下一絆,摔了個筋鬥。那死屍彎腰伸手,便來按他背心。小丐一個打滾,避在路旁,發足又奔。那死屍一時站不直身子,支撐了一會這才站起,他腳長步大,雖行路蹣跚,搖搖擺擺的猶如醉漢,隻十幾步,便追到了小丐身後,一把抓住他後頸,提了起來。


    隻聽得那死屍問道:“你……你偷了我的燒餅?”在這當口,小丐如何還敢抵賴,隻得點了點頭。那死屍又問:“你……你已經吃了?”小丐又點了點頭。那死屍右手伸出,嗤的一聲,扯破小丐衣衫,露出胸口和肚腹的肌膚。那死屍道:“割開你的肚子,挖出來!”小丐直嚇得魂不附體,顫聲道:“我……我……我隻咬了一口。”


    原來吳道通給周牧雙掌擊中胸口,又給那高個兒雙鉤插中肚腹,一時閉氣暈死,過得良久,卻又悠悠醒轉。肚腹雖是要害,但縱然受到重傷,一時卻不便死,他心中念念不忘的隻是那件物事,待得醒轉,發覺金刀寨人馬已經離去,竟顧不得胸腹重傷,先要尋迴藏在燒餅中的物事。


    他扮作個賣餅老人,在侯監集隱居。一住三載,幸得平安無事,但設法想見那物的原主,卻也始終找尋不到。待聽得唿哨聲響,二百餘騎四下合圍,他雖不知這群盜夥定是衝著自己而來,終究覺察到局麵兇險,倉卒間無處可藏,無可奈何之際,便將那物隨手放入燒餅。那高個兒一現身,伸手說道:“拿來!”吳道通行著險棋,索性便將這燒餅放入他手中,果然不出所料,那高個兒大怒之下,便將燒餅擲開。


    吳道通重傷之後醒轉,自認不出那一個燒餅中藏有那物,一個個撕開來找尋,全無影蹤,最後終於抓著那個小丐。他想這小叫化餓得狠了,多半是連餅帶物一齊吞入腹中,當下便要剖開他肚子來取物。一時尋不到利刃,情勢緊迫,他咬一咬牙,伸手拔出自己肚上一根鋼鉤,倒轉鉤頭,便往小丐肚上劃去。


    鋼鉤拔離肚腹,他猛覺得一陣劇痛,傷口血如泉湧,鉤頭雖已碰到小丐肚子,但提著小丐的左手突然沒了力氣,五指鬆開,小丐身子落地,吳道通右手鋼鉤向前送出,卻刺了個空。吳道通全身虛脫,仰天摔倒,雙足挺了幾下,這才真的死了。


    那小丐摔在地下,拚命掙紮著爬起,轉身狂奔。剛才嚇得實在厲害,隻奔出幾步,腿膝酸軟,翻了個筋鬥,就此暈去,右手卻兀自牢牢的抓著那個隻咬過一口的燒餅。


    淡淡的月光照上吳道通的屍身,慢慢移到那小丐身上,東南角上又隱隱傳來馬蹄之聲。


    這一次的蹄聲來得好快,剛隻聽到聲響,倏忽間已到了近處。侯監集的居民已成驚弓之鳥,靜夜中又聽到馬蹄聲,不自禁的膽戰心驚,躲在被窩中隻管發抖。但這次奔來的馬隻有兩匹,也沒唿哨之聲。


    這兩匹馬形相甚奇。一匹自頭至尾都是黑毛,四蹄卻是白色,那是“烏雲蓋雪”的名駒;另一匹四蹄卻是黑色,通體雪白,馬譜中稱為“墨蹄玉兔”,中土尤為罕見。


    白馬上騎著的是個白衣女子,若不是鬢邊戴了朵紅花,腰間又係著一條猩紅飄帶,幾乎便如服喪,紅帶上掛了柄白鞘長劍。黑馬乘客是個中年男子,一身黑衫,頭戴黑色軟帽,腰間係著的長劍插在黑色劍鞘之中。兩乘馬並肩疾馳而來。


    頃刻間兩人都看到了吳道通的屍首以及滿地損毀的家生雜物,同聲驚噫:“咦!”


    黑衫男子馬鞭揮出,卷在吳道通屍身頸項之中,拉起數尺,月光便照在屍身臉上。那女子道:“是吳道通!看來安金刀已得手了。”那男子馬鞭振出,將屍身擲在道旁,道:“吳道通死去不久,傷口血跡未凝,趕得上!”那女子點了點頭。


    兩匹馬並肩向西馳去。八隻鐵蹄落在青石板上,蹄聲答答,竟如一匹馬奔馳一般。兩匹馬前蹄後蹄都同起同落,整齊之極,也美觀之極,不論是誰見了,都想得到這兩匹馬曾長期同受操練,是以奮蹄急馳,竟也雙駒同步,絕無參差。


    兩匹馬越跑越快,一掠過汴梁城郊,道路狹窄,便不能雙騎並馳。那女子微一勒馬,讓那男子先行。那男子側頭一笑,縱馬而前,那女子跟隨在後。


    兩匹駿馬腳力非凡,按照吳道通死去的情狀推想,這當兒已該當趕上金刀寨人馬,但始終影蹤毫無。他們不知吳道通雖氣絕不久,金刀寨的人眾卻早去得遠了。


    馬不停蹄的趕了一個多時辰。二人下馬讓坐騎稍歇,上馬又行,將到天明時分,驀見遠處曠野中有幾個火頭升起。兩人相視一笑,同時飛身下馬。那女子接過那男子手中馬韁,將兩匹馬都係在一株大樹上。兩人展開輕身功夫,向火頭奔去。


    火頭在平野之間看來似乎不遠,其實相距尚有數裏之遙。兩人在草地上便如一陣風般滑行過去。將到臨近,隻見一大群人分別圍著十幾堆火,隱隱聽得稀裏唿嚕之聲此起彼應,眾人捧著碗在吃麵。兩人本想先行窺探,但平野之地無可藏身,離這群人約十數丈,便放慢了腳步,並肩走近。


    人群中有人喝問:“什麽人?幹什麽的?”


    那男子踏上一步,抱拳笑道:“安寨主不在麽?是那位朋友在這裏?”


    那矮老者周牧抬眼瞧去,火光照耀下見來人一男一女,一黑一白,並肩而立。兩人都是中年,男的豐神俊朗,女的文秀清雅,衣衫飄飄,腰間都掛著柄長劍。


    周牧心中一凜,隨即想起兩個人來,挺腰站起,抱拳說道:“原來是江南玄素莊石莊主夫婦大駕光臨!”跟著大聲喝道:“眾弟兄,快起來行禮,這兩位是威震大江南北的石莊主夫婦。”眾漢子轟然站起,都微微躬身,示意禮敬。周牧心下嘀咕:“石清、閔柔夫婦跟我們金刀寨可沒糾葛梁子,大清早找將上來,不知想幹什麽,難道也為了這件物事?”遊目往四下裏瞧去,一望平野,更無旁人,心想:“雖聽說他夫婦雙劍厲害,終究好漢敵不過人多,又怕他何來。”


    石氏夫婦同時還禮。石夫人閔柔輕聲說道:“師哥,這位是鷹爪門的周牧周老爺子。”


    她話聲雖低,周牧卻也聽見了,不禁微感得意:“冰雪神劍居然知道我名頭。”忙接口道:“不敢,金刀寨周牧拜見石莊主、石夫人。”說著又彎了彎腰,抱拳行禮。


    石清拱手微笑道:“眾位朋友正用早膳,這可打擾了,請坐,請坐。”轉頭對周牧道:“周朋友不必客氣,愚夫婦和貴門‘一飛衝天’莊震中莊兄曾有數麵之緣,說起來大家也都不是外人。”


    周牧道:“‘一飛衝天’是在下師叔。”暗道:“你年紀比我小著一大截,卻稱我莊師叔為莊兄,那不是明明以長輩自居嗎?”想到此節,更覺對方此來隻怕不懷好意,心下更多了一層戒備。武林中於“輩份”兩字看得甚重,晚輩遇上了長輩固然必須恭敬,而長輩吩咐下來,晚輩也輕易不得違拗,否則給人說一聲以下犯上,先就理虧。


    石清見他臉色微沉,已知其意,笑道:“這可得罪了!當年嵩山相會,曾聽莊兄說起貴門武功,愚夫婦佩服得緊。我忝在世交,有個不情之請,周世兄莫怪。”他改口稱之為“周世兄”,更是以長輩自居了。


    周牧道:“倘若是在下自己的事,衝著兩位的金麵,隻要力所能及,兩位吩咐下來,自然無有不遵。但若是敝寨的事,在下職位低微,可做不得主了。”


    石清心道:“這人老辣得緊,沒聽我說什麽,先來推個幹幹淨淨。”說道:“那跟貴寨毫無幹係。我要向周世兄打聽一件事。愚夫婦追尋一個人,此人姓吳名道通,兵器使的是一對判官筆,身材甚高,聽說近年來扮成了個老頭兒,隱姓埋名,潛居在汴梁附近。不知周世兄可曾聽到過他訊息嗎?”


    他一說出吳道通的名字,金刀寨人眾登時聳動,有些立時放下了手中捧著的麵碗。


    周牧心想:“你從東而來,當然已見到了吳道通的屍身,我若不說,反顯得不夠光棍了。”當即打個哈哈,說道:“那當真好極了,石莊主、石夫人,說來也是真巧,姓周的雖武藝低微,卻碰上給賢夫婦效了一點微勞。這吳道通得罪了賢夫婦,我們金刀寨已將他料理啦。”說這幾句話時,雙目凝視石清的臉,瞧他是喜是怒。


    石清又微微一笑,說道:“這吳道通跟我們素不相識,說不上得罪了愚夫婦什麽。我們追尋此人,說來倒教周世兄見笑,是為了此人所攜帶的一件物事。”


    周牧臉上肌肉牽動了幾下,隨即鎮定,笑道:“賢夫婦消息也真靈通,這個訊息嘛,我們金刀寨也聽到了。不瞞石莊主說,在下這番帶了這些兄弟們出來,也就是為了這件物事。唉,不知是那個狗雜種造的謠,卻累得雙筆吳道通枉送了性命。我們二百多人空走一趟,那也罷了,隻怕安大哥還要怪在下辦事不力呢。江湖上向來謠言滿天飛,倘若以為那件物事是金刀寨得了,都向我們打起主意來,這可不冤麽?張兄弟,咱們怎麽打死那姓吳的,怎樣搜查那間燒餅鋪,你詳詳細細的稟告石莊主、石夫人兩位。”


    一個短小精悍的漢子站起身來,說道:“那姓吳的武功甚為了得,我們李大元李頭領的性命送在他手下。後來周頭領出手,雙掌將那姓吳的震下屋頂,當時便將他震得全身筋折骨斷,五髒粉碎……”此人口齒靈便,加油添醬,將眾盜夥如何撬開燒餅鋪地下的磚頭、如何翻倒麵缸、如何拆牆翻炕,說了一大篇,可便是略去了周牧取去吳道通背上包裹一節。


    石清點了點頭,心道:“這周牧一見我們,便即全神戒備,惴惴不安。玄素莊和金刀寨向無過節,若不是他已得到了那物事,又何必對我們夫婦如此提防?”他知這夥人得不到此物便罷,倘若得了去,定是在周牧身邊,一瞥之間,見金刀寨二百餘人個個壯健剽悍,料來雖無一流好手,究竟人多難鬥。適才周牧言語說得客氣,其中所含的骨頭著實不少,全無友善之意,自也是恃了人多勢眾,當下臉上仍微微含笑,手指左首遠處樹林,說道:“我有一句話,要單獨跟周世兄商量,請借一步到那邊林中說話。”


    周牧怎肯落單,立即道:“我們這裏都是好兄弟、好朋友,事無不可……”下麵“對人言”三字尚未出口,突覺左腕一緊,已讓石清伸手握住,跟著半身酸麻,右手也已毫無勁力。周牧又驚又怒,自從石清、閔柔夫婦現身,他便凝神應接,不敢有絲毫怠忽,那知石清說動手便動手,竟捷如閃電般抓住了自己手腕。擒拿手法本是他鷹爪門的拿手本領,不料一招未交,便落入對方手中,急欲運力掙紮,但身上力氣竟忽然間無影無蹤,知要穴已為對方所製,額頭立時便冒出了汗珠。


    石清朗聲說道:“周世兄既允過去說話,那最好也沒有了。”迴頭向閔柔道:“師妹,我和周世兄過去說句話兒,片刻即迴,請師妹在此稍候。”說著緩步而行。閔柔斯斯文文的道:“師哥請便。”他兩人雖為夫婦,卻師兄妹相稱。


    金刀寨眾人見石清笑嘻嘻地與周牧同行,似無惡意,他夫人又留在當地,誰也想不到周牧如此武功,竟會不聲不響的受人挾持而去。


    石清抓著周牧手腕,越行越快,周牧隻要腳下稍慢,立時便會摔倒,隻得拚命奔跑。從火堆到樹林約有裏許,兩人倏忽間便穿入了林中。


    石清放脫了他手腕,笑道:“周世兄……”周牧怒道:“你這是幹什麽?”右手成抓,一招“搏獅手”,便往石清胸口狠抓下去。


    石清左手在他身前自右而左劃了過來,在他手腕上輕輕一帶,已將他右臂帶向身後,左手一把抓攏,竟一手將他兩隻手腕都反抓在背後。周牧驚怒之下,右足向後力踹。


    石清笑道:“周世兄又何必動怒?”周牧隻覺右腿“伏兔”“環跳”兩處穴道中一麻,踹出的一腳力道尚未使出,已軟軟垂下。這一來,他隻一隻左腳著地,若再向後踹,身子便非向前俯跌不可,不由得滿臉脹得通紅,怒道:“你……你……你……”


    石清道:“吳道通身上的物事,周世兄既已取到,我想借來一觀。請取出來罷!”周牧道:“那東西是有的,卻不在我身邊。你既要看,咱們迴到那邊去便了。”他想騙石清迴到火堆之旁,那時一聲號令,眾人群起而攻,石清夫婦武功再強,也難免寡不敵眾。


    石清笑道:“我可信不過,卻要在周世兄身邊搜搜!得罪莫怪。”


    周牧怒道:“你要搜我?當我是什麽人了?”


    石清不答,一伸手便除下了他左腳的皮靴。周牧“啊”的一聲,隻見他已從靴筒中倒了一個小包出來,正是得自吳道通身上之物。周牧又驚又怒,又是詫異:“這……這……他怎地知道?難道是見到我藏進去的?”其實石清一說要搜,便見他目光自然而然的向左腳一瞥,眼光隨即轉開,望向遠處,猜想此物定是藏在他左足靴內,果然一搜便著。


    石清心想:“適才那人敘述大搜燒餅鋪的情景,顯非虛假,而此物卻在你身上搜出,當然是你意圖瞞過眾人,私下吞沒。”左手三指在那小包外捏了幾下,臉色微變。


    周牧急得脹紅了臉,一時拿不定主意是否便要唿叫求援。石清冷冷的道:“你背叛安寨主,可願將此事當眾抖將出來,受那斬斷十指的刑罰麽?”周牧大驚,情不自禁的顫聲道:“你……你怎知道?”石清道:“我自然知道。”鬆指放開了他雙手,說道:“安金刀何等精明,你連我也瞞不過,又怎瞞得過他?”


    便在此時,隻聽得嚓嚓嚓幾下腳步聲輕響,有人到了林外。一個粗豪的聲音哈哈大笑,朗聲說道:“多承石莊主誇獎,安某這裏謝過了。”話聲方罷,三個人闖進林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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