虛竹沉思片刻,說道:“三弟說得對,隻要心存佛教,向慕正法,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,‘是即出家,是即具足’!學習佛法,須當圓融。拘泥不化,乃我天性中的大病!”說著滿臉喜容,向段譽拜倒。段譽忙跪下還禮。


    菊劍拍手笑道:“哈哈,我們的皇上哥哥,比小和尚還更加老和尚。”李清露向她白了一眼,斥道:“不可胡說!”菊劍與梅蘭竹三劍一齊伸伸舌頭,不敢說了。


    當下李清露和蕭峰、段譽告別,登車退迴,與靈鷲宮九天九部諸女相聚。曉蕾與四劍在車子旁護送。


    這一日過了蔚州靈丘,埋鍋造飯。範驊沿途伏下一批批豪士,扼守險要的所在,斷橋阻路,以延緩遼兵的追擊。


    到第三日上,忽見東邊狼煙衝天而起,那是遼兵追來的訊號。群豪都心頭一凜,有些少年豪傑便欲迴頭,相助留下伏擊的小隊,卻為玄渡、範驊等喝住。


    這日晚間,群豪在一座山坡上歇宿。睡到午夜,忽然有人大聲驚唿。群豪一驚而醒,隻見北方燒紅了半邊天,蕭峰和範驊對瞧一眼,心下隱隱感到不吉。範驊低聲問道:“蕭大王,你瞧是不是遼兵繞道前來夾攻?”蕭峰點了點頭。範驊道:“這一場大火,不知燒了多少民居,唉!”蕭峰不願說耶律洪基的壞話,卻知他在女真人手下吃了個敗仗,心下不忿,一口怒氣全發泄在無辜百姓身上,這一路領軍西來,定是見人殺人,見屋燒屋。


    大火直燒到天明,兀自未熄,到得下午,隻見南邊也燒起了火頭。烈日下不見火焰,濃煙卻直衝霄漢。


    玄渡本來領人在前,見南邊燒起了大火,勒馬候在道旁,等蕭峰來到,問道:“喬幫主,遼軍分三路來攻,你說這雁門關是否守得住?我已派人不斷向雁門關報訊,但關上統帥懦弱,兵威不振,隻怕難抗契丹的鐵騎。”蕭峰無言以對。玄渡又道:“看來女真人倒能對付得了遼兵,將來大宋如和女真人聯手,南北夾攻,或許能令契丹鐵騎不敢南下。”


    蕭峰知他之意,是要自己設法和女真人聯係,但想自己實是契丹人,如何能勾結外敵來攻打本國,突然問道:“玄渡大師,我爹爹在寶刹可好?”玄渡一怔,道:“令尊皈依三寶,在少林後院清修,咱們這次到南京來,也沒知會令尊,以免激動他的塵心。”蕭峰道:“我真想見見爹爹,問他一句話。”玄渡嗯的一聲。


    蕭峰道:“我想請問他老人家:倘若遼兵前來攻打少林寺,他卻怎生處置?”玄渡道:“那自是奮起殺敵,護寺護法,更有何疑?”蕭峰道:“然而我爹爹是契丹人,如何要他為了漢人,去殺契丹人?”玄渡沉吟道:“棄暗投明,可敬可佩!”


    蕭峰道:“大師是漢人,隻道漢為明,契丹為暗。我契丹人卻說大遼為明,大宋為暗。想我契丹祖先為羯人所殘殺,為鮮卑人所脅迫,東逃西竄,苦不堪言。大唐之時,你們漢人武功極盛,不知殺了我契丹多少勇士,擄了我契丹多少婦女,現今你們漢人武功不行了,我契丹反過來攻殺你們。如此殺來殺去,不知何日方了?”


    玄渡默然,隔了半晌,念道:“阿彌陀佛,阿彌陀佛。”


    段譽策馬走近,聽到二人下半截的說話,喟然吟道:“烽火燃不息,征戰無已時。野戰格鬥死,敗馬號鳴向天悲。烏鳶啄人腸,銜飛上掛枯樹枝。士卒塗草莽,將軍空爾為。乃知兵者是兇器,聖人不得已而用之。”蕭峰讚道:“‘乃知兵者是兇器,聖人不得已而用之。’賢弟,你作得好詩。”段譽道:“這不是我作的,是唐朝大詩人李白的詩篇。”


    蕭峰道:“我在此地之時,常聽族人唱一首歌。”當即高聲而唱:“亡我祈連山,使我六畜不蕃息。亡我焉支山,使我婦女無顏色。”他中氣充沛,歌聲遠遠傳了出去,但歌中充滿了哀傷淒涼之意。


    段譽點頭道:“這是匈奴人的歌,當年漢武帝大伐匈奴,搶奪了大片地方,匈奴人慘傷困苦,想不到這歌直傳到今日。”蕭峰道:“我契丹祖先,當年和匈奴乃是同族,和當時匈奴人一般苦楚。”


    玄渡歎了口氣,說道:“隻有普天下的帝王將軍們都信奉佛法,以慈悲為懷,那時才不再有征戰殺伐的慘事。”蕭峰道:“可不知何年何月,才有這等太平世界。”


    一行人續向西行,這一日過了代州的繁畤,眼見東南北三方都有火光,晝夜不息,遼軍一路燒殺而來。群雄心下均感憤怒,不住叫罵,要和遼軍決一死戰。


    範驊道:“遼軍越追越近,咱們終將退無可退,依兄弟之見,咱們不如四下分散,教遼軍不知向那裏去追才是。”


    吳長風大聲道:“那不是認輸了嗎?範司馬,你別長他人誌氣,滅自己威風,勝也好,敗也好,咱們總得跟遼狗拚個你死我活。”


    正說之間,突然颼的一聲,一枝羽箭從東南角上射來,一名丐幫弟子中箭倒地。跟著山後一隊遼兵大聲呐喊,撲了出來。原來這隊遼兵從間道來攻,越過了斷後的群豪。這一支突擊的遼兵約有五百餘人。吳長風大叫:“殺啊!”當先衝去。群雄跟著衝殺,奮勇爭先。群雄人數既較這小隊遼軍為多,武藝又遠為高強,砍瓜切菜般圍攻遼兵,隻小半個時辰,將五百餘名遼兵殺得幹幹淨淨。有十餘名契丹武士攀山越嶺逃走,也都給中原群豪中輕功高明之士,追上去一一殺死。


    群豪打了個勝仗,歡唿呐喊,人心大振,範驊卻悄悄對玄渡、虛竹、段譽等人說道:“咱們所殲的隻是遼軍一小隊,這一仗既接上了,第二批遼軍跟著便來。咱們快向西退!”


    話聲未了,隻聽得東邊轟隆隆、轟隆隆之聲大作。群豪一齊轉頭向東望去,但見塵土飛起,如烏雲般遮住了半邊天,霎時之間,群豪麵麵相覷,默不作聲,但聽得轟隆隆、轟隆隆悶雷般的聲音遠遠響著,顯是大隊遼軍騎兵奔馳而來,從聲音中聽來不知有多少萬人馬。江湖上的兇殺鬥毆,群豪見得多了,但如此大軍馳驅卻是聞所未聞,比之南京城外的接戰,這一次遼軍的規模又不知大了多少倍。各人雖都是膽氣豪壯之輩,陡然間遇到這般天地為之變色的軍威,卻也忍不住心驚肉跳,滿手冷汗。


    範驊叫道:“眾位兄弟,敵人勢大,枉死無益。留得青山在,不怕沒柴燒,咱們今日暫且避讓,日後再來反擊。”群豪紛紛上馬,向西急馳,但聽得那轟隆隆的聲音,在身後老是響個不停。


    這一晚各人不再歇宿,見離雁門關漸近。群豪催騎疾行,知道隻要一進關門,扼險而守,敵軍雖眾,破關卻不容易。一路上馬匹紛紛倒斃,有的展開輕功步行,有的便兩人一騎。行到天明,離雁門關已不過十餘裏地,眾人都放下了心,下馬牽韁,緩緩而行,好讓牲口迴力。但身後轟隆隆、轟隆隆的萬馬奔騰之聲,卻也更加響了。


    蕭峰下嶺來到山側,猛然間看到一塊大岩,心中一凜:“當年玄慈方丈、汪幫主等率領中原豪傑,伏擊我爹爹,殺死了我母親和不少契丹武士,便是在此。”側頭隻見一片山壁上斧鑿的印痕宛然可見,正是玄慈將蕭遠山所留字跡削去之處。


    蕭峰緩緩迴頭,見到石壁旁一株花樹,耳中似乎聽到了阿朱當年躲在樹後的聲音:“喬大爺,你再打下去,這座山峰也要給你擊倒了。”他一呆,阿朱情致殷殷的幾句話,清清楚楚的在他腦海中響起:“我在這裏已等了你五日五夜,我隻怕你不能來。你……你果然來了,謝謝老天爺保佑,你終於安然無恙。”


    蕭峰熱淚盈眶,走近摩挲樹幹,那樹比之當日與阿朱相會時已高了不少。一時間傷心欲絕,渾忘了身外之事。


    忽聽得阿紫叫道:“姊夫,快退!快退!”阿紫奔近身來,拉住蕭峰衣袖。


    蕭峰抬頭遠遠望去,隻見東麵、北麵、南麵三方,遼軍長矛的矛頭猶如樹林般刺向天空,竟然已經合圍。蕭峰點了點頭,道:“好,咱們退入雁門關再說。”


    這時群豪都已聚在雁門關前。蕭峰和阿紫並騎來到關口,關門卻兀自緊閉。一名宋軍軍官站在關門城頭,朗聲說道:“奉鎮守雁門關指揮使張將軍將令:爾等既是中原百姓,原可入關,但不知是不是勾結遼軍的奸細,因此各人拋下軍器,待我軍一一搜檢。身上如不藏軍器者,張將軍開恩,放爾等入關。”


    此言一出,群豪登時大嘩。有的說:“我等千裏奔馳,奮力抵抗遼兵,怎可懷疑我等是奸細?”有的道:“我們攜帶軍器是為了助將軍抗遼,倘若失去趁手兵器,如何對遼軍打仗?”更有性子粗暴之人叫罵:“他媽的,不放我們進關麽?大夥兒攻進去!”


    玄渡急忙製止,向那軍官道:“相煩稟報張將軍知道:我們都是忠義為國的大宋百姓,先前便是我們派人前來稟報遼軍來攻的。敵軍轉眼即至,再要搜檢什麽的,耽誤了時刻,那時再開關便危險了。”


    那軍官已聽了人叢中的叫罵之聲,又見許多人穿著奇形怪狀的衣飾,不類中土人士,說道:“老和尚,你說你們都是中土良民,我瞧有許多不是中國人罷?好!我就網開一麵,大宋良民可以進關,不是大宋子民,可不得進關。”


    群豪麵麵相覷,無不憤怒。段譽的部屬是大理國臣民,虛竹的部屬更是各族人氏都有,或西域、或西夏、或吐蕃、或高麗,若隻大宋臣民方得進關,那麽大理國、靈鷲宮兩路人馬,大部分都不能進去了。


    玄渡說道:“將軍明鑒:我們這裏有許多同伴,有的是大理人,有的是西夏人,都跟我們聯手抗擊遼兵,都是朋友,何分是宋人不宋人?”這次段譽率部北上,嚴守秘密,決不泄露是一國之主的身分,以防宋朝大臣起心加害,或擄之作為人質,兼之大理與遼國相隔雖遠,卻也不願公然與之為敵,是以玄渡不提關下有大理國極重要人物。


    那軍官怫然道:“雁門關乃大宋北門鎖鑰,是何等要緊所在?遼兵大隊人馬轉眼即到,我若隨便開關,給遼兵衝了進來,這天大禍事誰能擔當?”


    吳長風再也忍耐不住,大聲喝道:“你少囉唆幾句,早些開了關,豈不是什麽事也沒有了?”那軍官怒道:“你這老叫化,本官麵前那有你說話的餘地?”他右手一揚,城垛上登時出現了千餘名弓箭手,彎弓搭箭,對準城下。那軍官喝道:“快快退開,若再在這裏擾亂軍心,可要放箭了。”玄渡長歎一聲,不知如何是好。


    雁門關兩側雙峰夾峙,高聳入雲,這關所以名為“雁門”,意思說鴻雁南飛之時,也須從雙峰之間通過,以喻地勢之險。群豪中雖不乏輕功高強之士,盡可翻山越嶺而走,但其餘人眾難逾天險,不免要為遼軍聚殲於關下了。


    遼軍限於山勢,東西兩路漸漸收縮,都從正麵壓境而來,但除馬蹄聲、鐵甲聲、大風吹旗聲外,卻無半點人聲喧嘩,的是軍紀嚴整的精銳之師。一隊隊遼軍逼關為陣,馳到弩箭將及之處,便即停住。一眼望去,東西北三方旌旗招展,不知有多少人馬。


    蕭峰朗聲叫道:“眾位請各在原地稍候,不可移動,待在下與遼帝分說。”單騎縱馬而出。他雙手高舉過頂,示意手中並無兵刃弓箭,大聲叫道:“大遼國皇帝陛下,臣南院大王蕭峰有幾句話向你稟告,請你出來。”他這幾句話鼓足內力,聲音遠遠傳了出去。遼軍十餘萬將士聽得清清楚楚,不由得人人變色。


    過得半晌,猛聽得遼軍陣中鼓角聲大作,千軍萬馬如波浪般向兩側分開,八名騎士執著迎風招展的八麵黃金色大旗,馳出陣來。其後一隊隊長矛手、刀斧手、弓箭手、盾牌手疾奔而前,分列兩旁,接著是十名錦袍鐵甲的大將簇擁著耶律洪基出陣。


    遼軍大唿:“萬歲,萬歲,萬萬歲!”聲震四野,山穀鳴響。


    關上宋軍見到敵人如此軍威,無不栗然。


    耶律洪基右手寶刀高舉,遼軍立時肅靜,除了偶有戰馬嘶鳴,更無半點聲息。耶律洪基放下寶刀,大聲笑道:“蕭大王,你說要引遼軍入關,怎麽關門還不大開?”


    此言一出,關上通譯便傳給鎮守雁門關指揮使張將軍聽了。關上宋軍立時大噪,指著蕭峰指手劃腳的大罵。


    蕭峰知耶律洪基這話是行使反間計,要使宋兵不敢開關放自己入內,心中微微一酸,當即下馬,走上幾步,說道:“陛下,臣蕭峰有負厚恩,重勞禦駕親臨,死罪,死罪!”說著便跪倒在地。


    突然兩個人影從旁掠過,當真如閃電一般,猛向耶律洪基欺了過去,正是虛竹和段譽。他二人見情勢不對,情知今日之事,唯有擒住遼帝作為要脅,才能保持大夥周全,一打手勢,便分從左右搶去。


    耶律洪基出陣之時,原已防到蕭峰重施當年在陣上擒殺楚王父子的故技,早有戒備。親軍指揮使一聲吆喝,三百名盾牌手立時聚攏,三百麵盾牌猶如一堵城牆,擋在遼帝麵前。長矛手、刀斧手又密密層層的排在盾牌之前。


    這時虛竹既得天山童姥的真傳,又練了靈鷲宮石壁上武學的秘奧,武功之高,實已到了隨心所欲、無往而不利的地步,而段譽在得到鳩摩智的畢生修為後,內力之強,亦是震古鑠今,他那“淩波微步”施展開來,遼軍將士如何阻攔得住?


    段譽東一晃、西一斜,便如遊魚一般,從長矛手、刀斧手間相距不逾一尺的縫隙之中硬生生的擠了過去。眾遼兵挺長矛攢刺,因相互擠得太近,非但傷不到段譽,兵刃多半招唿在自己人身上。


    虛竹雙手連伸,抓住遼兵的胸口背心,不住擲出陣來,一麵向耶律洪基靠近。兩員大將縱馬衝上,雙槍齊至,向虛竹胸腹刺到。虛竹突然躍起,雙足分落二將槍頭。兩員遼將齊聲大喝,抖動槍杆,要將虛竹身子震落。虛竹乘著雙槍抖動之勢,飛身躍起,半空中便向耶律洪基頭頂撲落。


    一如遊魚之滑,一如飛鳥之捷,兩人雙雙攻到。耶律洪基大驚,提起寶刀,疾向身在半空的虛竹砍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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