段譽對牆上字畫一幅幅瞧將過去,突然見到一幅古裝仕女的舞劍圖,不由得大吃一驚,“咦”的一聲。圖中美女竟與王語嫣的容貌十分相似,惟年紀略大,衣飾全然不同,倒有點像無量山石洞中那個神仙姊姊。圖中美女右手持劍,左手捏了劍訣,正在湖畔山邊舞劍,神態飛逸,明豔嬌媚,莫可名狀。段譽霎時之間神魂飛蕩,一時似乎到了王語嫣身邊,一時又似到了無量山的石洞之中,出神良久,突然叫道:“二哥,你來瞧。”


    虛竹應聲走近,一看之下,也大為詫異,心想王姑娘的畫像在這裏又出現了一幅,與師父給我的那幅畫相像,圖中人物相貌無別,隻姿式不同。


    段譽越看越奇,忍不住伸手去摸那幅圖畫,隻覺圖後的牆壁之上,似乎凹凹凸凸的另有圖樣。他輕輕揭起圖像,果見壁上刻著許多陰陽線條,湊近一看,見壁上刻了無數人形,有的打坐,有的騰躍,姿勢千奇百怪。這些人形大都是圍在一個個圓圈之中,圈旁多半注著一些天幹地支和數目字。


    虛竹一眼便認了出來,這些圖形與靈鷲宮石室壁上所刻的圖形大同小異,隻看得幾幅,心下便想:“這似乎是李秋水李師叔的武功。”跟著便即恍然:“李師叔是西夏的皇太妃,在宮中刻有這些圖形,那是絲毫不奇。”想到圖形在壁,李秋水卻已逝世,不禁黯然。他知這是逍遙派武功的上乘秘訣,倘若內力修為不到,看得著了迷,重則走火入魔,輕則昏迷不醒。那日梅蘭竹菊四姝,便因觀看石壁圖形而摔倒受傷。他怕段譽受損,忙道:“三弟,這種圖形看不得。”段譽道:“為什麽?”虛竹低聲道:“這是極高深的武學,倘若習之不得其法,有損無益。”


    段譽本對武功毫無興趣,但就算興趣極濃,他也必先看王語嫣的肖像而不看武功秘譜,當即放迴圖畫,又去觀看那幅“湖畔舞劍圖”。他對王語嫣的身形容貌,再細微之處也早瞧得清清楚楚,牢記在心,再細看那圖時,便辨出畫中人和王語嫣之間的差異來。畫中人身形較為豐滿,眉目間略帶英爽之氣,不似王語嫣那麽溫文婉孌,年紀顯然也比王語嫣大了三四歲。


    包不同兀自在胡說八道,對段譽和虛竹的一舉一動、一言一行卻毫不放過,聽虛竹說壁上圖形乃高深武學,當即嗤之以鼻,說道:“什麽高深武學?小和尚又來騙人。”揭開圖畫,凝目便去看那圖形。段譽斜身側目,企起了足跟,仍瞧著那圖中美女。


    那宮女曉蕾道:“包先生,這些圖形看不得的。公主殿下說過,功夫倘若不到,觀之有損無益。”包不同道:“功夫若是到了呢?那便有益無損了,是不是?我的功夫是已經到了的。”他本不過逞強好勝,倒也並無偷窺武學秘奧之心,不料隻看了一個圓圈中人像的姿式,便覺千變萬化,捉摸不定,忍不住伸手抬足,跟著圖形學了起來。


    片刻之間,便有旁人注意到了他的怪狀,跟著也發見壁上有圖。隻聽得這邊有人說道:“咦,這裏有圖形。”那邊廂也有人說道:“這裏也有圖形。”各人紛紛揭開壁上字畫,觀看刻在壁上的人形圖像,隻瞧得一會,便都手舞足蹈起來。


    虛竹暗暗心驚,忙奔到蕭峰身邊,說道:“大哥,這些圖形是看不得的,再看下去,隻怕人人要受重傷,倘若有人顛狂,更要大亂。”


    蕭峰心中一凜,大喝:“大家別看壁上的圖形,咱們身在險地,快快聚攏商議。”


    他一喝之下,便有幾人迴過頭來,聚到他身畔,可是壁上圖形實在誘力太強,每人任意看到一個圖形,略一思索,便覺圖中姿式,實可解答自己長期來苦思不得的許多武學難題,但這姿式到底如何,卻又蒙蒙矓矓,捉摸不定,忍不住要凝神思索。蕭峰突然間見到這許多人宛如癡迷著魔,也不禁暗自惶栗。


    忽聽得有人“啊”的一聲唿叫,轉了幾個圈子,撲地摔倒。又有一人喉間發出低聲,撲向石壁亂抓亂爬,似是要將壁上的圖形挖將下來。蕭峰一凝思間,已有計較,伸手出去,一把抓住一張椅子之背,喀的一聲,拗下了一截,在雙掌間運氣搓磨,捏成了數十塊碎片,當即揚手擲出。但聽得嗤嗤嗤之聲不絕,每一下聲響過去,室中油燈或蠟燭上便熄了一頭火光,數十下聲響過後,燈火盡熄,書房中一團漆黑。


    黑暗之中,唯聞各人唿唿喘聲,有人低唿:“好險,好險!”有人卻叫:“快點燈燭,我可沒看清呢!”


    蕭峰朗聲道:“眾位請在原地就坐,不可隨意走動,以免誤蹈屋中機關。壁上圖形惑人心神,更不可伸手去摸,自陷禍害。”他說這話之前,本有人正在伸手撫摸石壁上的圖形線刻,一聽之下,才縮手不摸,強自收懾心神。


    蕭峰低聲道:“得罪莫怪!快請開了石門,放大夥兒出去。”原來他在射熄燈燭之前,一個箭步竄出,已抓住了那宮女曉蕾的右腕。曉蕾一驚之下,左手反掌便打。蕭峰順手將她左手一並握住。曉蕾又驚又羞,一動也不敢動,這時聽蕭峰這麽說,便道:“你……你別抓住我手。”蕭峰放開她手腕,雖在黑暗之中,料想聽聲辨形,也不怕她有什麽花樣。


    曉蕾道:“我對包先生說過,這些圖形是看不得的,功夫倘若不到,觀之有損無益。他卻偏偏要看!”


    包不同坐在地下,但覺頭痛甚劇,心神恍惚,胸間說不出的難過,似欲嘔吐,勉強提起精神,說道:“你叫我看,我就不看;你不叫我看,我偏偏要看。”


    蕭峰尋思:“這宮女果曾勸人不可觀看壁上的圖形,倒不似有意加害。但西夏公主邀我們到這裏,到底是什麽用意?”便在這時,忽然聞到一陣極幽雅、極清淡的香氣。蕭峰吃了一驚,忙伸手按住鼻子,想起當年丐幫幫眾為西夏一品堂人物以“悲酥清風”迷倒之事,內息略一運轉,幸喜並無窒礙。


    隻聽得另一個宮女聲音鶯鶯嚦嚦的說道:“公主殿下駕到!”眾人聽得公主到來,都又驚又喜,隻可惜黑暗之中,見不到公主的麵貌。


    隻聽那宮女嬌媚的聲音說道:“公主殿下有諭:書房壁上刻有武學圖形,別派人士不宜觀看,是以用字畫懸在壁上,以加遮掩,不料還是有人見到了。公主殿下說道:請各位千萬不可晃亮火摺,不可以火石打火,否則恐有兇險,諸多不便。公主殿下有些言語要向諸位佳客言明,黑暗之中,頗為失敬,還請各位原諒。”


    隻聽得軋軋聲響,石門打開。那宮女又道:“各位倘若不願在此多留,可請先行退出,迴到外邊凝香殿用茶休息,一路有人指引,不致迷失路途。”


    眾人聽得公主已經到來,如何還肯退出?再聽那宮女聲調平和,絕無惡意,又已打開屋門,任人自由進出,驚懼之心當即大減,竟無一人離去。


    隔了一會,那宮女道:“各位遠來,公主殿下至感盛情。敝國招待不周,尚請諒鑒。公主謹將平時清賞的書法繪畫,每位各贈一件,聊酬雅意,這些都是名家真跡,請各位哂納。各位離去之時,便自行在壁上摘去罷。”


    這些江湖豪客聽說公主有禮物相贈,卻隻是些字畫,不由得納悶。有些多見世麵之人,知道這些字畫拿到中原,均可賣得重價,勝於黃金珠寶,倒也暗暗欣喜。隻段譽一人最是開心,決意揀取那幅“湖畔舞劍圖”,俾與王語嫣並肩賞玩。


    宗讚王子聽來聽去,都是那宮女代公主發言,好生焦躁,大聲道:“公主殿下,既然這裏不便點火,咱們換個地方見麵可好?這裏黑朦朦的,你瞧不見我,我也瞧不見你。”


    那宮女道:“眾位要見公主殿下,卻也不難。”


    黑暗之中,百餘人齊聲叫了出來:“我們要見公主,我們要見公主!”另有不少人七張八嘴的叫嚷:“快掌燈罷,我們決不看壁上的圖形便是。”“隻須公主身側點幾盞燈,也就夠了,我們隻看到公主,看不到圖形。”“對,對!請公主殿下現身!”擾攘了好一會兒,聲音才漸漸靜下來。


    那宮女緩緩說道:“公主殿下請眾位來到西夏,原是要會見佳客。公主現有三個問題,敬請各位挨次迴答。若是合了公主心意,自當請見。”


    眾人登時都興奮起來。有的道:“原來是出題目考試。”有的道:“俺隻會使槍舞刀,要俺迴答什麽詩書題目,這可難倒俺了!問的是武功招數嗎?”


    那宮女道:“公主要問的問題,都已告知婢子。現下請那一位先生過來答題?”


    眾人爭先恐後的擁進,都道:“讓我來!我先答,我先答!”那宮女嘻嘻一笑,說道:“眾位不必相爭。先迴答的反而吃虧。”眾人一想都覺有理,越遲上去,越可多聽旁人的對答,便可從旁人的應對和公主的可否之中,加以揣摩。這一來,便沒人上去了。


    忽聽得一人說道:“大家一擁而上,我便墮後;大家怕做先鋒吃虧,那我就身先士卒。在下包不同,有妻有兒,隻盼一睹公主芳容,別無他意!”


    那宮女道:“包先生倒也爽直得緊。公主殿下有三個問題請教。第一問:包先生一生之中,在什麽地方最是快樂逍遙?”


    包不同想了一會,說道:“是在一家瓷器店中。我小時候在這店中做學徒,老板欺侮虐待,日日打罵。有一日我狂性大發,將瓷器店中的碗碟茶壺、花瓶人像,一古腦兒打得乒乒乓乓、稀巴粉碎。生平最痛快的便是此事。宮女姑娘,我答得中式麽?”


    那宮女道:“是否中式,婢子不知,由公主殿下決定。第二問:包先生生平最愛之人,叫什麽名字?”包不同毫不思索,說道:“叫包不靚。”


    那宮女道:“第三問是:包先生最愛的這個人相貌如何?”包不同道:“此人年方六歲,眼睛一大一小,鼻孔朝天,耳朵招風,包某有何吩咐,此人決計不聽,叫她哭必笑,叫她笑必哭,哭起來兩個時辰不停,乃是我的寶貝女兒包不靚。”


    那宮女噗哧一笑。眾豪客也都哈哈大笑。那宮女道:“包先生的千金小姐聰明伶俐,有趣得緊,女大十八變,大了後一定挺美的。”包不同聽她稱讚自己女兒,很是高興,還敬一句:“有你姑娘一半美貌,一半才情,我就滿意之極了!”那宮女笑道:“不敢當,包先生請在這邊休息。第二位請過來。”


    段譽急於出去和王語嫣相聚,公主見與不見,毫不要緊,當即上前,黑暗中仍深深一揖,說道:“在下大理段譽,謹向公主殿下致意問安。在下僻居南疆,今日得來上國觀光,多蒙厚待,實感盛情。”


    那宮女道:“原來是大理國鎮南王世子,王子不須多謙,勞步遠來,實深簡慢,蝸居之地,不足以接貴客,還請多多擔待。”段譽道:“姊姊你太客氣了,公主今日若無閑暇,改日賜見,那也無妨。”


    那宮女道:“王子既然到此,也請迴答三問。第一問,王子一生之中,在何處最是快樂逍遙?”段譽脫口而出:“在一口枯井的爛泥之中。”眾人忍不住失笑。除了慕容複一人之外,誰也不知他為什麽在枯井的爛泥之中最為快活逍遙。有人低聲譏諷:“難道是隻烏龜,在爛泥中最快活?”


    那宮女抿嘴低笑,又問:“王子生平最愛之人,叫什麽名字?”


    段譽正要迴答,突然覺得左邊衣袖、右邊衣襟,同時有人拉扯。巴天石在他左耳畔低聲道:“說是鎮南王。”朱丹臣在他右耳邊低聲道:“說是鎮南王妃。”兩人聽到段譽迴答第一個問題大為失禮,隻怕他第二答也如此貽笑於人。此來是向公主求婚,如果他說生平最愛之人是王語嫣或是木婉清,又或是另外一位姑娘,公主豈有答允下嫁之理?一個說道:該當最愛父親,忠君孝父,那是朝中三公的想法。一個說道:須說最愛母親,孺慕慈母,那是文學之士的念頭。


    段譽聽那宮女問到自己最愛之人的姓名,本來衝口而出,便欲說王語嫣的名字,但巴朱二人這麽一提,段譽登時想起,自己是大理國鎮南王世子,來到西夏,一言一動實係本國觀瞻,自己丟臉不要緊,卻不能失了大理國的體麵,便道:“我最愛的自然是爹爹、媽媽。”他口中一說到“爹爹、媽媽”四字,胸中自然而然的起了愛慕父母之意,覺得對父母之愛和王語嫣之愛並不相同,難分孰深孰淺,說自己在這世上最愛父母,決非虛話。


    那宮女又問:“令尊、令堂的相貌如何?是否與王子頗為相似?”段譽道:“我爹爹四方臉蛋,濃眉大眼,形貌甚是威武,其實他的性子倒很和善……”說到這裏,心中突然一凜:“原來我相貌隻像我娘,不像爹爹。這一節我以前倒沒想到過。”


    那宮女聽他說了一半,不再說下去,心想他母親是王妃之尊,他自不願當眾述說母親的相貌,便道:“多謝王子,請王子這邊休息。”


    宗讚聽那宮女對段譽言辭間十分客氣,相待頗為親厚,心中醋意登生,暗想:“你是王子,我也是王子。吐蕃國比你大理強大得多。莫非是你一張小白臉占了便宜麽?”不再等待,踏步上前,說道:“吐蕃國王子宗讚,請公主會麵。”


    那宮女道:“王子光降,敝國上下齊感榮寵。敝國公主也有三事相詢。”


    宗讚甚是爽快,笑道:“公主那三個問題,我早聽見了,也不用你一個個的來問,我一並迴答了罷。我一生之中,最快樂逍遙的地方,乃是日後做了駙馬,與公主結為夫妻的洞房之中。我平生最愛的人兒,乃是銀川公主,她自然姓李,閨名我此刻當然不知,將來成為夫妻,她定會說與我知曉。至於公主的相貌,當然像神仙一般,天上少有,地下無雙。哈哈,你說我答得對不對?”


    眾人之中,倒有一大半和宗讚王子存著同樣心思,要如此迴答這三個問題,聽得他說了出來,不由得都暗暗懊悔:“我該當搶先一步如此迴答才是,現下若再這般說法,倒似學他的樣一般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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