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段公子倘若也去求親,公子爺非輸不可。包三弟說,不妨找個機會砍去他腦袋。我和鄧大哥、風四弟都說不行,慕容家做這等事,豈不成了無恥小人?最好段公子心甘情願的離去,不向西夏求親,但如何勸得他自行迴去,卻是個難題。公子爺和我們商議了幾天,至今仍束手無策。”(王語嫣心道:你們是盼我出馬,勸他迴去。他如聽了我的話,表哥豈不是要去做駙馬?)


    “公子爺一心一意,便是要興複大燕,眼前有個千載難逢的良機,偏偏有個大障礙擋住了。隻消除去了障礙,公子爺得到西夏這個大援,興複大業便大有可為。他身登大寶,西夏公主是正宮娘娘,公子爺對你情深意真,便封你做西宮娘娘,那時他每天身在西宮,陪著你飲酒賦詩,十天八天也不去正宮一次。唉,就是想不出一個妙法,怎生叫段公子不來搶做西夏駙馬?這是個大功勞,可是我們誰也沒法為公子爺分憂立功……”(王語嫣心想:你們想不出法子,我倒希望段公子去搶了做西夏駙馬,表哥便做不成了。卻不知段公子願不願做駙馬呢?)


    王語嫣這時聽段譽說肯去搶做西夏駙馬,猶似在滿天烏雲中突然見到一絲陽光,不由得喜不自勝,低低的道:“段公子,你待我真好,不過這樣一來,我表哥可真要恨死你啦。”段譽道:“那又有什麽幹係?反正現下他早就恨我了。”王語嫣道:“你剛才說,也不知那西夏公主是美是醜,是善是惡,你卻為了我而去和她成親,豈不是……豈不是……太委屈了你?”


    段譽當下便要說:“隻要為了你,不論什麽委屈我都甘願忍受。”但隨即便想:“我為你做事,倘若居功要你感恩,不是君子的行逕。”便道:“我不是為了你而受委屈,我爹爹有命,要我去設法娶得這位西夏公主。我是秉承爹爹之命,跟你全不相幹。”


    王語嫣冰雪聰明,段譽對她一片深情,豈有領略不到的?心想他對自己如此癡心,怎會甘願去娶一個素不相識的女子?他為了自己而去做大違本意之事,卻毫不居功,不由得更加感激,伸手握住了段譽的手,說道:“段公子,我……我……今生今世,難以相報,但願來生……”說到這裏,喉頭哽咽,再也說不下去了。


    他二人數度同經患難,背負扶持,肌膚相接,亦非止一次,但過去都是不得不然,這一次卻是王語嫣心下感動,伸手與段譽相握。段譽但覺她一隻柔膩軟滑的手掌款款握著自己的手,霎時之間,隻覺便天塌下來也顧不得了,歡喜之情,充滿胸臆,心想她這麽待我,別說要我娶西夏公主,便是大宋公主、遼國公主、吐蕃公主、高麗公主一起娶了,卻又如何?他重傷初愈,心情激蕩之下,熱血上湧,突然間天旋地轉,頭暈腦脹,身子搖了幾搖,一個側身,咕咚一聲,摔入了碧波池中。


    王語嫣大吃一驚,叫道:“段公子,段公子!”伸手去拉。


    幸好池水甚淺,段譽給冷水一激,腦子也清醒了,拖泥帶水的爬將上來。


    王語嫣這麽一唿,廟中許多人都驚醒了。蕭峰、虛竹、巴天石、朱丹臣等都奔出來。見到段譽濕淋淋的十分狼狽,王語嫣卻滿臉通紅的站在一旁,忸怩尷尬,都道他二人深宵在池邊幽會,定是段譽毛手毛腳,給王語嫣推入池中,不由得暗暗好笑,卻也不便多問。段譽要待解釋,也不知說什麽好。


    次日是三月初七,離清明尚有二日。巴天石一早便到興慶府投文辦事。巳牌時分,他匆匆趕迴廟中,向段譽道:“公子,王爺向西夏公主求親的書信,小人已投入了禮部。蒙禮部尚書親自延見,十分客氣,說公子前來求親,西夏國大感光寵,相信必能如公子所願。”


    過不多時,廟門外人馬雜遝,跟著有吹打之聲。巴天石和朱丹臣迎了出去,原來是西夏禮部陶尚書率領人員,前來迎接段譽,遷往賓館款待。蕭峰是遼國的南院大王,遼國國勢之盛,遠過大理,西夏若知他來,接待更當隆重,隻是他囑咐眾人不可泄露他的身分,和虛竹等一幹人都認作是段譽的隨從,遷入了賓館。


    眾人剛安頓好,忽聽後院中有人粗聲粗氣的罵道:“你是什麽東西,居然也來打西夏公主的主意?這西夏駙馬,我們小王子是做定了的,我勸你還是夾著尾巴早些走罷!”巴天石等一聽,都是怒從心上起,心想什麽人如此無禮,膽敢上門辱罵?開門看時,隻見七八條粗壯大漢,站在院子中亂叫亂嚷。


    巴天石和朱丹臣都是十分精細之人,隻朱丹臣多了幾分文采儒雅,巴天石卻多了幾分霸悍之氣。兩人各不出聲,隻在門口一站。但聽那幾條大漢越罵越粗魯,還夾雜著許多聽不懂的番話,口口聲聲“我家小王子”如何如何,似乎是吐蕃國王子的下屬。


    巴天石和朱丹臣相視一笑,便欲出手打發這幾條大漢,突然間左首一扇門砰的開了,搶出兩個人來,一穿黃衣,一穿黑衣,指東打西,霎時間三條大漢躺在地下哼聲不絕,另外幾人給那二人拳打足踢,都拋出了門外。那黑衣漢子道:“痛快,痛快!”那黃衣人道:“非也,非也!還不夠痛快。”一個正是風波惡,一個是包不同。


    但聽得逃到了門外的吐蕃武士兀自大叫:“姓慕容的,我勸你早些迴蘇州去的好。你想娶西夏公主為妻,惹惱了我家小王子,‘以汝之道,還施汝身’,娶了你妹子做小老婆,讓她在吐蕃天天喝酥油茶,她就開心得很了。”風波惡一陣風般趕將出去。隻聽得劈啪、哎唷幾聲,幾名吐蕃武士漸逃漸遠,罵聲漸漸遠去。


    王語嫣坐在房中,聽到包風二人和吐蕃眾武士的聲音,愁眉深鎖,珠淚悄垂,一時打不定主意,是否該出來和包風二人相會。


    包不同向巴天石、朱丹臣一拱手,說道:“巴兄、朱兄來到西夏,是來瞧瞧熱鬧呢,還是別有所圖?”巴天石笑道:“包風二位如何,我二人也就如何了。”包不同道:“大理段公子也是來求親麽?”巴天石道:“正是。我家公子乃大理國皇太弟的世子,日後身登大位,在大理國南麵為君,與西夏結為姻親,正是門當戶對。慕容公子一介白丁,人品雖佳,門第卻是不襯。”包不同臉色一變,道:“非也,非也!你隻知其一,不知其二。我家公子人中龍鳳,豈是你家這個段呆子所能比並?”風波惡衝進門來,說道:“三哥,何必多作這口舌之爭?待來日金殿比試,大家施展手段便了。”包不同道:“非也,非也!金殿比試,那是公子爺他們的事;口舌之爭,卻是我哥兒們之事。”


    巴天石笑道:“口舌之爭,包兄天下第一,古往今來,無人能及。小弟甘拜下風,這就認輸別過。”一拱手,與朱丹臣迴入房中,說道:“朱賢弟,聽那包不同說來,似乎公子爺還得參與一場什麽金殿比試。公子爺傷勢初愈,他的武功又時靈時不靈,並無把握,倘若比試之際六脈神劍施展不出,不但駙馬做不成,還有性命之憂,那便如何是好?”朱丹臣也束手無策。兩人去找蕭峰、虛竹商議。


    蕭峰道:“這金殿比試,不知如何比試法?是單打獨鬥呢,還是許可部屬出陣?倘若旁人也可參與角鬥,那就不用耽心了。”巴天石道:“正是。朱賢弟,咱們去瞧瞧陶尚書,把招婿、比試的諸般規矩打聽明白,再作計較。”當下二人自去。


    蕭峰、虛竹、段譽三人圍坐飲酒,你一碗,我一碗,意興甚豪。蕭峰問起段譽學會六脈神劍的經過,想要授他一項運氣法門,得能任意運使真氣。那知段譽對內功、外功一竅不通,豈能在旦夕之間學會?蕭峰知無法可施,隻得搖了搖頭,舉碗喝酒。虛竹和段譽的酒量都遠不及他,喝到五六碗烈酒時,段譽已頹然醉倒,人事不知了。


    段譽待得蒙蒙矓矓的醒轉,隻見窗紙上樹影扶疏,明月窺人,已是深夜。他心中一凜:“昨晚我和王姑娘沒說完話,一不小心,掉入了水池,不知她可還有什麽話要跟我說?會不會又在外麵等我?啊喲,不好,倘若她已等了半天,不耐煩起來,又迴去安睡,豈不誤了大事?”急忙跳起,悄悄挨出房門,過了院子,正想去拔大門的門閂,忽聽得身後有人低聲道:“段公子,你過來,我有話跟你說。”


    段譽出其不意,嚇了一跳,聽那聲音陰森森地似乎不懷好意,待要迴頭去看,突覺背心一緊,已給人一把抓住。段譽依稀辨明聲音,問道:“是慕容公子麽?”


    那人道:“不敢,正是區區,敢請段兄移駕一談。”果然便是慕容複。段譽道:“慕容公子有命,敢不奉陪?請放手罷!”慕容複道:“放手倒也不必。”段譽突覺身子一輕,騰雲駕霧般飛了上去,卻是給慕容複抓住後心,提著躍上了屋頂。


    段譽倘若張口唿叫,便能將蕭峰、虛竹等驚醒,出來救援,但想:“我一叫之下,王姑娘也必聽見了,她見我二人重起爭鬥,定然大大不快。她決不會怪她表哥,總是編派我的不是,我又何必惹她生氣?”當下並不叫喚,任由慕容複提在手中,向外奔馳。


    其時雖是深夜,但月亮淩空,月色澄明,隻見慕容複腳下初時踏的是青石板街道,到後來已是黃土小徑,小徑兩旁都是半青不黃的長草。


    慕容複奔得一會,突然停步,將段譽往地下重重一摔。砰的一聲,段譽肩腰著地,摔得好不疼痛,心想:“此人貌似文雅,行為卻頗野蠻。”哼哼唧唧的爬起身來,道:“慕容兄有話好說,何必動粗?”


    慕容複冷笑道:“昨晚你跟我表妹說什麽話來?”段譽臉上一紅,囁嚅道:“也……也沒什麽,隻不過剛巧撞到,閑談幾句罷了。”慕容複道:“你是男子漢大丈夫,說過的話,做過的事,又何必抵賴隱瞞?”段譽給他一激,不由得氣往上衝,說道:“當然也不必瞞你,我跟王姑娘說,要來勸你一勸。”慕容複冷笑道:“你說要勸我道:人生在世,最要緊的是夫婦間情投意合,兩心相悅。你又說:我和西夏公主素不相識,既不知她是美是醜,是善是惡,旦夕相見,便成夫妻,那是大大不妥,是不是?又說我若辜負了我表妹的美意,便為天下有情人齊聲唾罵,為江湖上的英雄好漢鄙視恥笑,是也不是?”


    他說一句,段譽吃一驚,待他說完,結結巴巴的道:“王……王姑娘都跟你說了?”慕容複道:“她怎會跟我說?”段譽道:“那麽是你昨晚躲在一旁聽見了?”慕容複冷笑道:“你騙得了這等不識世務的無知姑娘,可騙不了我。”


    段譽奇道:“我騙你什麽?”慕容複道:“事情再明白也沒有了,你自己想做西夏駙馬,怕我來爭,便編好了一套說辭,想誘我上當。嘿嘿,慕容複不是三歲孩兒,怎會墮入你彀中?你當真是在做清秋大夢。”段譽歎道:“我是一片好心,但盼王姑娘和你成婚,結成神仙眷屬,舉案齊眉,白頭偕老。”慕容複冷笑道:“多謝你的金口啦。大理段氏和姑蘇慕容無親無故,素無交情,你何必對我這般好心?隻要我給我表妹纏住了不得脫身,你便得其所哉,披紅掛彩的去做西夏駙馬了。”


    段譽怒道:“你這不是胡說八道麽?我是大理皇子,大理雖是小國,卻也沒將這‘駙馬’兩字看得比天還大。慕容公子,我善言勸你,榮華富貴,轉瞬成空,你就算做成了西夏駙馬,再要做大燕皇帝,還不知要殺多少人?就算中原給你殺得血流成河,屍骨如山,你這大燕皇帝是否做得成,那也難說得很。”


    慕容複卻不生氣,隻冷冷的道:“你滿口子仁義道德,一肚皮卻是蛇蠍心腸。”段譽急道:“你不相信我是一番好意,那也由你,總而言之,我不能讓你娶西夏公主,我不能眼見王姑娘為你傷心腸斷,自尋短見。”慕容複道:“你不許我娶?哈哈,你當真有這麽大的能耐?我偏要娶,你便怎樣?”段譽道:“我自當盡心竭力,阻你成事。我一個人無能為力,便請朋友們幫忙。”


    慕容複心中一凜,蕭峰、虛竹二人的武功如何,他自是熟知,甚至段譽本人,當他施展六脈神劍之際,自己也萬萬抵敵不住,幸好他劍法有時靈,有時不靈,未能得心應手,總算還有可乘之隙,當即微微抬頭,高聲道:“表妹,你過來,我有話跟你說。”


    段譽又驚又喜,忙迴頭去看,但見遍地清光,卻那裏有王語嫣的人影?他凝神張望,似乎對麵樹叢中有什麽東西一動,突然間胸口一緊,又給慕容複抓住了穴道,身子給他提了起來,才知上當,苦笑道:“你又來動蠻,再加謊言欺詐,實非君子之所為。”


    慕容複冷笑道:“對付你這等小人,又豈能用君子手段?”心想:“你兩個義兄武功再高,你變成了死人,總做不成西夏駙馬了。”提著他向旁走去,想找個坑穴,將他一掌擊死,便即就地掩埋,走了數丈,見到一口枯井,舉手一擲,將他投了下去。段譽大叫:“啊喲!”已摔入井底。


    慕容複正待找幾塊大石壓在井口之上,讓他在裏麵活活餓死,忽聽得一個女子聲音道:“表哥,你瞧見我了?要跟我說什麽話?啊喲,你把段公子怎麽啦?”正是王語嫣。慕容複一呆,皺起了眉頭,他向著段譽背後高聲說話,意在引得他迴頭觀看,以便拿他胸前要穴,不料王語嫣真的便在附近。


    原來王語嫣這一晚愁思綿綿,難以安睡,倚窗望月,卻將慕容複抓住段譽的情景都瞧在眼裏,生怕兩人爭鬥起來,慕容複不敵段譽的六脈神劍,當即追隨在後,危急之際,可以喝止段譽。兩人的一番爭辯,句句都給她聽見了。隻覺段譽相勸慕容複的言語確是出於肺腑,慕容複卻認定他別有用心。待得慕容複出言欺騙段譽,王語嫣還道他當真見到了自己,便即現身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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