虛竹道:“是啊!將心比心,你不願瞎了雙眼,鍾姑娘自然也不願失了眼睛。雖然釋迦牟尼前生作菩薩時,頭目血肉、手足腦髓都肯布施給人,然而鍾姑娘又怎能跟如來佛相比?再說,鍾姑娘是我三弟的好朋友……”突然間心頭一震:“啊喲,不好!當日在靈鷲宮裏,我和三弟二人酒後吐露真言,原來他的意中人便是我的‘夢姑’。看來三弟對這位鍾姑娘實在極好。適才他對阿紫言道,寧可剜了他眼珠,卻不願傷害鍾姑娘,一個人的五官四肢,以眼睛最是重要,三弟居然肯為鍾姑娘舍去雙目,則對她情意之深,可想而知。難道這鍾姑娘,便是在冰窖之中和我相聚三夕的夢姑麽?”


    他想到這裏,不由得全身發抖,轉頭偷偷向鍾靈瞧去。見她雖然頭上臉上沾滿了煤灰草屑,但不掩其秀美之色。虛竹和“夢姑”相聚的時刻頗不為少,隻是處身於暗不見天日的冰窖,“夢姑”的相貌到底如何,自己卻半點也不知道,除非伸手去摸摸她的麵龐,才依稀可有些端倪,如能摟一摟她的纖腰,便又多了三分把握,但在這光天化日、眾目睽睽之下,他如何敢伸手去摸鍾靈的臉?至於摟摟抱抱,更加不必提了。


    一想到摟抱“夢姑”,臉上登時發燒,鍾靈的聲音顯然和“夢姑”頗不相同,但想一個人的話聲,在冰窖中和空曠處聽來差別殊大,何況“夢姑”跟他說的都是柔聲細語,綿綿情話,鍾靈卻是驚恐之際的尖聲唿叫,情景既別,語音有異,也不足為奇。虛竹凝視鍾靈,心中似乎伸出一隻手掌來,在她臉上輕輕撫摸,要知道她究竟是不是自己的“夢姑”。他心中情意大盛,臉上自然而然現出溫柔款款的神色。


    鍾靈見他神情和藹可親,看來不會挖自己眼珠,稍覺寬心。


    阿紫道:“虛竹先生,我是你三弟的親妹子,這鍾姑娘隻不過是他的朋友。妹子和朋友,這中間的分別可就大了。”


    段譽服了靈鷲宮的九轉熊蛇丸後,片刻間傷口便不再出血,神智也漸漸清醒,什麽換眼珠之事,並未聽得明白,阿紫最後這幾句話,卻十分清晰的傳入了耳中,忍不住哼了一聲,道:“原來你早知我是你哥哥,怎麽又叫人來傷我性命?”


    阿紫笑道:“我從來沒跟你說過話,怎認得你的聲音?昨天聽到爹爹、媽媽說起,才知道跟我姊夫和虛竹先生拜把子、打得慕容公子一敗塗地的大英雄,原來是我親哥哥,這可妙得很啊。我姊夫是大英雄,我親哥哥也是大英雄,真正了不起!”段譽搖手道:“什麽大英雄?丟人現眼,貽笑大方。”阿紫笑道:“啊喲,不用客氣。小哥哥,你躲在柴房中時,我怎知道是你?我眼睛又瞧不見。直到聽得你叫我姊夫作‘大哥’,才知是你。”段譽心想倒也不錯,說道:“二哥既知治眼之法,他總會設法給你醫治,鍾姑娘的眼珠,卻萬萬碰她不得。她……她也是我的親妹子。”


    阿紫格格笑道:“昨日在那邊山上,我聽得你拚命向那王姑娘討好,怎麽一轉眼間,又瞧上這鍾姑娘了?居然連‘親妹子’也叫出來啦,小哥哥,你也不害臊?”段譽給她說得滿臉通紅,道:“胡說八道!”阿紫道:“這鍾姑娘倘若是我嫂子,自然動不得她的眼珠子。但若不是我嫂子,為什麽動她不得?小哥哥,她到底是不是我嫂子?”


    虛竹斜眼向段譽看去,心中怦怦亂跳,實不知鍾靈是不是“夢姑”,假如不是,自然無妨,但如她果真便是“夢姑”,卻給段譽娶了為妻,那可不知如何是好了。他滿臉憂色,等待段譽迴答,這一瞬之間過得比好幾個時辰還長。


    鍾靈也在等待段譽迴答,尋思:“原來瞎姑娘是你妹子,連她也在說你向王姑娘討好,那麽你心中喜歡王姑娘,決計不假了。那為什麽剛才你又說我是嶽老三的‘小師娘’?為什麽你又肯用你眼珠子來換我眼珠子?為什麽你當眾叫我‘親妹子’?”


    隻聽得段譽說道:“總而言之,不許你傷害鍾姑娘。你小小年紀,老是不做好事,咱們大理的褚萬裏褚大哥,便是給你活活氣死的。你再起歹心,我二哥便不肯給你治眼了。”阿紫扁了扁嘴,道:“哼!倒會擺兄長架子。第一次生平跟我說話,也不親親熱熱的,卻教訓起人來啦!”


    蕭峰見段譽精神雖仍十分委頓,但說話連貫,中氣漸旺,知道靈鷲宮“九轉熊蛇丸”已生奇效,他性命已然無礙,便道:“三弟,咱們同到屋裏歇一歇,商量行止。”段譽道:“甚好!”腰一挺,便即站起。鍾靈叫道:“唉喲,你不可亂動,別讓傷口又破了。”語音中充滿關切。蕭峰喜道:“二弟,你的治傷靈藥果真神奇。”


    虛竹“嗯”了幾聲,心中卻在琢磨鍾靈這幾句情意款款的關懷言語,恍恍惚惚,茫然若失。


    眾人走進屋去。蕭峰一見到大門口宋長老與四名丐幫弟子的屍首,橫躺在地,不由得又驚又怒,向遊坦之和阿紫狠狠瞪視一眼,隨即歎了口氣,和虛竹同將這五人埋了。


    這時天色已晚,梅蘭竹菊四姝點亮了油燈,分別烹茶做飯,依次奉給蕭峰、段譽、虛竹和鍾靈,對遊坦之和阿紫卻不理不睬。阿紫心下惱怒,但她想到若要雙目複明,唯有求懇虛竹,隻得強抑怒火。


    蕭峰那去理會阿紫是否在發脾氣,順手拉開炕邊桌子的一隻抽屜,不禁一怔。段譽和虛竹見他神色有異,都向抽屜中瞧去,隻見裏麵放著的都是些小孩子玩物,有木雕的老虎、泥捏的小狗、草編的蟲籠、關蟋蟀的竹筒,還有幾把生了鏽的小刀。這些玩物皆是農家常見之物,毫不出奇。蕭峰卻拿起那隻木虎來,呆呆的瞧著出神。


    阿紫不知他在幹什麽,心中氣悶,伸手去掠頭發,手肘啪的一下,撞到身邊一架紡棉花的紡車。她從腰間拔出劍來,唰的一聲,便將那紡車劈為兩截。


    蕭峰陡然變色,怒喝:“你……你幹什麽?”阿紫道:“這紡車撞痛了我,劈爛了它,又礙你什麽事了?”蕭峰怒道:“你給我出去!這屋裏的東西,你怎敢隨便損毀?”


    阿紫道:“出去便出去!”快步奔出。她狂怒之下,走得快了,砰的一聲,額頭撞上門框。她一聲不出,摸清去路,急急走出。蕭峰心中一軟,搶上去挽住她手臂,柔聲道:“阿紫,你撞痛了麽?”阿紫迴身過來,撲在他懷裏,放聲而哭。


    蕭峰輕拍她背脊,低聲道:“阿紫,是我不好,不該對你這般粗聲大氣的。”阿紫哭道:“你變啦,你變啦!不像從前那樣待我好了。”蕭峰柔聲道:“坐下歇一會兒,喝口茶,好不好?”端起自己茶碗,送到阿紫口邊,左手自然而然的伸過去摟著她腰。當年阿紫給他打斷肋骨之後,蕭峰足足服侍了她一年有餘,別說送茶喂飯,連更衣、梳頭、大小解等親昵的事也不得不幫她做。當時阿紫肋骨斷後,沒法坐直,蕭峰喂藥、喂湯之時,定須以左手摟住她身子,積久成習,此刻喂她喝茶,自也如此。阿紫在他手中喝了幾口茶,心情也舒暢了,嫣然一笑,道:“姊夫,你還趕我不趕?”


    蕭峰放開她身子,轉頭將茶碗放到桌上,暮色之中,突見兩道野獸般的兇狠目光,怨毒無比的射向自己。蕭峰微微一怔,隻見遊坦之坐在屋角地下,緊咬牙齒,鼻孔一張一合,便似要撲上來向自己撕咬一般。蕭峰心想:“這人不知是什麽來曆,處處透著古怪。”隻聽阿紫又道:“姊夫,我劈爛一架破紡車,你又何必生這麽大的氣?”


    蕭峰長歎一聲,說道:“這是我義父、義母家裏,你劈爛的,是我義母的紡車。”


    眾人都吃了一驚。


    蕭峰手掌托著那隻小小木虎,凝目注視。燈火昏黃,他巨大的影子照在泥壁上,他手掌握攏,中指和食指在木雕小虎背上輕輕撫摸,臉上露出愛憐之色,說道:“這是我義父給我刻的,那一年我五歲,義父……那時候我叫他爹爹……就在這盞油燈旁邊,給我刻這隻小老虎。媽媽在紡紗。我坐在爹爹腳邊,眼看小老虎的耳朵出來了,鼻子出來了,心裏真高興……”


    段譽問道:“大哥,是你救我到這裏來的?”蕭峰點頭道:“是。”


    原來那無名老僧正為眾人說法之時,鳩摩智突施毒手,傷了段譽。無名老僧袍袖一拂,將鳩摩智推出數丈之外。鳩摩智不敢停留,轉身飛奔下山。


    蕭峰見段譽身受重傷,忙加施救。玄生取出治傷靈藥,給段譽敷上。鳩摩智這一招“火焰刀”勢道淩厲之極,若非段譽內力深厚,刀勢及胸之時自然而然生出暗勁抵禦,當場便已死於非命。


    蕭峰見山風猛烈,段譽重傷後不宜多受風吹,便將他抱到左近自己昔年的故居。他將段譽放在炕上,立即轉身,既要去和父親相見,又須安頓一十八名契丹武士,萬沒料到他義父母死後遺下來的空屋,這幾天中竟有人居住,而且所住的更是段譽的舊識。


    他再上少林寺時,寺中紛擾已止。蕭遠山和慕容博已在無名老僧佛法點化之下,皈依三寶,在少林寺出家。兩人不但解仇釋怨,且成了師兄弟。


    蕭遠山所學到的少林派武功既不致傳至遼國,中原群雄便都放了心。蕭峰影蹤不見,十八名契丹武士在靈鷲宮庇護之下,沒法加害。各路英雄見大事已了,當即紛紛告辭下山。蕭峰不願和人相見,再起爭端,便藏身在寺旁的一個山洞之中,直到傍晚,才到山門求見,要和父親相會。


    少林寺的知客僧進去稟報,過了一會,迴身出來,說道:“蕭施主,令尊已在本寺出家為僧。他要我轉告施主,他塵緣已了,心得解脫,深感平安喜樂,今後一心學佛參禪,願施主勿以為念。蕭施主在大遼為官,隻盼宋遼永息幹戈。遼帝若有侵宋之意,請施主發慈悲心腸,眷顧兩國千萬生靈。”


    蕭峰合什道:“是!”心中悲傷,尋思:“爹爹年事已高,今日不願和我相見,此後隻怕更無重會之期了。”又想:“我為大遼南院大王,身負南疆重寄。大宋若要侵遼,我自是調兵遣將,阻其北上,但皇上如欲發兵征宋,我自亦當極力諫阻。”


    正尋思間,隻聽得腳步聲響,寺中出來七八名老僧,卻是神山上人等一幹外來高僧。玄寂、玄生等行禮相送。


    蕭峰避在一旁,待神山、道清等相偕下山,他才慢慢跟在後麵。隻走得幾步,寺中又出來一人,卻是虛竹。他見到蕭峰,大喜之下,搶步走近,說道:“大哥,我正在到處找你,聽說三弟受了重傷,不知傷勢如何?”蕭峰道:“我救了下山,安頓在一家莊稼人家裏。”虛竹道:“咱們這便同去瞧瞧可好?”蕭峰道:“甚好!”兩人並肩而行,走出十餘丈後,梅蘭竹菊四姝從林中出來,跟在虛竹之後。虛竹說起,靈鷲宮諸女和七十二島、三十六洞群豪均已下山,契丹一十八名武士與眾人相偕,料想中原群豪不敢輕易相犯。蕭峰當即稱謝,心想:“我這個義弟來得甚奇,是三弟代我結拜而成金蘭之交,不料患難之中,得他大助。”


    虛竹又說起已將丁春秋交給了少林寺戒律院看管,每年端午和重陽兩節,少林寺僧給他服食靈鷲宮的藥丸,以解他生死符發作時的苦楚,他生死懸於人手,料來不敢為非作歹。蕭峰拊掌大笑,說道:“二弟,你為武林中除去一個大害。這丁春秋在佛法陶冶之下,將來能逐步化去他的戾氣,亦未可知。”


    虛竹愀然不樂,說道:“我想在少林寺出家,師祖、師父他們卻趕了我出來。這丁春秋傷天害理,作惡多端,卻能在少林寺清修,怎地我和他二人苦樂的業報如此不同?”蕭峰微微一笑,說道:“二弟,你羨慕丁老怪,丁老怪可更加千倍萬倍的羨慕你了。你身為靈鷲宮主人,統率三十六洞洞主、七十二島島主,威震天下,有何不美?”虛竹搖頭道:“靈鷲宮中都是女人,我一個小和尚,處身其間,實在大大的不開心。”蕭峰哈哈大笑,說道:“你難道還是小和尚麽?”


    虛竹又道:“星宿派那些吹牛拍馬之輩,又都纏住了我,不知如何打發才是。”蕭峰道:“這些人本就卑鄙無恥,加之在星宿老怪門下,若不吹牛拍馬,便難以活命。二弟,他們日後若不悔改,盡數轟了出去便是,不能讓這些奸徒留在身邊。”


    虛竹想起父親母親在一天之中相認,卻又雙雙而死,更是悲傷,忍不住便滴下淚來。


    蕭峰安慰他道:“二弟,世上不如意事,在所多有。當年我給逐出丐幫,普天下英雄豪傑,人人欲殺我而後快,我自是十分難過,但過一些時日,慢慢也就好了。”虛竹忽道:“不錯。如來當年在王舍城靈鷲山說法,靈鷲兩字,原與佛法有緣。總有一日,我要將靈鷲宮改作了靈鷲寺,教那些婆婆、嫂子、姑娘們都做尼姑。”蕭峰仰天大笑,說道:“和尚寺中住的都是尼姑,確是天下奇聞。”


    兩人來到喬三槐屋後時,剛好碰上遊坦之要挖鍾靈的眼珠,幸得及時阻止。


    段譽問道:“大哥、二哥,你們見到我爹爹沒有?”蕭峰道:“後來沒再見到。”虛竹道:“混亂中群雄一哄而散,小兄沒能去拜候老伯,甚是失禮。”段譽道:“二哥不必客氣。那段延慶是我家大對頭,我怕他跟我爹爹為難。”蕭峰道:“此事不可不慮,我便去找尋老伯,打個接應。”


    阿紫道:“你口口聲聲老伯、小伯的,怎麽不叫一聲‘嶽父大人’?”蕭峰歎道:“這是我畢生恨事,還有什麽話好說?”說著站起身來,要走出房去。


    這時梅劍端著一碗雞湯,正進房來給段譽喝,聽到了各人的言語,說道:“蕭大俠,不用勞你駕去找尋,婢子這便傳下主人號令,命靈鷲宮屬下四周巡邏,要是見到段延慶有行兇之意,便放煙花為號,咱們前往赴援,你瞧如何?”蕭峰喜道:“甚好!靈鷲宮屬下千餘之眾,分頭照看,自比我們幾個人找尋好得多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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