陳長老道:“包兄取笑了,在下決無此意。然則以包兄所見,該當如何?”包不同道:“是非曲直,一言而決,待在下給你剖析剖析。拿來!”這“拿來”兩字一出口,便即伸出手去。陳長老道:“什麽?”包不同道:“布袋、蠍子、解藥!”陳長老道:“包兄尚未證明,何以便算贏了?”包不同道:“隻怕你輸了之後,抵賴不給。”陳長老哈哈一笑,道:“小小毒物,何足道哉?包兄既要,在下立即奉上,又何必賭什麽輸贏?”說著除下背上一隻布袋,從懷中取出一個瓷瓶,遞將過去。


    包不同老實不客氣的便接了過來,打開袋口,向裏一張,隻見袋中竟有七八隻花斑大蠍,忙合上了袋口,說道:“現下我給你瞧一瞧證據,為什麽是我贏了,是你輸了。”一麵說,一麵解開長袍的衣帶,抖一抖衣袖,提一提袋角,倒出了身上各物,叫眾人看到他除了幾塊銀子、火刀、火石之外,更無別物。呂宋陳吳四長老兀自不明他其意何居,臉上神色茫然。包不同道:“二哥,你將榜文拿在手中,給他們瞧上一瞧。”


    公冶幹一直掛念慕容博父子的安危,但眼見沒法闖過少林群僧的羅漢大陣,也隻有幹著急的份兒,當下取出榜文,提在手中。群雄向榜文瞧去,但見一張大黃紙上蓋著朱砂大印,寫滿密密麻麻的外國文字,雖然難辨真偽,看模樣似乎並非贗物。


    包不同道:“我先前說,貴幫的易大彪將一張榜文交給了我們,請我們交給貴幫長老。是也不是?”呂宋陳吳四長老聽他忽又自承其事,喜道:“正是。”包不同道:“但呂長老卻硬指我曾說,貴幫的易大彪將一張榜文交給了我,請我交給貴幫長老。是不是?”四長老齊道:“是,那又有什麽說錯了?”


    包不同搖頭道:“錯矣,錯矣!錯之極矣,完全牛頭不對馬嘴矣!差之厘毫,謬以千裏矣!我說的是‘我們’,呂長老說的是‘我’。夫‘我們’者,我們姑蘇慕容氏這夥人也,其中有慕容公子,有鄧大哥、公冶二哥、風四弟,有包不同,還有一位王姑娘。至於‘我’者,隻是包不同孤家寡人、一條‘非也非也’的光棍是也。眾位英雄瞧上一瞧,王姑娘花容月貌,是位嬌滴滴的大閨女,跟我醜不堪言的包不同包老三大不相同,豈能混為一談?”


    呂宋陳吳四長老麵麵相覷,萬不料他咬文嚼字,專從“我”與“我們”之間的差異上大做文章。


    包不同又道:“這張榜文,是易大彪交在我公冶二哥手中的。我向貴幫報訊,是慕容公子定下的主意。我說‘我們’,那是不錯的。若是說‘我’,那可就與真相不符了。在下不懂西夏文字,去接這張榜文來幹什麽?在下在無錫城外曾栽在貴幫手中,吃過一個大大的敗仗,就算不來找貴幫報仇,這報訊卻總是不報的。總而言之,言而總之,接西夏榜文,向貴幫報訊,都是‘我們’姑蘇慕容氏一夥人,卻不是‘我’包不同獨個兒!”他轉頭向公冶幹道:“二哥,是他們輸了,將榜文收起來罷。”


    宋長老心道:“你大兜圈子,說來說去,還是忘不了那日無錫城外一戰落敗的恥辱。”陳長老拱手道:“當日包兄赤手空拳,與敝幫宋長老一條六十斤重的鋼杖相鬥,包兄已大占勝算。敝幫眼見不敵,結那‘打……打……’那個陣法,還是奈何不了包兄。當時在做敝幫幫主的喬峰以生力軍上陣,想那喬峰武功了得,威震當世,與包兄酣鬥良久,這才勉強勝了包兄半招。當時包兄放言高歌,飄然而去,鬥是鬥得高明,去也去得瀟灑,敝幫上下事後說起,那一個不是津津樂道,心中欽佩?包兄怎地自謙如此,反說是敗在敝幫手中?決無此事,決無此事。那喬峰和敝幫早已沒有瓜葛,甚至可說已是咱們的公敵。”


    他卻不知包不同東拉西扯,其誌隻在他最後一句話,既不是為了當日無錫杏子林中一敗之辱,更不是為了他那“有話便說,有屁少放”這八個字。包不同立即打蛇隨棍上,說道:“既然如此,再好也沒有了。就請陳長老率領貴幫兄弟,咱們同仇敵愾,去將喬峰那廝擒了下來。那時我們念在好朋友的份上,自會將榜文雙手奉上。老兄倘若不識榜文中希奇古怪的文字,我公冶二哥索性人情做到底,從頭至尾、源源本本的譯解明白,你道如何?”


    陳長老瞧瞧呂宋吳三位長老,一時拿不定主意。忽聽得一人高聲叫道:“原當如此,更有何疑?”眾人齊向聲音來處瞧去,見說話之人是“十方秀才”全冠清,他這時已升為九袋長老,隻聽他續道:“遼國乃我大宋死仇大敵。這蕭峰之父蕭遠山,自稱在少林寺潛居多年,盡得少林派武學秘籍。今日大夥兒若不齊心合力將他除去,他迴到遼國之後,廣傳得自中土的上乘武功,契丹人如虎添翼,再來進攻大宋,咱們炎黃子孫個個要做亡國奴了。”


    群雄都覺這話甚是有理,但玄慈圓寂、莊聚賢腳斷,少林派和丐幫這中原武林兩大支柱,都變成了群龍無首,無人主持大局。


    全冠清道:“便請少林寺玄寂大師,與丐幫呂長老共同發號施令,大夥兒齊聽差遣。先殺了蕭遠山、蕭峰父子,除去我大宋的心腹大患。其餘善後事宜,不妨慢慢從長計議。”他見遊坦之身敗名裂,自己在幫中失了大靠山,殺易大彪等人之事又已泄露,心下甚是惶懼,急欲另興風波,以為卸罪脫身之計。


    群雄登時紛紛唿叫:“這話說得是,請玄寂大師、呂長老發令。”“此事關及天下安危,兩位前輩當仁不讓,義不容辭。”“咱們同遵號令,撲殺這兩名番狗!”霎時間千百人乒乒乓乓的拔出兵刃,更有人便要向一十八名契丹武士攻殺過去。


    餘婆叫道:“眾位契丹兄弟,請過來說話。”那十八名契丹武士不知餘婆用意何居,卻不過去,各人挺刀在手,並肩而立,明知寡不敵眾,卻也要決一死戰。餘婆叫道:“靈鷲八部,將這十八位朋友護住了。”八部諸女奔將前去,站在十八名契丹武士身前,諸洞主、島主翼衛在旁。星宿派門人急欲在新主人前立功,幫著搖旗呐喊,這一來聲勢倒也甚盛。


    餘婆躬身向虛竹道:“主人,這十八位武士乃主人義兄的下屬,若在主人眼前讓人亂刀分屍,大折靈鷲宮的威風。咱們暫且將他們看管,敬候主人發落。”


    虛竹心傷父母之亡,也想不出什麽主意,點了點頭,朗聲說道:“我靈鷲宮與少林派是友非敵,大夥不可傷了和氣,更不得鬥毆攻殺。”


    玄寂見了靈鷲宮這等聲勢,情知大是勁敵,聽虛竹這麽說,便道:“這十八名契丹武士殺與不殺,無關大局,衝著虛竹先生的臉麵,暫且擱下。虛竹先生,咱們擒殺蕭峰,你相助何方?”虛竹躊躇道:“少林派是我出身之地,蕭峰是我義兄,一者於我有恩,一者於我有義。我……我……我隻好兩不相助。隻不過……隻不過……師叔祖,我勸你放我蕭大哥去罷,我勸他不來攻打大宋便是。”玄寂心道:“你枉自武功高強,又為一派之主,說出話來卻似三歲小兒一般。”說道:“‘師叔祖’三字,虛竹先生此後再也休提。”虛竹道:“是,是,我這可忘了。”


    玄寂道:“靈鷲宮既然兩不相助,少林派與貴派那便是友非敵,雙方不得傷了和氣。”轉頭向丐幫呂長老道:“呂長老,咱們齊到敝寺去瞧瞧動靜如何?”呂長老點頭道:“甚好!丐幫眾兄弟,同赴少林寺去!”


    當下少林僧領先,丐幫與中原群雄齊聲發喊,衝向山上。


    鄧百川喜道:“三弟,真有你的,‘有屁請放’這一番說辭,竟為主公和公子拉到了這麽多得力幫手。”包不同道:“非也,非也!耽擱了這麽久,不知主公和公子是禍是福,勝負如何。”


    王語嫣急道:“快走!別‘非也非也’的了。”一麵說,一麵提步急奔,忽見段譽跟隨在旁,問道:“段公子,你又要助你義兄,跟我表哥為難麽?”言辭中大有不滿之意。適才慕容複橫劍自盡,險些身亡,全係因敗在段譽和蕭峰二人手下、羞憤難當之故,王語嫣念及此事,對段譽大是恚怒。


    段譽一怔,停了腳步。他自和王語嫣相識以來,對她千依百順,為了她赴危蹈險,全不顧一己生死,可從未見過她對自己如此神氣不善,一時驚慌失措,心亂如麻,隔了半晌,才道:“我……我並不想跟慕容公子為難。他要殺我,你說我該當任由他來殺麽?”抬起頭來時,隻見身旁群雄紛紛奔躍而過,王語嫣和鄧百川等眾人早已不知去向。


    他又是一呆,心道:“王姑娘既已見疑,我又何必上去自討沒趣?”但轉念又想:“這千百人蜂擁而前,對蕭大哥群相圍攻,他處境實在兇險無比。虛竹二哥已言明兩不相助,我若不竭力援手,金蘭結義之情何在?縱使王姑娘見怪,卻也顧不得了。”於是跟隨群豪,奔上山去。


    其時段正淳見到段延慶的目光正冷冷向自己射來,當即手握劍柄,運氣待敵。大理眾士也均全神戒備,於段譽匆匆走開,都未在意。


    段譽到得少林寺前,逕自闖進山門。少林寺占地甚廣,前殿後舍,也不知有幾千百間,但見一眾僧侶與中原群豪在各處殿堂中轉來轉去,吆喝呐喊,找尋蕭遠山父子和慕容博父子的所在。更有不少人躍上屋頂,登高了望,四下裏擾攘紛紜,亂成一團。眾人穿房入舍,奔行來去,人人都在詢問:“在那裏?見到沒有?”少林寺莊嚴古刹,霎時間變作了亂墟鬧市一般。


    段譽亂走了一陣,他有意避開人群,竟愈走愈偏僻,來到寺旁一片樹林之中。隻見一條青石小徑穿林而過,也不多想,便沿小徑向西北走去,轉了幾個彎,眼前突然開朗,隻聽得水聲淙淙,山溪旁聳立著一座樓閣,樓頭一塊匾額,寫著“藏經閣”三字。段譽心道:“少林寺藏經閣名聞天下,卻原來建立此處。是了,這樓閣臨水而築,遠離其他房舍,那是唯恐寺中失火,毀了珍貴無比的經藏。”


    段譽正想去找尋蕭峰,忽聽得一個蒼老的聲音從閣中高處傳了出來:“你見到他們向何方而去?”認得是玄寂的口音。另一人道:“我們四個守在這裏,那灰衣僧闖了進來,出手便點了我們的昏睡穴,師伯救醒我時,那灰衣僧已不知去向了。”另一個蒼老的聲音道:“此處窗房破損,想必是到了後山。”玄寂道:“不錯。”那老僧道:“但不知他們是否盜了閣中的經書?”玄寂道:“這二人在本寺左近潛伏多年,咱們上下僧眾混混噩噩,一無所覺,可算得無能。他們如要盜經,這些年來那一天不可盜,何必等到今日?”那老僧道:“師兄說得是。”二僧齊聲長歎。


    段譽心想他們在說少林寺的丟臉之事,不可偷聽,其實玄寂等僧說話聲甚低,隻因段譽內力深厚,這才聽聞。段譽慢慢走開,尋思:“他們說蕭大哥到了後山,我這就去瞧瞧。”


    少室後山地勢險峻,林密路陡,段譽走出數裏,已不再聽到下麵寺中的嘈雜之聲,空山寂寂,唯有樹間鳥雀鳴聲。山間林中陽光不到,頗有寒意。段譽心道:“蕭大哥父子一到此處,脫身就甚容易,群雄難再圍攻。”欣慰之下,突然想到王語嫣怨怒的神色,心頭大震:“倘若大哥已將慕容公子打死了,那……那便如何是好?慕容公子若死,王姑娘傷心欲絕,一生都要鬱鬱寡歡了。”渾不去想慕容公子若死,自己娶得王姑娘的機會立時大增。


    他迷迷惘惘的在樹林中信步慢行,一忽兒想到慕容複,一忽兒想到蕭大哥,一忽兒想到爹爹、媽媽和伯父,但想得最多的畢竟還是王語嫣,尤其是她適才那恚怒怨懟的神色。


    也不知胡思亂想了多少時候,忽聽得左首隨風飄來幾句誦經念佛之聲:“即心即佛,即佛即心,心明識佛,識佛明心,離心非佛,離佛非心……”聲音祥和渾厚,卻是從來沒聽見過的。段譽心道:“原來此處有個和尚,不妨去問問他有沒見到蕭大哥。”當即循聲走去。


    轉過一片竹林,忽見林間一塊草坪上聚集著不少人。一個身穿敝舊青袍的僧人背向坐在石上,誦經之聲便自他口出,他麵前坐著多人,其中有蕭遠山、蕭峰父子,慕容博、慕容複父子,以及來自別寺的幾位高僧、少林寺好幾位玄字輩高僧,也都坐在地下,雙手合什、垂首低眉,恭恭敬敬的聽法。四五丈外站著一人,卻是吐蕃國師鳩摩智,臉露譏嘲之色,顯是心中不服。


    段譽出身於佛國,自幼即隨高僧研習佛法,於佛經義理頗有會心,隻大理國佛法一部分自南方傳來,屬於小乘部派佛法,另一部分大乘佛法則自吐蕃國傳來,屬於密宗,與少林寺的禪宗一派頗有不同,聽那老僧所說偈語,雖似淺顯,卻含至理,尋思:“瞧這位老僧的服色,乃是少林寺僧侶,且職司甚低,不過是燒茶掃地的雜役,怎地少林寺的高僧和蕭大哥他們都聽他講經說法?”


    他慢慢繞過去,要瞧那老僧是何等容貌,究竟是何許人物。但要看到那僧人正麵,須得走到蕭峰等人身後,他不敢驚動諸人,放輕腳步,遠遠兜了個圈子,斜身縮足,正要走近鳩摩智身畔時,突見鳩摩智轉過頭來,向他微微一笑。段譽也以笑容相報。


    突然之間,一股淩厲之極的勁風當胸射來。段譽叫聲:“啊喲!”欲施六脈神劍抵禦,卻已不及,隻覺胸口一痛,迷迷糊糊中聽到有人念道:“阿彌陀佛!”便已人事不知了。

章節目錄

閱讀記錄

金庸作品集(簡體新版)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,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金庸的小說進行宣傳。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金庸並收藏金庸作品集(簡體新版)最新章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