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紫喜事好勝的性情,雖盲不改,全冠清這一獻議,大投所好。遊坦之本不想做什麽武林盟主,但阿紫既力讚其事,他便也依從遵行。全冠清精心策劃,縝密部署。邀請各路英雄好漢同時於十一月初十聚集少林寺,便是他的傑作。阿紫心想既有武功天下第一的莊聚賢撐腰,更何懼於區區星宿老怪,當即自封為“星宿派掌門人”,命人做起紫旗,到少室山來耀武揚威。


    丐幫一行來到少室山上,眼見山頭星宿派門人大集,這一著倒不在全冠清意料之中,便向遊坦之進言,丁春秋一出口,立即上前動手,以免阿紫為難。


    丁春秋眼見對方厲害,立時便使出最陰毒的“腐屍毒”功夫。這功夫每使一招,不免犧牲一個門人弟子,但對方不論閃避或招架,都難免荼毒,任你多高明的武功,隻有施展絕頂輕功,逃離十丈之外,方能免害。但一動手便即逃之夭夭,這場架自然打不成了。不料遊坦之已從阿紫處學會了這門功夫,便犧牲丐幫弟子,抵禦丁春秋的進襲。他二人擲出一名弟子,跟著又擲一名弟子。但聽得砰砰砰響聲不絕,片刻之間,雙方已各擲了七名弟子,十四具屍體橫臥地上,臉上均一片烏青,神情可怖,慘不忍睹。


    星宿派弟子人人驚懼,拚命躲縮,以防給師父抓到,口中歌頌之聲仍然不斷,隻不過聲音發顫,那裏還有什麽歡欣鼓舞之意?


    丐幫弟子見幫主突然使這等陰毒武功,雖說是被迫而為,卻也大感駭異,均想:“本幫行事,素以仁義為先,幫主如何能在天下英雄之前,施展這等為人不齒的功夫,那豈不是和星宿派同流合汙了麽?”更有人想:“倘若喬幫主仍是咱們幫主,必會循正道以抵擋星宿老怪的邪術。”


    丁春秋反手想再抓第八人時,一抓抓了個空,迴頭一看,隻見群弟子都已遠遠躲開,卻聽得唿的一聲,遊坦之的第八人卻擲了過來。丁春秋又驚又怒,危急中飛身而起,躍入了門人群中。那丐幫弟子的屍體疾射而至,星宿派眾弟子欲待逃竄,已然不及,六七人大唿“我的媽啊”聲中,已給屍首撞中。這具屍首劇毒無比,這六七人臉上立時蒙上一片黑氣,滾倒在地,抽搐了幾下,便即斃命。


    阿紫聽了身旁全冠清述說情狀,隻樂得格格嬌笑,叫道:“丁春秋,莊幫主是我星宿派掌門人的護法,你打敗了他,再來跟你掌門人動手不遲。你是輸了,還是贏了?”


    丁春秋懊喪已極,適才這一仗,決不是自己在功夫上輸了,從莊聚賢擲屍的方位勁力看來,他內力雖強,每次所用手法卻都一模一樣,可見他隻是從阿紫處學得一些本門的粗淺功夫,其中種種精奧變化,全然不知。這一仗是輸在星宿派門人比丐幫弟子怕死,一個個遠遠逃開,不像丐幫弟子那樣慷慨赴義,臨危不避。他心念一轉,計上心來,仰天大笑。


    阿紫皺眉道:“笑!虧你還笑得出?有什麽好笑?”


    丁春秋仍笑聲不絕,突然之間,唿唿唿風聲大作,八九名星宿派門人給他以連珠手法抓住擲出,一個接著一個,迅速無倫的向遊坦之飛去,便如發射連珠箭一般。


    遊坦之卻不會使這一門“連珠腐屍毒”的功夫,隻抓了三名丐幫幫眾擲出,第四招便措手不及,緊急之際,一躍向上,衝天而起,這般避開了擲來的毒屍,卻不必向後逃竄,可說並未輸招。


    丁春秋正是要他閃避,左手一招。阿紫一聲驚唿,向丁春秋身前飛躍過去。


    旁觀眾人見了,無不失色。“擒龍功”、“控鶴功”之類功夫如練到上乘境界,原能淩空取物,但最多不過隔著四五尺遠近擒敵拿人,奪人兵刃。武術中所謂“隔山打牛”,原是形容高手的劈空掌、無形神拳能以虛勁傷人,但也決不能將內力運之於二丈之外,“火焰刀”與“六脈神劍”之類以空勁內力傷人,已是武林中罕見的神功。丁春秋其時與阿紫相距六七丈之遙,居然能一招手便將她拖下馬來,擒將過去,武功之高,當真匪夷所思。


    卻不知丁春秋擒拿阿紫,所使的並非真實功夫,乃是靠了他“星宿三寶”之一的“柔絲索”。這柔絲索以星宿海旁的雪蠶之絲製成。那雪蠶野生於雪桑之上,形體遠較冰蠶為小,也無毒性,吐出來的蠶絲卻韌力大得異乎尋常,一根單絲便已不易拉斷。隻是這種雪蠶吐絲有限,極難尋求。那日阿紫以一張透明漁網捉住褚萬裏,逼得他羞憤自盡,漁網中便摻得有少量雪蠶絲。丁春秋這根柔絲索盡數以雪蠶絲絞成,微細透明,幾非肉眼所能察見,他擲出九名門人之時,同時揮出了柔絲索。他擲出九具毒屍,一來逼開遊坦之,二來是障眼之術,令人人眼光都去注視於他的“連珠腐屍毒”,柔絲索揮將出去,更是誰都難以發覺。


    待得阿紫驚覺到柔絲纏身,已給丁春秋牽扯過去。雖說丁春秋有所憑藉,但將這一根細若無物的柔絲揮之於六七丈外,在眾高手全不知覺之下,一招手便將人擒到,這份功力自也非同凡俗。他左手抓住了阿紫背心,右手點了她穴道,柔絲索早已縮入了袖中。他擲屍、揮索、招手、擒人,一直在哈哈大笑,待將阿紫擒到手中,笑聲仍未斷絕。這大笑之聲,也是引人分散目光的“障眼術”。


    遊坦之身在半空,已見阿紫被擒,驚惶下向前急撲,六具毒屍已從足底飛過。他左足一著地,右掌便向丁春秋猛力擊去。


    丁春秋左手向前探出,便以阿紫的身子去接他這一招開碑裂石的掌力。遊坦之此刻武功雖強,臨敵應變的經驗卻半點也無,眼見自己一掌便要打在阿紫身上,危急中立即收迴掌力。本來中等武功之人,也知隻須將掌力偏在一旁,便傷不到阿紫,可是遊坦之對阿紫敬愛太過,一見勢頭不對,隻知收掌迴力,不暇更思其他,將這股偌大掌力盡數收迴,等如以此掌力當胸猛擊自己。他一個踉蹌,哇的一聲,噴出一口鮮血。


    饒是他修習神足經有成,這一掌畢竟也不好受,正欲緩過一口氣來,丁春秋那容他有喘息餘裕,唿唿唿唿,連續拍出四掌。遊坦之丹田中內息提不上來,隻得揮拳拍出,接了他四掌,接一掌,吐一口血,連續接得四掌,吐了四口黑血。丁春秋得理不讓人,第五掌跟著拍出,要乘機製他死命。


    隻聽得旁邊數人齊聲唿喝:“丁老怪休得行兇!”“住手!”“接我一招!”玄慈、觀心、道清等高僧,以及各路英雄的俠義之士,都不忍這丐幫幫主如此死於丁春秋手下,唿喝聲中,紛紛搶出相救。


    不料丁春秋第五掌擊出,遊坦之迴了一掌,丁春秋身形微晃,竟退開一步。眾高手見了,便知這一招是丁春秋吃了點小虧,當即止步,不再上前應援。原來遊坦之吐出四口瘀血後,內息已暢,第五掌上已將冰蠶奇毒和神足經內力一並運出。丁春秋以掌力硬拚,便非敵手。若不是丁春秋占了先機,將遊坦之擊傷,令他內力大打折扣,則剛才雙掌較量,丁春秋非連退五步不可。


    丁春秋氣息翻湧,心有不甘,運起十成功力,唿的一掌又向前推去。遊坦之踏上一步,接了他這一掌,叫道:“快放下段姑娘!”唿唿唿唿,連出四掌,每出一掌,便跨上一步。這五步一踏出,已與丁春秋麵麵相對,再一伸手,便能搶奪阿紫。


    丁春秋掌力不敵,又見到他木然如僵屍的臉孔,心生懼意,微笑道:“我又要使腐屍毒功夫了,你小心著!”說著左手提起阿紫身子,擺了幾擺。


    遊坦之知道丁春秋“腐屍毒”功夫一施,阿紫立時便變成了一具毒屍,急唿:“不,不!萬……萬萬不可!”聲音發顫,驚恐已達極點。


    丁春秋聽得他話聲惶急,登時明白:“原來你這小子給這臭花娘迷住了,哈哈,妙極,當真再好不過。”他擒獲阿紫,本想當眾將她處死,免得她來爭星宿派掌門人之位,這時見了遊坦之的情狀,似可將阿紫作為人質,脅製這個武功高出於己的丐幫幫主莊聚賢,便道:“你不想她死麽?”


    遊坦之叫道:“你……你……你快將她放下來,這個……危險之極……”丁春秋哈哈一笑,說道:“我要殺她,不費吹灰之力,為什麽要放她?她是本派叛徒,目無尊長,這種人不殺,卻去殺誰?”遊坦之道:“這個……她是阿紫姑娘,你無論如何不能害她,你已射瞎了她一雙眼睛,那個,求求你,快放她下來,我……重重有謝。”他語無倫次,顯是對阿紫關心已極,卻那裏還有半分丐幫幫主的風度?


    丁春秋見他內力陰寒強勁,聽他說話聲音,在在與那鐵頭人十分相似,可是他明明頭上並無鐵罩,而且那鐵頭人又怎能是丐幫幫主?當下也無暇多想,說道:“要我饒她小命也不難,隻是須得依我幾件事。”


    遊坦之忙道:“依得,依得!便一百件、一千件也依你!”丁春秋聽他這般說,心下更喜,點頭道:“很好!第一件事,你立即拜我為師,從此成為星宿派弟子。”


    遊坦之毫不遲疑,立即雙膝跪倒,說道:“師父在上,弟子……弟子莊聚賢磕頭!”他想:“我本來就是你的弟子,早已磕過了頭,再拜一次,又有何妨?”


    他這一跪,群雄登時大嘩。丐幫自諸長老以下,無不憤慨莫名,均想:“我幫是天下第一大幫,素以俠義自居,幫主卻去拜邪名素著的星宿老怪為師。咱們萬萬不能再奉此人為幫主。”


    猛聽得鑼鼓絲竹響起,星宿派門人大聲歡唿,頌揚星宿老仙之聲,響徹雲霄,種種歌功頌德、肉麻不堪的言辭,直非常人所能想像,總之日月無星宿老仙之明,天地無星宿老仙之大,自盤古氏開天辟地以來,更無第二人能有星宿老仙的威德。周公、孔子、佛祖、老君,以及玉皇大帝、十殿閻王,無不甘拜下風。


    當阿紫為丁春秋一擒獲,段正淳和阮星竹便相顧失色,但自知本領不敵星宿老怪,決難從他手中救女兒脫險,及後見莊聚賢居然肯為女兒屈膝事敵,卻也大出意料之外。阮星竹既驚且喜,低聲道:“你瞧人家多麽情義深重!你……你……你那及得上人家的萬一。”


    段譽斜目向王語嫣看了一眼,心想:“我對王姑娘一往情深,自忖已是至矣盡矣,蔑以加矣。但比之這位莊幫主,卻又大大不如了。人家這才是情中聖賢!倘若王姑娘給星宿老怪擒去,我肯不肯當眾向他下跪呢?”想到此處,突然間血脈賁張,但覺為了王語嫣,縱然萬死亦所甘願,區區在人前受辱之事,真是何足道哉,不由得脫口而出:“肯的,當然肯!”王語嫣問道:“你肯什麽?”段譽囁嚅道:“嗯,這個……我也肯下跪拜師……”王語嫣便即明白,臉上微微一紅。


    遊坦之磕了幾個頭站起,見丁春秋仍抓著阿紫不放,阿紫臉上肌肉扭曲,大有苦痛之色,忙道:“師父,你老人家快放開了她!”丁春秋冷笑道:“這小丫頭大膽妄為,那有這麽容易便饒了她?除非你將功贖罪,好好替我幹幾件事。”遊坦之道:“是!師父要弟子立什麽功勞?”丁春秋道:“你去向少林寺方丈玄慈挑戰,把他殺了。”


    遊坦之遲疑道:“弟子和少林方丈無怨無仇,丐幫雖要跟少林派爭雄,卻似乎不必殺人流血。”丁春秋麵色一沉,怒道:“你違抗師命,可見拜我為師,全屬虛假。”遊坦之隻求阿紫平安脫險,那裏還將什麽江湖道義、是非公論放在心上,忙道:“是!不過少林派武功甚高,弟子盡力而為……師父,你……你說過的話可不能不算,不得加害阿紫姑娘。”丁春秋淡淡的道:“殺不殺玄慈,全在於你;殺不殺阿紫,權卻在我。”


    遊坦之轉過身來,大聲道:“少林寺玄慈方丈,少林派是武林中各門派之首,丐幫是江湖上第一大幫,向來並峙中原,不相統屬。今日咱們卻要分個高下,勝者為武林盟主,敗者服從武林盟主號令,不得有違。”眼光向群豪臉上掃去,又道:“天下各位英雄好漢,今日都聚集在少室山下,有那一位不服,盡可向武林盟主挑戰。”言下之意,竟如自己已是武林盟主一般。


    丁春秋和遊坦之的對答,聲音雖不甚響,但內功深厚之人卻早將一字一句都聽在耳裏。少林寺眾高僧聽丁春秋公然命這莊聚賢來殺玄慈方丈,無不大怒,但適才見到兩人所顯示的武功,這莊聚賢的功力既強且邪,玄慈在武功上是否能敵得住,已屬難言,而各種毒功邪術更加不易抵擋。


    玄慈雅不願和他動手,但他公然在群雄之前向自己挑戰,又勢無退避之理,當下雙掌合什,說道:“丐幫數百年來,乃中原武林的俠義道,天下英雄,無不瞻仰。貴幫前任幫主汪劍通幫主,與敝派交情著實不淺。敝派僧俗弟子向來對貴幫極為尊敬,丐幫和少林派數百年的交情,從沒傷了和氣。卻不知莊幫主何以今日忽興問罪之師,還盼見告。天下英雄,俱在此間,是非曲直,自有公論。”


    遊坦之年輕識淺,不學無術,如何能和玄慈辯論?但他來少林寺之前,曾由全冠清教過一番言語,當即說道:“我大宋南有遼國,西有西夏、吐蕃,北有大理,四夷虎視眈眈,這個……這個……”他將“北有遼國、南有大理”說錯了方位,聽眾中有人不以為然,便發出咳嗽嗤笑之聲。


    遊坦之知道不對,但已難挽迴,不由得神態十分尷尬,幸好他戴著人皮麵具,別人瞧不到他麵色。他“嗯”了幾聲,繼續說道:“我大宋兵微將寡,國勢脆弱,全賴我武林義士,江湖同道,大夥兒一同匡扶,這才能外抗強敵,內除奸人。”


    群雄聽他這幾句話甚是有理,都道:“不錯,不錯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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