群僧一聽,都暗暗不以為然,鳩摩智的指法固然和玄渡一模一樣,連兩人溫顏微笑的神情也毫無二致,卻不是少林七十二絕技之一的“拈花指”是什麽?群僧都知鳩摩智是吐蕃國的護國法師,敕封大輪明王,每隔五年,便在大雪山大輪寺開壇,講經說法,四方高僧居士雲集聆聽,執經問難,無不讚歎。他是佛門中天下知名的高僧,所使的如何會不是佛門武功?


    鳩摩智心中卻又一驚:“這小和尚怎知我使的不是拈花指?不是佛門武功?”一轉念間,便即恍然:“是了!那拈花指本是一門十分王道和平的功夫,隻點人穴道,製敵而不傷人,我急切求勝,以‘火焰刀’運勁,指力太過淩厲,竟在那老僧胸口戳了三個小孔,便不是迦葉尊者拈花微笑的本意了。這小和尚想必由此而知。”


    他天生睿智,自少年時起便迭逢奇緣,由密教寧瑪派上師授以“火焰刀”淩虛發勁的神功,在大理國天龍寺中連勝枯榮、本因、本相等高手,其後更因緣際會,取得小無相功秘笈。此番來到少林,原是想憑一身武功,單槍匹馬的鬥倒這座聞名當世武林的古刹,眼見虛竹不過二十來歲,雖適才“輪指封穴”之技頗為玄妙,料想武功再高也屬有限,便微笑道:“小師父竟說我這拈花指不是佛門武學,卻令少林絕技置身何地?”


    虛竹不善言辯,隻道:“我玄渡師伯祖的拈花指,自然是佛門武學,你……你大師所使這個……卻不是……”一麵說,一麵提起左手,學著玄渡的手法,也彈了三彈,指力中使上了小無相功。他對人恭謹,這三彈不敢正對鳩摩智,隻向無人處彈去,但聽得鏜、鏜、鏜三響,大殿上一口銅鍾發出巨聲。虛竹這三下指力都彈在鍾上,便如以鍾槌用力撞擊一般。眾僧聽了,盡皆驚異。


    鳩摩智叫道:“好功夫!你試我一招般若掌!”說著雙掌一立,似是行禮,雙掌卻不合攏,唿的一聲,一股掌力從雙掌間疾吐而出,奔向虛竹,正是般若掌的“峽穀天風”。然般若掌以“空、無、非空、非無”為要旨,他這一掌狠猛沉重,大非般若掌本意。


    虛竹見他掌勢兇猛,非擋不可,當即以一招“天山六陽掌”將他掌力化去。


    鳩摩智感到他這一掌之中隱含吸力,剛好克製自己這一招的掌力,宛然便是小無相功的底子,心中一凜,笑道:“小師父,你這是佛門功夫麽?我今日來到寶刹,是要領教少林派的神技,你怎麽反以旁門功夫賜招?少林武功在大宋國向稱數一數二,難道徒具虛名,不足以與異邦的武功相抗麽?”他一試出虛竹的內功特異,自己無製勝把握,便以言語擠兌,要他隻用少林派的功夫。


    虛竹怎明白他的用意,直言相告:“小僧資質愚魯,於本派武功隻學了一套羅漢拳,一套韋陀掌,那是本派紮根基的入門功夫,如何能與國師過招?”鳩摩智哈哈一笑,道:“既然如此,你倒也有自知之明,不是我的對手,那便退下罷!”虛竹道:“是!小僧告退。”合什行禮,退入虛字輩群僧的班次。


    玄慈方丈卻精明之極,雖不明白虛竹武功的由來,但看他適才所演的幾招,招數精奇,內功深厚,足可與鳩摩智相匹敵,少林寺今日麵臨存亡榮辱的大關頭,不如便遣他出去抵擋一陣,縱然落敗,也總是個轉機,勝於一籌莫展,便道:“國師自稱精通少林派七十二門絕技,高明淵博,令人佩服。少林派的入門粗淺功夫,自是更加不放在國師眼裏了。虛竹,本寺僧眾現今以‘玄、慧、虛、空’排行,你是本派的第三代弟子,本來決無資格跟吐蕃國第一高手國師過招動手,但國師萬裏遠來,良機難逢,你便以羅漢拳和韋陀掌的功夫,請國師指點幾招。”他將話說在頭裏,虛竹隻不過是少林寺第三代“虛”字輩的小僧,所會的不過是少林派的入門粗淺功夫,敗在鳩摩智手下,於少林寺威名並無所損,但隻要僥幸勉強支持得一炷香、兩炷香的時刻,自己乘勢喝止雙方,鳩摩智便無顏再糾纏下去了。


    虛竹聽得方丈有令,自不敢有違,躬身應道:“是。”走上幾步,合什說道:“請國師手下留情!”心想對方是前輩高人,決不會先行出招,當即雙掌一直拜了下去,正是韋陀掌的起手式“靈山禮佛”。他在少林寺中半天念經,半天練武,十多年來,已將這套羅漢拳和韋陀掌練得滾瓜爛熟。這招“靈山禮佛”本來隻是禮敬敵手的姿式,意示佛門弟子禮讓為先,決非好勇鬥狠之徒。但他此刻身上既具逍遙派三大高手深厚內力,複得童姥盡心點撥,而靈鷲宮地下石窖中數十日麵壁揣摩,更加得益良多,雙掌一拜下,身上僧衣便即微微鼓起,真氣流轉,護住了全身。


    第四十迴


    卻試問 幾時把癡心斷


    鳩摩智明知跟這小僧動手,勝之不武,不勝為笑,但情勢如此,已不由得自己避戰,當即揮掌擊出,掌風中隱含必必卜卜的輕微響聲,姿式手法,正是般若掌的上乘功夫。


    韋陀掌是少林派的紮根基武功,少林弟子拜師入門,第一套學“羅漢拳”,第二套便學“韋陀掌”。般若掌卻是最精奧的掌法,自韋陀掌學到般若掌,循序而進,通常要花三四十年功夫。般若掌既是少林七十二絕技之一,練將下去,永無窮盡,掌力越練越強,招數愈練愈純,可說學無止境,到最後一掌“一空到底”,自這掌法創始以來,少林寺中得以練成的高僧,隻寥寥數人而已。在少林派中,以韋陀掌和般若掌過招,實是從所未有。兩者深淺精粗,正是少林武功的兩個極端,會般若掌的前輩僧人,決不致和隻會韋陀掌的本門弟子動手,就算師徒之間喂招學藝,師父既使到般若掌,做弟子的至少也要以達摩掌、雪山掌、如來千手法等等掌法應接。


    虛竹眼見對方掌到,斜身略避,雙掌推出,仍是韋陀掌中一招“山門護法”,招式平平,所含力道卻甚雄渾。


    鳩摩智身形流轉,袖裏乾坤,“托缽掌”拍出。虛竹斜身閃過,鳩摩智早料到他閃避的方位,大金剛拳一拳早出,砰的一聲,正中他肩頭。虛竹踉踉蹌蹌的退了兩步。鳩摩智哈哈一笑,說道:“小師父服了麽?”料想這一掌開碑裂石,已將他肩骨擊成碎片。那知虛竹有“北冥真氣”護體,但覺肩頭一陣疼痛,便即猱身複上,雙掌自左向右劃下,這招“恆河入海”,雙掌帶著浩浩真氣,當真便如洪水滔滔、東流赴海一般。


    鳩摩智見他吃了自己一拳恍若不覺,兩掌擊到,力道又如此沉厚,不由得暗驚,出掌擋過,身隨掌起,雙腿連環,霎時間連踢六腿,盡數中在虛竹心口,正是少林七十二絕技之一的“如影隨形腿”,一腿甫出,第二腿如影隨形而至,第二腿隨即自影而變為形,而第三腿複如影子,跟隨踢到,直踢到第六腿,虛竹才來得及仰身飄開。


    鳩摩智不容他喘息,連出兩指,嗤嗤有聲,卻是“多羅指法”。虛竹坐馬拉弓,還擊一拳,已是“羅漢拳”中的一招“黑虎偷心”。這一招拳法粗淺之極,但附以小無相功後,竟將穿金破石的兩招多羅指指力消於中途。


    鳩摩智有心炫耀,多羅指使罷,立時變招,單臂削出,雖是空手,所使的卻是“燃木刀法”。這路刀法練成之後,在一根幹木旁快劈九九八十一刀,刀刃不能損傷木材絲毫,刀上所發熱力,卻要將木材點燃生火,當年蕭峰的師父玄苦大師即擅此技,自他圓寂後,寺中已無人能會。“燃木刀法”是單刀刀法,與鳩摩智當日在天龍寺所使“火焰刀”的淩虛掌力全然不同,他此刻是以手掌作戒刀,狠砍狠斫,全是少林派武功的路子。他一刀劈落,波的一響,虛竹右臂中招。虛竹叫道:“好快!”右拳打出,拳到中途,右臂又中一刀。鳩摩智真力貫於掌緣,這是實斬,一斬不遜於鋼刀,一樣的能割首斷臂,但虛竹右臂連中兩刀,竟渾若無事,反震得他掌緣隱隱生疼。


    鳩摩智駭異之下,心念電轉:“這小和尚便練就了金鍾罩、鐵布衫功夫,也經不起我這幾下重手,卻是何故?啊,是了,此人僧衣內定是穿了護身寶甲。”一想到此節,出招便隻攻擊虛竹麵門,“大智無定指”、“去煩惱指”、“寂滅抓”、“因陀羅抓”,接連使出六七門少林神功,對準虛竹的眼目咽喉招唿。


    鳩摩智這麽一輪快速搶攻,虛竹手忙足亂,無從招架,惟有倒退,這時連“韋陀掌”也使不上了,一拳又一拳打出,全是那一招“黑虎偷心”,每發一拳,都將鳩摩智逼退半尺,就隻這麽半尺之差,鳩摩智種種神妙變幻的招數,便均不能及身。


    頃刻之間,鳩摩智又連使六門少林絕技,少林群僧隻看得目眩神馳,均想:“此人自稱一身兼通本派七十二絕技,七十二門未必真的全會,看來三四十門是有的。”但虛竹用以應付的,卻隻一路“羅漢拳”,且在對方迅若閃電的急攻之下,心中手上全無變招的餘裕,打出一招“黑虎偷心”,又是一招“黑虎偷心”,來來去去,便隻依樣葫蘆的一招“黑虎偷心”,拳法之笨拙,縱然是市井武師,也不免為之失笑。但這招“黑虎偷心”中所含的勁力,卻竟不斷增強,兩人相去漸遠,鳩摩智手指手爪和虛竹的麵門相距已逾一尺。


    鳩摩智陡然右掌略沉,反掌拍向虛竹手腕。虛竹右臂橫格,鳩摩智和他手腕相交,驀地裏手臂劇震,跟著一陣酸麻,急運小無相功抵禦時,竟為對方手臂“臂臑穴”上傳來的小無相功化去。鳩摩智一驚非同小可,背上冒出冷汗,想起了那日在蘇州曼陀山莊中的往事:


    往事依稀


    當日鳩摩智擒拿段譽前來江南,既想窺知大理段氏的六脈神劍,又想以此藉口,去窺看慕容氏在參合莊“還施水閣”中的武功秘笈。慕容家的阿朱、阿碧在錦瑟居設宴,宴請鳩摩智、段譽、過彥之、崔百泉四人。阿碧在水閣中鼓瑟,突然地板翻落,將段譽與朱碧二姝跌入預伏在水閣底下的小舟。三人蕩舟逃走,鳩摩智不會劃船,追趕不上。他大怒之下,逼迫慕容家的仆人帶領他去參合莊,但即使以性命相脅,眾仆仍沒一個屈從。鳩摩智知燕子塢參合莊建於太湖中的雲水深處,荷花菱葉,變幻無常,極難找尋。他心生一計,到蘇州府城裏抓到一名公差,以鋼刀架在他頸中,逼他帶領。官府公差鋼刀在頸,乖乖的便坐船帶了他去。鳩摩智賞了他十兩銀子,命他離去,上岸縮身長草叢中,等到二更之後,便進入莊內。


    莊中果然並無主人,來到書房翻找,隻是些《十三經注疏》、《殿本廿二史》、《諸子集成》之類書生所用的書本,全無所得。到第二日午間,見有艘大船駛來,船上主人是個美貌貴婦,帶領十來名手執刀劍的丫鬟,氣勢洶洶的衝進莊來。莊上仆婦見了她口稱“舅太太”,船夫男工等人則叫她王夫人。隻聽那王夫人連問:“我家小姐在那裏?快叫她出來!”“阿朱、阿碧兩個鬼丫頭呢,死到那裏去了?”吩咐手下丫鬟:“快去揪阿朱、阿碧兩個小鬼頭出來,先斬了兩人右手再問話。”又問:“你家公子迴來過沒有?是不是跟我家小姐在一起?”不等人迴答,出手就是重重一個耳光,不論男仆女仆,見人就打。鳩摩智瞧她身手,武功也不甚高,但對那群傭仆拳打足踢,卻已綽綽有餘。


    鳩摩智料她找不到人,必定原船迴去,便想乘她坐船迴上陸地,於是悄悄踱到大船之側,待無人在旁時輕輕躍上後艄,縮在角落裏。果然過不到一個時辰,王夫人率領眾婢迴船,駛入湖中。王夫人沒找到人,在船中拍台敲凳,發怒罵人,誰也不敢答話。


    大船駛了個把時辰,來到一座水莊外的碼頭停泊。鳩摩智等到天色全黑,這才進莊。黑暗中難尋事物,見臨湖有座小樓構築精致,傾聽樓中無人,上得樓去,輕推窗子,跳了進去。但見四周黑沉沉地,燈燭全無,便在一間無人的房中地板上睡倒。


    睡夢之中,忽聽得樓下窸窣聲響,有人踏上枯草。鳩摩智便即驚醒,從窗格縫隙中向外張望,聽得腳步輕響,有人走上樓來。此人踏上梯級時使力輕柔,幾若無聲,足見內力高明。鳩摩智不敢稍作聲響,隻見火光微晃,那人腳步奇速,頃刻間便走進隔壁房內,移火摺點燃桌上蠟燭。但聽得嗒嗒幾聲,似是扭動機括,再聽得呀的一聲,一門推開。鳩摩智從板壁縫隙中張去,見隔房壁上開了一洞,洞外有門,門上漆作牆壁之色,關上了決難察覺。向洞中望進去,裏麵是間暗房,房中排滿了一隻隻櫃子,重重高疊,每隻櫃子的櫃門上都刻了字,填以藍色顏料,均是“琅嬛玉洞”四字。鳩摩智知“琅嬛”是仙人藏書之所,心念一動,莫非這些櫃中所藏,皆是武學珍籍?


    隻見那人手持燭台,在書櫃前一隻隻的瞧去。背後看那人時,見他身穿青色長袍,長發披背,頭發花白,似乎年紀已不輕。鳩摩智心下沉吟:“此人年歲已高,內功了得,武林中當是何人,該能猜想得到。”見他走到一隻櫃子前,櫃門上橫排“琅嬛玉洞”四字,下麵豎行兩行字,刻著“青牛西去,紫氣東來”八個字,乃用綠色顏料填色,心想:“青牛、紫氣什麽的,當是老子道家的學問,如櫃裏放的是《老子道德經》、《莊子南華經》、《抱樸子》一類道家書籍,可以全然不理了。”


    隻見那人抽起櫃門木板,將櫃中一疊簿籍都搬出來放上書桌,共有七八本,簿角卷起,似是用舊了的帳簿。那人一側身,鳩摩智便看清他麵目,見他約莫六七十歲,臉麵平滑,膚色白皙,登時想起一人:“這人以這般年紀,卻仍保童顏,莫非是會使‘化功大法’的丁春秋?”屏氣凝息,更不敢稍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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