童姥既死,卓不凡的師門大仇已難以得報,這時他隻想找到破解生死符的法門,挾製群豪,作威作福。崔綠華的用意卻全然不同。她兄長為三十六洞的三個洞主聯手所殺,她想隻要殺了虛竹,沒人知道童姥的遺言,那三個洞主身上的生死符就永難破解,勢必比她兄長死得慘過百倍,遠勝於自己親手殺人報仇,是以突然猛施殺手。她這下出手好快,卓不凡長劍本已入鞘,忙去拔劍,已慢了一步。


    虛竹一驚,不及多想,自然而然的雙手外推,將卓不凡和崔綠華同時震開數步。崔綠華一聲唿喝,飛刀脫手,疾向虛竹射去。她雖跌出數步,但以投擲暗器而論,仍可說相距極近。卓不凡怕虛竹被殺,舉劍往飛刀上撩去。崔綠華早料到卓不凡定會出劍相救,兩柄飛刀脫手,跟著又有十柄飛刀連珠般擲出,其中三刀擲向卓不凡,誌在將他一擋,其餘七刀都向虛竹射去,麵門、咽喉、胸膛、小腹,盡在飛刀籠罩之下。


    虛竹雙手連抓,使出“天山折梅手”,隨抓隨拋,但聽得玎玎璫璫之聲不絕,霎時之間,將十三件兵刃投在腳邊。十二柄是崔綠華的飛刀,第十三件卻是卓不凡的長劍。原來他一使上這“天山折梅手”,惶急之下,沒再細想對手是誰,見到兵刃便抓,順手將卓不凡的長劍也奪了下來。


    他奪下十三件兵刃,一抬頭見到卓不凡蒼白的臉色,迴過頭來,再見到崔綠華驚懼的眼神,心道:“糟糕,糟糕,我又得罪了人啦。”忙道:“兩位請勿見怪,在下行事鹵莽。”俯身拾起地下十三件兵刃,雙手捧起,送到卓崔二人身前。


    崔綠華還道他故意來羞辱自己,雙掌運力,猛向他胸膛上擊去。但聽得啪的一聲響,一股猛烈無比的力道反擊出來,崔綠華“啊”的一聲驚唿,身子向後急飛,砰的一下,重重撞上石牆,噴出兩口鮮血。


    卓不凡此次與不平道人、崔綠華聯手,事先三人暗中曾相互伸量過武功內力,雖然卓不凡較二人為強,但也隻稍勝一籌而已,此刻見虛竹雙手捧著兵刃,單以體內的一股真氣,便將崔綠華彈得身受重傷,自己萬萬不是對手。他知今日已討不了好去,雙手向虛竹一拱,說道:“佩服,佩服,後會有期。”


    虛竹道:“前輩請取了劍去。在下無意冒犯,請前輩不必介意。前輩要打要罵,為不平道長出氣,我……我決計不敢反抗。”


    在卓不凡聽來,虛竹這幾句話全成了刻毒的譏諷。他臉上已無半點血色,大踏步向廳外走去。


    忽聽得一聲嬌叱,一個女子聲音說道:“站住了!靈鷲宮是什麽地方,容得你要來便來,要去便去嗎?”卓不凡一凜,順手便按劍柄,一按之下,卻按了個空,這才想起長劍已給虛竹奪去,隻見大門外攔著一塊巨岩,二丈高,一丈寬,將大門密不透風的堵死了。這塊巨岩不知是何時無聲無息的移來,自己竟全沒發覺。


    群豪一見這情景,均知已陷入了靈鷲宮的機關之中。眾人一路攻戰而前,將一幹黃衫女子殺的殺,擒的擒,掃蕩得幹幹淨淨,進入大廳之後,也曾四下察看有無伏兵,但此後有人身上生死符發作,各人觸目驚心,物傷其類,跟著一連串變故接踵而來,竟沒想到身處險地,危機四伏,待得見到巨岩堵死了大門,心中均是一凜:“今日要生出靈鷲宮,隻怕大大不易了。”


    忽聽得頭頂一個女子聲音說道:“童姥姥座下四使婢,參見虛竹先生。”虛竹抬起頭來,見大廳靠近屋頂之處,有九塊岩石凸了出來,似是九個小小的平台,其中四塊岩石上各有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女,正自盈盈拜倒。四女一拜,隨即縱身躍落,身在半空,手中已各持長劍,飄飄而下。四女一穿淺紅,一穿淡青,一穿淺碧,一穿淺黃,同時躍下,同時著地,再向虛竹躬身拜倒,說道:“使婢迎接來遲,主人恕罪。”虛竹作揖還禮,說道:“四位姊姊不必多禮。”


    四個少女抬起頭來,眾人都是一驚。但見四女不但高矮穠纖一模一樣,而且相貌也沒半點分別,一般的瓜子臉蛋,眼如點漆,清雅秀麗,所不同者隻衣衫顏色。


    那穿淺紅衫的女子道:“婢子四姊妹一胎所生,童姥姥給婢子取名為梅劍,這三位妹子是蘭劍、竹劍、菊劍。適才遇到昊天、朱天諸部姊妹,得知諸般情由。現下婢子已將獨尊廳大門關上了,這一幹大膽作反的奴才如何處置,便請主人發落。”


    群豪聽她自稱為四姊妹一胎孿生,這才恍然,怪不得四人相貌一模一樣,但見她四人容顏秀美,語音清柔,各人心中均生好感,不料說到後來,那梅劍竟說什麽“一幹大膽作反的奴才”,無禮之極。兩條漢子搶了上來,一人手持單刀,一人拿著一對判官筆,齊聲喝道:“小妞兒,你口中不幹不淨的放……”


    突然間青光連閃,蘭劍、竹劍姊妹長劍掠出,跟著當當兩聲響,兩條漢子的手腕已給截斷,手掌連著兵刃掉在地下。這一招迅捷無倫,那二人手腕已斷,口中還在說道:“……什麽屁!哎唷!”齊聲大叫,向後躍開,隻灑得滿地都是鮮血。


    二女一出手便斷了二人手腕,其餘各人雖頗有自忖武功比那兩條大漢要高得多的,卻也不敢貿然出手,何況眼見這座大廳四壁都是厚實異常的花崗岩,又不知廳中另有何等厲害機關,各人麵麵相覷,誰也沒作聲。


    寂靜之中,忽然人叢中又有一人“嗬嗬嗬”的咆哮起來。眾人聽了,都知又有人身上的生死符催命來了。


    群豪相顧失色之際,一條鐵塔般的大漢縱跳而出,雙目盡赤,亂撕自己胸口衣服。許多人叫了起來:“鐵鼇島島主!鐵鼇島島主哈大霸!”那哈大霸口中唿叫,直如一頭受了傷的猛虎,他提起鐵缽般的拳頭,砰的一聲,將一張茶幾擊得粉碎,隨即向菊劍衝去。


    菊劍見到他可怖的神情,忘了自己劍法高強,心中害怕,一鑽頭便衝入了虛竹的懷中。哈大霸張開蒲扇般的大手,向梅劍抓來。這四個孿生姊妹心意相通,菊劍嚇得渾身發抖,梅劍早受感應,眼見哈大霸撲到,“啊”的一聲驚唿,躲到了虛竹背後。


    哈大霸一抓落空,翻轉雙手,便往自己兩隻眼睛中挖去。虛竹叫道:“使不得!”衣袖揮出,拂中他臂彎,哈大霸雙手便即垂下。虛竹道:“這位兄台體內所種的生死符發作,在下來想法子給你解去。”當即使出“天山六陽掌”中的一招“陽歌天鈞”,在哈大霸背心“靈台穴”上一拍。哈大霸幾下劇震,全身宛如虛脫。


    青光閃處,兩柄長劍分別向哈大霸刺到,正是蘭劍、竹劍二姝乘機出手。虛竹道:“不可!”夾手將雙劍奪過,喃喃念道:“糟糕,糟糕!不知他的生死符種在何處?”他雖學會了生死符的破解之法,究竟見識淺陋,看不出哈大霸身上生死符的所在,這一招“陽歌天鈞”又出力太猛,哈大霸竟經受不起。


    哈大霸說道:“中……中在……懸樞……氣……氣海……絲……絲空竹……”適才虛竹一招“陽歌天鈞”,已令他神智恢複。


    虛竹喜道:“你自己知道,那就好了。”當即以童姥所授法門,用天山六陽掌的純陽之力,將他懸樞、氣海、絲空竹三處穴道中的寒冰生死符化去。


    哈大霸站起身來,揮拳踢腿,大喜若狂,突然撲翻在地,砰砰砰的向虛竹磕頭,說道:“恩公在上,哈大霸的性命,是你老人家給的,此後恩公但有所命,哈大霸赴湯蹈火,在所不辭。”虛竹對人向來恭謹,見哈大霸行此禮,忙跪下還禮,也砰砰砰的向他磕頭,說道:“在下不敢受此重禮,你向我磕頭,我也得向你磕頭。”哈大霸大聲道:“恩公快快請起,你向我磕頭,可真折殺小人了。”為了表示感激之意,又多磕幾個頭。虛竹見他又磕頭,當下又磕頭還禮。


    兩人爬在地下,磕頭不休。猛聽得幾百人齊聲高叫:“給我破解生死符,給我破解生死符!”身上中了生死符的群豪蜂擁而前,將二人團團圍住。一名老者將哈大霸扶起,說道:“不用磕頭啦,大夥兒都要請恩公療毒救命。”


    虛竹見哈大霸站起,這才跟著站起,說道:“各位別忙,聽我一言。”霎時之間,大廳上更沒半點聲息。虛竹說道:“要破解生死符,須得確知此符所種的部位,各位自己知不知道?”


    霎時間眾人亂成一團,有的說:“我知道!”有的說:“我中在委中穴、內庭穴!”有的說:“我全身發疼,他媽的也不知中在什麽鬼穴道!”有的說:“我身上麻癢疼痛,每個月不同,這生死符會走!”


    突然有人大聲喝道:“大家不要吵,這般嚷嚷的,虛竹子先生能聽得見麽?”出聲唿喝的正是群豪之首的烏老大,眾人便即靜了下來。


    虛竹道:“在下雖蒙童姥授了破解生死符的法門……”七八個人忍不住叫了起來:“妙極,妙極!”“吾輩性命有救了!”隻聽虛竹續道:“……但辨穴認病的本事卻極膚淺。不過各位也不必耽心,倘若自己確知生死符部位的,在下逐一施治,助各位破解。就算不知,咱們慢慢琢磨,再請幾位精於醫道的朋友來一同參詳,總之要治好為止。”


    群豪大聲歡唿,隻震得滿廳中都是迴聲。過了良久,歡唿聲才漸漸止歇。


    梅劍冷冷的道:“主人應允給你們取出生死符,那是他老人家慈悲。可是你們大膽作亂,害得童姥離宮下山,在外仙逝,你們又來攻打縹緲峰,害死了我們鈞天部的不少姊妹,這筆帳卻又如何算法?”


    群豪麵麵相覷,都不禁氣沮,尋思梅劍所言確是實情,虛竹既是童姥的傳人,對眾人所犯下的大罪不能置之不理。有人便欲出言哀懇,但轉念一想,害死童姥、倒反靈鷲宮之罪何等深重,豈能哀求幾句,便能了事?話到口邊,又縮了迴去。


    烏老大道:“這位姊姊所責甚是有理,吾輩罪過甚大,甘領虛竹子先生責罰。”他摸準了虛竹的脾氣,知他忠厚老實,絕非陰狠毒辣的童姥可比,若由他出手懲罰,下手也必比梅蘭竹菊四劍為輕,因之向他求告。群豪中不少人便即會意,跟著叫了起來:“不錯,咱們罪孽深重,虛竹子先生要如何責罰,大家甘心領罪。”有些人想到生死符催命時的痛苦,竟然雙膝一曲,跪了下來。


    虛竹渾沒了主意,向梅劍道:“梅劍姊姊,你瞧該當怎麽辦?”梅劍道:“這些都不是好人,害死了鈞天部這麽多姊妹,非叫他們償命不可。”


    無量洞副洞主左子穆向梅劍深深一揖,說道:“姑娘,咱們身上中了生死符,實在慘不堪言,一聽到童姥姥她老人家不在峰上,不免著急,以致做錯了事,當真悔之莫及。求你姑娘大人大量,向虛竹子先生美言幾句。”


    梅劍臉一沉,說道:“那些殺過人的,快將自己的右臂砍了,這是最輕的懲戒了。”她話一出口,便覺自己發號施令,於理不合,轉頭向虛竹道:“主人,你說是不是?”虛竹覺得懲罰太重,卻又不想得罪梅劍,囁嚅道:“這個……這個……嗯……那個……”


    人群中忽有一人越眾而出,正是大理國王子段譽。他性喜多管閑事,評論是非,向虛竹拱了拱手,笑道:“仁兄,這些朋友們來攻打縹緲峰,小弟一直極不讚成,隻不過說幹了嘴,也勸他們不聽。今日大夥兒闖下大禍,仁兄欲加罪責,倒也應當。小弟向仁兄討個差使,由小弟來將這些朋友們責罰一番如何?”


    那日群豪要殺童姥,歃血為盟,段譽力加勸阻,虛竹是親耳聽到的,深知這位公子仁心俠膽,對他好生敬重,自己負了童姥給李秋水從千丈高峰打下來,也曾蒙他相救,何況自己正沒做理會處,聽他如此說,忙拱手道:“在下識見淺陋,不會處事。段公子肯出麵料理,在下感激不盡。”


    群豪初聽段譽強要出頭來責罰他們,如何肯服?有些脾氣急躁的已欲破口大罵,待聽得虛竹竟一口應允,話到口邊,便都縮迴去了。


    段譽喜道:“如此甚好。”轉身麵對群豪說道:“眾位所犯過錯,實在太大,在下所定的懲罰之法,卻也非輕。虛竹子先生既讓在下處理,眾位若有違抗,隻怕虛竹子老兄便不肯給你們拔去身上的生死符了。這第一條嘛,大家須得在童姥靈前,恭恭敬敬的磕上八個響頭,肅穆默念,懺悔前非,磕頭之時,如心中暗咒童姥者,罪加一等。”


    虛竹喜道:“甚是,甚是!這第一條罰得很好。”


    群豪本來都怕這書呆子會提出什麽古怪難當的罰法來,都自惴惴不安,一聽他說在童姥靈前磕頭,均想:“人死為大,在她靈前磕幾個頭,又打甚緊?何況咱們心裏暗咒老賊婆,他又怎會知道?老子一麵磕頭,一麵暗罵老賊婆便是。”當即齊聲答應。


    段譽見自己提出的第一條眾人欣然同意,精神一振,說道:“這第二條,大家須得在鈞天部諸死難姊姊的靈前行禮。殺傷過人的,必須磕頭,默念懺悔,還得身上掛塊麻布,服喪誌哀。沒殺過人的,長揖為禮,虛竹子仁兄提早給他們治病,以資獎勵。”


    群豪之中,一大半手上沒在縹緲峰頂染過鮮血,首先答應。殺傷過鈞天部諸女之人,聽他說不過是磕頭服喪,比之梅劍要他們自斷右臂,懲罰輕了萬倍,自無異議。


    段譽又道:“這第三條嗎,是要大家永遠臣服靈鷲宮,不得再生異心。虛竹子先生說什麽,大家便得聽從號令。不但對虛竹子先生要恭敬,對梅蘭竹菊四位姊姊,以及靈鷲宮其他姊姊妹妹們,也得客客氣氣,化敵為友,言語行為,不得無禮。若有那一個不服,不妨上來跟虛竹子先生比上三招兩式,且看是他高明呢,還是你厲害!”


    群豪聽段譽這麽說,都歡然道:“當得,當得!”更有人道:“公子定下的罰章,未免太便宜了咱們,不知更有什麽吩咐?”


    段譽拍了拍手,笑道:“沒有了!”轉頭向虛竹道:“小弟這三條罰章定得可對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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