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秋水向畫中的美女凝神半晌,道:“你看,這人嘴角邊有個酒窩,鼻子下有粒小黑痣,是不是?”虛竹看了看畫中美女,點頭道:“是!”李秋水黯然道:“她是我的小妹子!”虛竹更是奇怪,道:“是你的小妹子?”李秋水道:“我小妹容貌和我十分相似,隻是她有酒窩,我沒有,她鼻子下有顆小小黑痣,我也沒有。”虛竹“嗯”了一聲。李秋水又道:“師姊本來說道:師哥為她繪了一幅肖像,朝夕不離,我早就不信,卻……卻……卻料不到竟是小妹。到底……到底……這幅畫是怎麽來的?”


    虛竹當下將無崖子如何臨死時將這幅畫交給自己、如何命自己到大理無量山去尋人傳授武藝、童姥見了這幅畫後如何發怒等情,一一說了。


    李秋水長長歎了口氣,說道:“師姊初見此畫,隻道畫中人是我,一來相貌甚像,二來師哥一直和我很好,何況……何況我和師姊相爭之時,我小妹子還隻十一歲,師姊說什麽也不會疑心到是她,全沒留心到畫中人的酒窩和黑痣。可是人會長大的,十一歲的小女孩,會成為十八九歲的大姑娘。師姊直到臨死之時,才發覺畫中人是我小妹子,不是我,所以連說三聲‘不是她’。唉,小妹子,你好,你好,你好!”跟著便怔怔的流下淚來。


    虛竹心想:“原來師伯和師叔都對我師父一往情深,我師父心目之中卻另有其人。卻不知師叔這個小妹子是不是尚在人間?師父命我持此圖像去尋師叔學藝,原來他心中一直以為畫的是師叔。”問道:“師叔,你從前住在大理無量山嗎?”


    李秋水點了點頭,雙目向著遠處,似乎凝思往昔,悠然神往,緩緩道:“當年我和你師父住在大理無量山劍湖之畔的石洞中,逍遙快活,勝過神仙。我給他生了一個可愛的女兒。我們二人收羅了天下各門各派的武功秘笈,隻盼創一門包羅萬有的奇功。那一天,他在山中找到了一塊巨大的美玉,便照著我的模樣雕刻一座人像,雕成之後,他整日價隻是望著玉像出神,從此便不大理睬我了。我跟他說話,他往往答非所問,甚至是聽而不聞,整個人的心思都貫注在玉像身上。你師父的手藝巧極,那玉像也雕刻得真美,可是玉像終究是死的,何況玉像依照我的模樣雕成,而我明明就在他身邊,他為什麽不理我,隻是癡癡的瞧著玉像,目光中流露出愛戀不勝的神色?那為什麽?那為什麽?”她自言自語,自己問自己,似乎已忘了虛竹便在身旁。


    過了一會,李秋水又輕輕說道:“師哥,你聰明絕頂,卻又癡得絕頂,為什麽愛上了你自己手雕的玉像,卻不愛那會說、會笑、會動、會愛你的師妹?你心中把這玉像當成了我小妹子,是不是?我喝這玉像的醋,跟你鬧翻了,出去找了許多俊秀的少年郎君來,在你麵前跟他們調情,於是你就此一怒而去,再也不迴來了。師哥,其實你不用生氣,那些美少年一個個都給我殺了,沉在湖底,你可知道麽?”


    她提起那幅畫像又看了一會,說道:“師哥,這幅畫你在什麽時候畫的?你隻道畫的是我,因此叫你徒弟拿了畫兒到無量山來找我。可是你不知不覺之間,卻畫成了我的小妹子,你自己也不知道罷?你一直以為畫中人是我。師哥,你心中真正愛的是我小妹子,你這般癡情的瞧著那玉像,為什麽?為什麽?現下我終於懂了。”


    虛竹心道:“我佛說道,人生於世,難免貪嗔癡三毒。師伯、師父、師叔都是非常了不起的人物,可是糾纏在這三毒之中,盡管武功卓絕,心中的煩惱痛苦,卻也和一般凡夫俗子無異。”


    李秋水迴過頭來,瞧著虛竹,說道:“賢侄,我跟丁春秋有私情,師哥本來不知,是你師伯向你師父去告了密,事情才穿了。我和丁春秋合力,將你師父打下懸崖,當時我實是迫不得已,你師父要致我死命,殺我泄憤,我若不還手,性命不保。可是我並沒下絕情毒手呀,他雖命在垂危,我還是拉了丁春秋便走,沒要了你師父的命。後來我到了西夏,成為皇妃,一生榮華富貴。你師伯尋來,在我臉上用刀劃了個井字,但那時候我兒子已登極為君……”


    “你師父收你為徒之時,提到過我沒有?他想到我沒有?他這些年來心裏高興嗎?其實我又不是真的喜歡丁春秋,半點也沒喜歡他。我趕走了他,你師父知道罷?我在無量洞玉像中遺書要殺盡逍遙派弟子,便是要連丁春秋和他的徒子徒孫全部殺光,你師父知道這件事罷?他如知道,心裏一定挺開心的,知道我一直到死,還是心中隻有一個他……”


    她說到這裏,搖了搖頭,歎道:“唉,不用說了,各人自己的事都還管不了……”突然尖聲叫道:“師姊,你我兩個都是可憐蟲,便是你師父,直到臨死,仍不知心中愛的是誰……他還以為心中愛的是我,那也很好啊!哈哈,哈哈,哈哈!”她大笑三聲,身子一仰,翻倒在地。


    虛竹俯身去看時,但見她口鼻流血,氣絕身亡,看來這一次再也不會是假的了。他瞧著兩具屍首,不知如何是好。


    昊天部為首的老婦說道:“尊主,咱們是否要將老尊主遺體運迴靈鷲宮隆重安葬?敬請尊主示下。”虛竹道:“該當如此。”指著李秋水的屍身道:“這位……這位是你們尊主的同門師妹,雖然她和尊主生前有仇,但……但死時怨仇已解,我看……我看也……不如一並運去安葬,你們以為怎樣?”那老婦躬身道:“謹遵吩咐。”虛竹心下甚慰,他本來生怕這些青衣女子仇恨李秋水,不但不願運她屍首去安葬,說不定還會毀屍泄憤,不料竟半分異議也無。他渾不知童姥治下眾女對主人敬畏無比,從不敢有半分違拗,虛竹既是她們新主人,自是言出法隨,一如所命。


    那老婦指揮眾女,用毛氈將兩具屍首裹好,放上駱駝,然後恭請虛竹上駝。虛竹謙遜了幾句,心想事已如此,總得親眼見到二人遺體入土,這才迴少林寺去待罪。問起那老婦的稱唿,那老婦道:“奴婢夫家姓餘,老尊主叫我‘小餘’,尊主隨便唿喚就是。”童姥九十餘歲,自然可以叫她“小餘”,虛竹卻不能如此叫法,說道:“餘婆婆,我法號虛竹,大家平輩相稱便是,尊主長、尊主短的,豈不折殺了我麽?”


    餘婆拜伏在地,流淚道:“尊主開恩!尊主要打要殺,奴婢甘受,求懇尊主別把奴婢趕出靈鷲宮去。”


    虛竹驚道:“快請起來,我怎麽會打你、殺你?”忙將她扶起。其餘眾女都跪下求道:“尊主開恩。”虛竹大為驚詫,忙問原因,才知童姥怒極之時,往往口出反語,對人特別客氣,對方勢必身受慘禍,苦不堪言。烏老大等洞主、島主逢到童姥派人前來責打辱罵,反而設宴相慶,便知再無禍患,即因此故。這時虛竹對餘婆謙恭有禮,眾女隻道他要重責。虛竹再三溫言安慰,眾女卻仍惴惴不安。


    虛竹上了駱駝,眾女說什麽也不肯乘坐,牽了駱駝,在後步行跟隨。虛竹道:“咱們須得盡快趕迴靈鷲宮去,否則天時尚暖,隻怕……隻怕尊主的遺體途中有變。”眾女這才不敢違拗,但各人隻在他坐騎之後遠遠隨行。虛竹要想問問靈鷲宮中情形,竟不得其便。


    一行人逕向西行,走了五日,途中遇到了朱天部的哨騎。餘婆婆發出訊號,那哨騎迴去報信,不久朱天部諸女飛騎到來,一色都是紫衫,先向童姥遺體哭拜,然後參見新主人。朱天部的首領姓石,三十來歲年紀,虛竹便叫她“石嫂”。他生怕眾女起疑,言辭間便不敢客氣,隻淡淡的安慰了幾句,說她們途中辛苦。眾女大喜,一齊拜謝。虛竹不敢提什麽“大家平輩稱唿”之言,隻說不喜聽人叫他“尊主”,叫聲“主人”,也就是了。眾女躬身凜遵。


    如此連日西行,昊天部、朱天部派出去的聯絡遊騎將赤天、陽天、玄天、幽天、鸞天五部眾女都召了來,隻成天部在極西之處搜尋童姥,未得音訊。靈鷲宮中並無一個男子,虛竹處身數百名女子之間,大感尷尬,幸好眾女對他十分恭敬,若非虛竹出口相問,誰也不敢向他多說一句話,倒讓他免了許多為難。


    這一日正趕路間,突然一名綠衣女子飛騎奔迴,是陽天部在前探路的哨騎,搖動綠旗,示意前途出現了變故。她奔到本部首領之前,急語稟告。


    陽天部的首領是個二十來歲的姑娘,名叫符敏儀,聽罷稟報,立即縱下駱駝,快步走到虛竹身前,說道:“啟稟主人:屬下哨騎探得,本宮舊屬三十六洞、七十二島一眾奴才,乘老尊主有難,居然大膽作反,正在攻打本峰。鈞天部嚴守上峰道路,一眾妖人無法得逞,隻鈞天部派下峰來求救的姊妹卻給眾妖人傷了。”


    眾洞主、島主起事造反之事,虛竹早就知道,本來猜想他們捉拿不到童姥,不平道人命喪己手,烏老大重傷後生死未卜,既沒了有力之人領頭,大家勢必知難而退,各自散了,不料事隔四月,仍聚集在一起,而且去攻打縹緲峰。他自幼生長於少林寺,從來不出山門,諸般人情世故,半分不通,遇上這件大事,當真不知如何應付,沉吟道:“這個……這個……”


    隻聽得馬蹄聲響,又有兩乘馬奔來,前麵的是陽天部另一哨騎,後麵馬背上橫臥一個黃衫女子,滿身是血,左臂也給人斬斷了。符敏儀神色悲憤,說道:“主人,這是鈞天部的副首領程姊姊,隻怕性命難保。”那姓程的女子已暈了過去,眾女忙替她止血施救,眼見她氣息微弱,命在頃刻。


    虛竹見了她的傷勢,想起聰辯先生蘇星河曾教過他這門治傷之法,當即催駝近前,左手中指連彈,已封閉了那女子斷臂處的穴道,血流立止。第六次彈指時,使的是童姥所教的一招“星丸跳擲”,一股北冥真氣射入她臂根“中府穴”中。那女子“啊”的一聲大叫,醒了轉來,叫道:“眾姊妹,快,快,快去縹緲峰接應,咱們……咱們擋不住了!”


    虛竹使這淩空彈指之法,倒不是故意炫耀神技,隻是對方是個花信年華的女子,他雖已不是和尚,仍謹守佛門子弟遠避婦女的戒律,不敢伸手和她身子相觸,不料數彈之下,應驗如神。他此刻身集童姥、無崖子、李秋水逍遙派三大名家的內力,實已非同小可。


    諸部群女遵從童姥之命,奉虛竹為新主人,然見他年紀既輕,言行又頗有點兒呆頭呆腦,傻裏傻氣,內心實不如何敬服,何況靈鷲宮中諸女十之八九是吃過男人大虧的,不是為男人始亂終棄,便是給仇家害得家破人亡,在童姥乖戾陰狠的脾氣薰陶之下,一向視男人有如毒蛇猛獸。此刻見他一出手便是靈鷲宮本門功夫,功力之純,竟似尚在老尊主之上。眾女震驚之餘,齊聲歡唿,不約而同的拜伏在地。虛竹驚道:“這算什麽?快快請起,請起。”


    有人向那姓程女子告知:尊主已然仙去,這位青年既是尊主恩人,又是她的傳人,乃本宮新主。那女子名叫程青霜,掙紮著下馬,對虛竹跪拜參見,說道:“謝尊主救命之恩,請……請……尊主相救峰上眾姊妹,大夥兒支撐了幾十天,寡不敵眾,實在已是危……危殆萬分。”說了幾句話,伏在地下,連頭也抬不起來。


    虛竹急道:“石嫂,你快扶她起來。餘婆婆,你……你想咱們怎麽辦?”


    餘婆和這位新主人同行了十來日,早知他忠厚老實,不通世務,便道:“啟稟主人,此刻去縹緲峰,尚有兩日行程,最好請主人命奴婢率領本部,立即趕去應援救急。主人隨後率眾而來。主人大駕一到,眾妖人自然瓦解冰消,不足為患。”


    虛竹點了點頭,但似覺有點不妥,一時未置可否。


    餘婆轉頭向符敏儀道:“符妹子,主人初顯身手,鎮懾群妖,身上法衣似乎未足以壯觀瞻。你是本宮針神,便給主人趕製一襲法衣罷!”符敏儀道:“正是!妹子也正這麽想。”虛竹一怔,心想在這緊急當口,怎麽做起衣衫來了?當真是婦人之見。但這些人確都是婦人,所見自均是“婦人之見”。


    眾女眼光都望著虛竹,等他下令。虛竹一低頭,見到身上那件僧袍破爛肮髒,四個月不洗,自己也覺奇臭難當。他幼受師父教導,須時時念著五蘊皆空,不可貪愛衣食,因此對此事全未著心在意,此刻經餘婆一提,又見到屬下眾女衣飾華麗,不由得甚感慚愧,何況自己已經不是和尚,仍然穿著僧衣,大是不倫不類。其實眾女既已奉他為主,那裏還會笑他衣衫的美醜?各人群相注目,所看的也隻是他的神氣眼色、喜怒意欲,但虛竹自慚形穢,神色忸怩。


    餘婆等了一會,又問:“主人,奴婢這就先行如何?”


    虛竹道:“咱們一塊兒去罷,救人要緊。我這件衣服實在太髒,待會我……我去洗洗,莫要讓你們聞著太臭……”一催駱駝,當先奔了出去。眾女敵愾同仇,催動坐騎,跟著急馳。駱駝最有長力,快跑之時,疾逾奔馬,眾人直奔出數十裏,這才覓地休息,生火做飯。


    餘婆指著西北角上雲霧中的一個山峰,向虛竹道:“主人,這便是縹緲峰了。這山峰終年雲封霧鎖,遠遠望去,若有若無,因此叫作縹緲峰。”虛竹道:“看來還遠得很,咱們早到一刻好一刻,大夥兒乘夜趕路罷。”眾女都應道:“是!多謝主人關懷鈞天部奴婢。”用過飯後,騎上駱駝又行,到得縹緲峰腳下時,已是第二日黎明。


    符敏儀雙手捧著一團五彩斑斕的物事,走到虛竹麵前,躬身說道:“奴婢工夫粗陋,請主人賞穿。”虛竹奇道:“那是什麽?”接過抖開一看,卻是件長袍,乃是以一條條錦緞縫綴而成,紅黃青紫綠黑各色錦緞條紋相間,華貴之中具見雅致。原來符敏儀在眾女的鬥篷上割下布料,為虛竹縫了一件袍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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