包不同插嘴道:“喂,烏老兄,那生死符,到底是什麽鬼東西?”烏老大歎了口氣,說道:“這東西說來話長,一時也不能向包兄解釋明白。總而言之,老賊婆掌管生死符在手,隨時可製我們死命。”包不同道:“那是一件十分厲害的法寶?”烏老大苦笑道:“也可這麽說。”


    段譽心想:“那神農幫幫主、山羊胡子司空玄,也是怕極了天山童姥的‘生死符’,以致跳崖自盡,可見這法寶委實厲害。”


    烏老大不願多談“生死符”,轉頭向眾人朗聲道:“老賊婆生了重病,那是千真萬確的了。咱們要翻身脫難,隻有鼓起勇氣,拚命幹上一場。不過老賊婆目前是否已迴縹緲峰靈鷲宮,咱們沒法知曉。今後如何行止,要請大家合計合計。尤其不平道長、慕容公子、王姑娘……段公子四位有何高見,務請不吝賜教。”


    段譽道:“先前聽說天山童姥強兇霸道,欺淩各位,在下心中不忿,決意上縹緲峰去跟這位老夫人理論理論。但她既然生病,乘人之危,君子所不取。別說我沒高見,就是有高見,我也不說了。”


    第三十五迴


    紅顏彈指老 刹那芳華


    烏老大臉色立變,待要說話,不平道人向他使個眼色,微笑道:“段公子是君子人,不肯乘人之危,高人高風,佩服,佩服!烏兄,咱們進攻縹緲峰,第一要義,是要知道靈鷲宮中的虛實。安洞主與烏兄等九位親身上去探過,老賊婆離去之後,宮中尚有多少高手?布置如何?烏兄想來總必聽到一二,便請說出來,大家參詳如何?”


    烏老大道:“說也慚愧,我們到靈鷲宮去察看,誰也不敢放膽探聽,大家竭力隱蔽,唯恐撞到了人。但在下在宮後花圃之中,還是給一個女童撞見了。這女娃兒似是丫鬟之類,她突然抬頭,我閃避不及,跟她打了個照麵。在下深恐泄露了機密,縱上去想將她抓住。靈鷲宮中那些姑娘、太太們曾得老賊婆指點武功,個個非同小可,雖是個小小女童,隻怕也十分了得。我這下衝上前去,自知是九死一生之舉……”


    他聲音微微發顫,顯然當時局勢兇險之極,此刻迴思,猶有餘悸。眾人眼見他現下安然無恙,那麽當日在縹緲峰上縱曾遇到危難,也必化險為夷,但想烏老大竟敢在縹緲峰上動手,雖說是實逼處此,鋌而走險,卻也算得是膽大包天了。


    隻聽他續道:“我這一上去,便是施展全力,雙手使的是‘虎爪功’,當時我腦海中閃過一個念頭:倘若這一招拿不到這女娃兒,給她張嘴叫喊,引來後援,那麽我立刻從這數百丈的高峰上躍了下去,爽爽快快圖個自盡,免得落在老賊婆手下那批女將手中,受那無窮無盡的苦楚。那知道……那知道我左手一搭上這女娃兒肩頭,右手抓住她的臂膀,她竟毫不抗拒,身子一晃,便即軟倒,全身沒半分力氣,卻是一點武功也無。那時我大喜過望,一呆之下,兩隻腳酸軟無比,不怕各位見笑,我是自己嚇自己,這女娃兒軟倒了,我這不成器的烏老大,險些兒也軟倒了。”


    他說到這裏,人群中發出一陣笑聲,各人心情為之一鬆。烏老大雖譏嘲自己膽小,但人人均知他其實異常剛勇,敢在縹緲峰上出手拿人,豈是等閑之事?


    烏老大一招手,他手下一人提了一隻黑色布袋,走上前來,放在他身前。烏老大解開袋口繩索,將袋口往下一捺,袋中露出一個人來。


    眾人都“啊”的一聲,隻見那人身形甚小,是個女童。


    烏老大得意洋洋的道:“這個女娃娃,便是烏某人從縹緲峰上擒下來的。”


    眾人齊聲歡唿:“烏老大了不起!”“當真是英雄好漢!”“三十六洞、七十二島群仙,以你烏老大居首!”


    眾人歡唿聲中,夾雜著一聲聲咿咿呀呀的哭泣,那女童雙手按臉,嗚嗚而哭。


    烏老大道:“我們拿到了這女娃娃後,生恐再耽擱下去,泄露了風聲,便即下峰。一再盤問這女娃娃,可惜得很,她卻是個啞巴。我們初時還道她是裝聾作啞,曾想了許多法兒相試,有時出其不意在她背後大叫一聲,瞧她是否驚跳,試來試去,原來真是啞的。”


    眾人聽那女童的哭泣,呀呀呀的,果然是啞巴之聲。人叢中一人問道:“烏老大,她不會說話,寫字會不會?”烏老大道:“也不會。我們拷打、浸水、火燙、餓飯,一切法門都使過了,看來她不是倔強,而是真的不會。”


    段譽忍不住道:“以這等卑鄙手段折磨一個小姑娘,好不害羞!”烏老大道:“我們在天山童姥手下所受的折磨,慘過十倍,一報還一報,何羞之有?”段譽道:“你們要報仇,該當去對付天山童姥才是,對付她手下一個小丫頭,有什麽用?”


    烏老大道:“自然有用。”提高聲音說道:“眾位兄弟,咱們今天齊心合力,反了縹緲峰,此後有福同享,有禍共當,大夥兒歃血為盟,以圖大事。有沒有那一個不願幹的?”他連問兩句,沒人作聲。問到第三句上,一個魁梧的漢子轉過身來,一言不發的往西便奔。


    烏老大叫道:“劍魚島區島主,你到那裏去?”那漢子不答,隻拔足飛奔,身形極快,轉眼間便轉過了山坳。眾人叫道:“這人膽小,臨陣脫逃,快截住他。”登時有十餘人追了下去,個個是輕功上佳之輩,但與那區島主相距已遠,不知是否追趕得上。


    突然間“啊”的一聲長聲慘唿,從山後傳了過來。眾人一驚,相顧變色,那追逐的十餘人也都停了腳步,隻聽得唿唿風響,一顆圓球般的東西從山坳後疾飛而出,掠過半空,向人叢中落了下來。


    烏老大縱身躍前,將那圓物接在手中,燈光下見那物血肉模糊,竟是一顆首級,再看那首級的麵目,但見須眉戟張,雙目圓睜,便是適才那個逃去的區島主。烏老大顫聲道:“區島主……”一時之間,他想不出這區島主何以會如此迅速的送命,心底隱隱升起了一個極為恐怖的念頭:“莫非天山童姥到了?”


    不平道人哈哈大笑,朗聲道:“劍神神劍,果然名不虛傳,卓兄,你把守得好緊啊!”山坳後傳來一個清亮的聲音說道:“臨陣脫逃,人人得而誅之,以免泄露訊息。眾家洞主、島主,請勿怪責。”


    眾人從驚惶中醒覺過來,都道:“幸得劍神除滅叛徒,才不致壞了咱們大事。”


    慕容複和鄧百川等均想:“此人號稱‘劍神’,未免也太狂妄自大。你劍法再高,又豈能自稱為‘神’?江湖上沒聽過有這麽一號人物,卻不知劍法到底如何高明?”


    烏老大自愧剛才心中疑神疑鬼,大聲道:“眾家兄弟,請大家取出兵刃,每人向這女娃娃砍上一刀,刺上一劍。這女娃娃年紀雖小,又是個啞巴,終究是縹緲峰的人物,大夥兒的刀頭喝過了她身上的血,從此跟縹緲峰勢不兩立,就算再要有三心兩意,那也不容你再畏縮後退了。”他一說完,當即擎鬼頭刀在手。


    一幹人等齊聲叫道:“不錯,該當如此!大夥兒歃血為盟,從此有進無退,跟老賊婆拚到底了。”


    段譽大叫:“這個使不得,大大使不得。慕容兄,你快出手製止這等暴行才好。”慕容複搖頭道:“段兄,人家身家性命,盡皆係此一舉,咱們是外人,不可妄加幹預。”段譽激動義憤,叫道:“大丈夫路見不平,豈能眼開眼閉,視而不見?王姑娘,你就算罵我,我也是要去救她的了,隻不過……隻不過我段譽手無縛雞之力,要救這小姑娘的性命,隻怕難以辦到。喂,喂,鄧兄、公冶兄,你們怎麽不動手?包兄、風兄,我衝上前去救人,你們隨後接應如何?”鄧百川等向來唯慕容複馬首是瞻,見慕容複不欲插手,都向段譽搖了搖頭,臉上卻均有歉然之色。


    烏老大聽得段譽大唿小叫,心想此人武功極高,真要橫來生事,卻也不易對付,夜長夢多,速行了斷的為是,當即舉起鬼頭刀,叫道:“烏老大第一個動手!”揮刀便向那身在布袋中的女童砍落。


    段譽叫道:“不好!”手指一伸,一招“中衝劍”,向烏老大的鬼頭刀上刺去。可是他這六脈神劍不能收發由心,有時真氣鼓蕩,威力無窮,有時內力卻半點也運不上來,全憑心意是否全副投入而定。他雖見義勇為要救那女童,畢竟並非像對王語嫣那般情切關懷,這時一劍刺出,真氣隻到了手掌之間,便發不出去。


    眼見烏老大這一刀便要砍到那女童身上,突然間岩石後麵躍出一個黑影,左掌揮出,一股大力撞開了烏老大,右手抓起地下布袋,將那女童連袋負在背上,便向西北角的山峰疾奔而上。眾人齊聲發喊,向他追去。但那人奔行奇速,片刻間便衝入了山坡上的密林。諸洞主、島主所發暗器,不是打上了樹身,便是給枝葉彈落。


    段譽大喜,他目光敏銳,已認出了此人麵目,那日在聰辯先生蘇星河的棋會中曾和他會過,那個繁複無比的珍瓏便是他解開的,果然聽得慕容複叫道:“這人是少林寺的虛竹和尚!”段譽跟著叫道:“虛竹師兄,姓段的向你合什頂禮!你少林寺是武林中的泰山北鬥,果然名不虛傳!”


    眾人見那人一掌便將烏老大推開,腳步輕捷,武功著實了得,又聽慕容複和段譽說他是少林寺的和尚,少林寺盛名之下,人人心中存了怯意,不敢過份逼近。不過此事牽涉太過重大,這女孩為少林僧人救走,若不將這男女二人同時殺了滅口,眾人的圖謀便即泄漏,不測奇禍隨之而至,各人唿哨叫嚷,疾追而前。


    眼見這少林僧急奔上峰,山峰高聳入雲,峰頂白雪皚皚,要攀到絕頂,就算是輕功高手,隻怕也得四五天功夫。不平道人叫道:“大家不必驚惶,這和尚上了山峰,那是一條絕路,不怕他飛上天去。大夥兒守緊峰下通路,不讓他逃脫便是。”各人聽了,心下稍安。烏老大分派人手,團團將山峰四周的通路都守住了。唯恐那少林僧衝將下來,圍守者抵擋不住,每條路上都布了三道卡子,頭卡守不住尚有中卡,中卡之後又有後卡,另有十餘名好手來迴巡邏接應。分派已定,烏老大與不平道人、安洞主、霍洞主、欽島主等數十人上山搜捕,務須先除了這僧人,以免後患。


    慕容複等一群人給分派在東路防守,麵子上是請他們坐鎮東方,實則是不欲他們參與其事。慕容複心中雪亮,知烏老大對自己頗有疑忌,微微一笑,便領了鄧百川等人守在東路。段譽自也跟在東路,他也不怕別人討厭,不住口的大讚虛竹英雄高義。


    搶了布袋之人,正是虛竹。他在小飯店中見到慕容複與丁春秋一場劇鬥,隻嚇得魂不附體,乘著遊坦之搶救阿紫、慕容複脫身出門、丁春秋追出門去之時,立即從後門溜出。他一心隻想找到慧方等師伯叔,好聽他們示下,但他不識路徑,自經丁春秋和慕容複惡鬥一役,成了驚弓之鳥,連小飯店、小客棧也不敢進去,隻在山野間亂闖。


    其時三十六洞洞主、七十二島島主相約在此間山穀中聚會,每人各攜子弟親信,人數著實不少,虛竹在途中自不免撞到。他見這些人顯是江湖人物,便想向他們打聽慧方等師叔伯的行蹤,但見他們形貌兇惡,隻怕與丁春秋是一夥,卻又不敢,隨即聽得他們悄悄商議,似乎要幹什麽害人勾當,心想行俠仗義、扶危濟困,少林弟子責無旁貸,當即跟隨其後,終於將當晚情景一一瞧在眼裏,聽在耳中。他於江湖上諸般恩怨過節全然不懂,待見烏老大舉刀要砍死一個全無抗拒之力的啞巴女孩,不由得慈悲心大動,心想不管誰是誰非,這女孩非救不可,當即從岩石後麵衝出,搶了布袋便走。


    他上峰之後,提氣直奔,眼見越奔樹林越密,追趕者叫嚷呐喊之聲漸漸輕了。他出手救人之時,隻憑著一番慈悲心腸,他發過菩提心,決意要做菩薩、成佛,見到眾生有難,自是非救不可,但這時想到這些人武功厲害,手段毒辣,隨便那一個出手,自己都非其敵,尋思:“隻有逃到個隱僻之所,躲了起來,他們再也找我不到,才能保得住這女孩和我自己的性命。”其時真所謂饑不擇食,慌不擇路,見那裏樹林茂密,便鑽了進去。


    好在他已得了那逍遙派老人七十餘年的內功修為,內力充沛之極,奔了將近兩個時辰,竟絲毫不累。全力奔行後,本來凝聚在膻中穴的逍遙派內力,慢慢散入全身各處穴道,窒悶消減,神清氣爽,體力反增。又奔了一陣,天色發白,腳底下踏到薄薄積雪,原來已奔到山腰。此處是西北高山,高峰峻嶺,終年積雪不消,氣候儼若寒冬。虛竹定了定神,觀看四周情勢,一顆心仍突突亂跳,自言自語:“卻逃到那裏去才好?”


    忽聽得背後一個聲音說道:“膽小鬼,隻想到逃命,我給你羞也羞死了!”虛竹嚇了一跳,大叫:“啊喲!”發足又向山峰上狂奔。奔了數裏,才敢迴頭,卻不見有誰追來,低聲道:“還好,沒人追來。”


    這句話一出口,背後又有個聲音道:“男子漢大丈夫,嚇成這個樣子,狗才!鼠輩!小畜生!”虛竹這一驚更加非同小可,邁步又向前奔,背後那聲音說道:“又膽小,又笨,真不是個東西!”那聲音便在背後一二尺之處,當真觸手可及。


    虛竹心道:“糟糕,糟糕!這人武功如此高強,這一迴定然難逃毒手了。”放開腳步,越奔越快。那聲音又道:“既然害怕,便不該逞英雄救人。你到底想逃到那裏去?”


    虛竹聽那聲音便在耳邊響起,雙腿一軟,險些便要摔倒,一個踉蹌之後,迴轉身來,其時天色已明,日光從濃蔭中透了進來,卻不見人影。虛竹隻道那人躲在樹後,恭恭敬敬的道:“小僧見這些人要加害一個小小女童,是以不自量力,出手救人,決無自逞英雄之心。”


    那聲音冷笑道:“你做事不自量力,便有苦頭吃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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