烏老大伸手來接,卻不見慕容複放開刀柄,一怔之下,笑道:“這把刀有點兒古怪,多有得罪了。”從懷中取出一個小瓶,打開瓶塞,倒出些粉末,放在掌心中,反手按上慕容複的手背。頃刻間藥透肌膚,慕容複隻感到手掌與臂膀間一陣清涼,情知解藥已然生效,微微一笑,將鬼頭刀送了過去。


    烏老大接過大刀,向段譽道:“這位段兄跟我們到底是友是敵?若是朋友,便當推心置腹,好讓在下坦誠奉告實情。若是敵人,你武功雖高,說不得隻好決一死戰了。”說著斜眼相視,神色凜然。


    段譽為情所困,那裏有烏老大半分的英雄氣概?垂頭喪氣的道:“我自己的煩惱多得不得了,推不開,解不了,怎有心緒去理會旁人閑事?我既不是你朋友,更不是你對頭。你們的事我幫不了忙,可也決不會來搗亂。唉,我是千古傷心人,念天地之悠悠,獨愴然而涕下。知我者謂我心憂,不知我者謂我何求?江湖上的雞蟲得失,我段譽那放在心上?”


    不平道人見他瘋瘋顛顛,喃喃自語,但每說一兩句話,便偷眼去瞧王語嫣的顏色,已猜到了八九分,提高聲音向王語嫣道:“王姑娘,令表兄慕容公子已答應仗義援手,與我們共襄義舉,想必姑娘也是參與的了?”王語嫣道:“是啊,我表哥跟你們在一起,我自然也跟隨道長之後,以附驥末。”不平道人微笑道:“豈敢!王姑娘太客氣了。”轉頭向段譽道:“慕容公子跟我們在一起,王姑娘也跟我們在一起。段公子,倘若你也肯參與,大夥兒自是十分感激。但如公子無意,就請自便如何?”說著右手一舉,作送客之狀。


    烏老大道:“這個……隻怕不妥……”心中大大的不以為然,生怕段譽一走,便泄露了機密,手中緊緊握住鬼頭刀,隻等段譽一邁步,便要上前阻攔。


    隻見段譽踱步兜了個圈子,說道:“你叫我請便,卻叫我到那裏去?天地雖大,何處是我段譽安身之所?我……我……我是無處可去的了。”


    不平道人微笑道:“既然如此,段公子便跟大夥兒在一起好啦。事到臨頭之際,你不妨袖手旁觀,兩不相助。”


    烏老大猶有疑慮之意,不平道人向他使個眼色,說道:“烏老大,你做事忒也把細了。來,來,來!這裏三十六洞洞主、七十二島島主,貧道大半久仰大名,卻從未見過麵。此後大夥兒敵愾同仇,你該當給慕容公子、段公子,和貧道引見引見。”


    烏老大道:“原當如此。”當下傳唿眾人姓名,一個個的引見。這些人雄霸一方,相互間卻也大半不識,烏老大給慕容複等引見之時,旁邊往往有人叫出聲來:“啊,原來他便是某某洞洞主。”或者輕聲說:“某某島主威名遠震,想不到是這等模樣。”慕容複暗暗納罕:“這些人怎麽相互間竟然不識?似乎他們今晚也是初次見麵。”


    這些洞主島主之中,有四人適才在混戰中為慕容複所殺,這四人的下屬見到慕容複時,自是氣憤恨惡。慕容複朗聲道:“在下失手誤傷貴方數位朋友,好生過意不去,今後自當盡力,以補前愆。但若有那一位朋友當真不肯見諒,此刻共禦外敵,咱們隻好把仇怨擱在一邊,待大事一了,盡管到蘇州燕子塢來尋在下,作個了斷便了。”


    烏老大道:“這話是極。慕容公子快人快語!在這兒的眾兄弟們,相互間也未始沒有怨仇,然而大敵當前,各人的小小嫌隙都須拋開。倘若有那一位目光短淺,不理會大事,卻來乘機報複私怨,那便如何?”


    人群中多人紛紛說道:“那便是害群之馬,大夥兒先將他清洗出去。”“要是對付不了天山那老太婆,大夥兒盡數性命難保,還有什麽私怨之可言?”“覆巢之下,焉有完卵?烏老大、慕容公子,你們盡管放心,誰也不會這般愚蠢。”


    慕容複道:“那好得很,在下當眾謝過了。不知各位對在下有何差遣,便請示下。”


    不平道人道:“烏老大,大家共參大事,便須同舟共濟。你是大夥兒帶頭的,天山童姥的事,相煩你說給我們聽聽,這老婆子到底有什麽厲害之處,有什麽驚人的本領,讓貧道也好有個防備,免得身首異處之時,還懵然不知。”


    烏老大道:“好!各位洞主、島主這次相推在下暫行主持大計,姓烏的才疏學淺,原不能擔當重任,幸好慕容公子、不平道長、劍神卓先生、芙蓉仙子諸位共襄義舉,在下的擔子便輕得多了。”他對段譽猶有餘憤,不提“段公子”三字。


    人群中有人說道:“客氣話嘛,便省了罷!”又有人道:“你奶奶的,咱們白刀子進,紅刀子出,性命關頭,還說這些空話,不是拿人來消遣嗎?”


    烏老大笑道:“洪兄弟一出口便粗俗不堪。海馬島欽島主,相煩你在東南方把守,若有敵人前來窺探,便發訊號。紫岩洞霍洞主,相煩你在正西方把守……”一連派出八位高手,把守八個方位。那八人各各應諾,帶領部屬,分別奔出守望。


    慕容複心想:“這八位洞主、島主,看來個個是桀傲不馴、陰鷙兇悍的人物,今日居然都接受烏老大的號令,人人均有戒慎恐懼的神氣,可見所謀者大,而對頭又實在令他們怕到了極處。我答應和他們聯手,隻怕這件事真的頗為棘手。”


    烏老大待出去守望的八路人眾走遠,說道:“各位請就地坐下罷,由在下述說我們的苦衷。”


    包不同突然插口:“你們這些人物,殺人放火、下毒擄掠,有如家常便飯,個個惡狠狠、兇霸霸,那會有什麽苦衷?‘苦衷’兩字竟出於老兄之口,不通啊不通!”慕容複道:“包三哥,請靜聽烏洞主述說,別打斷他話頭。”包不同嘰咕道:“我聽得人家說話欠通,忍不住便要直言談相。”他話是這麽說,但既然慕容複吩咐了,便也不再多言。


    烏老大臉露苦笑,說道:“包兄所言本是不錯。姓烏的雖本領低微,但生就了一副倔強脾氣,隻有我去欺人,決不容人家欺我,那知道,唉!”


    烏老大一聲歎息,突然身旁一人也是“唉”的一聲長歎,悲涼之意,卻強得多了。眾人齊向歎聲所發處望去,隻見段譽雙手反背在後,仰天望月,長聲吟道:“月出皎兮,佼人僚兮;舒窈糾兮,勞心悄兮!”他吟的是《詩經》中〈月出〉之一章,意思說月光皎潔,美人娉婷,我心中愁思難舒,不由得憂心悄悄。四周大都是不學無術的武人,怎懂得他的詩雲子曰?都向他怒目而視,怪他打斷烏老大的話頭。


    王語嫣自是懂得他的本意,生怕表哥見怪,偷眼向慕容複瞥去,見他正全神貫注的凝視烏老大,全沒留意段譽吟詩,這才放心。


    烏老大道:“慕容公子和不平道長等諸位此刻已不是外人,說出來也不怕列位見笑。我們三十六洞洞主、七十二島島主,有的僻居荒山,有的雄霸海島,似乎好生逍遙自在,其實個個受天山童姥的約束。老實說,我們都是她的奴隸。每一年之中,她總有一兩次派人前來,將我們訓斥一頓,罵得狗血淋頭,真不是活人能受的。你說我們聽她痛罵,心中一定很氣憤了罷?卻又不然,她派來的人越罵得厲害,我們越高興……”包不同忍不住插口道:“這就奇了!這豈不是犯賤?”


    烏老大道:“包兄有所不知,童姥派來的人倘若狠狠責罵一頓,我們這一年的難關就算過了,洞中島上總要大宴數日,歡慶平安。唉,做人做到這般模樣,果然是賤得很了。童姥派來的使者若不是大罵我們孫子王八蛋,不罵我們的十八代祖宗,以後的日子就不好過了。要知道她如不是派人來罵,就會派人來打,運氣好的,是三十下大棍,隻要不打斷腿,多半也要設宴慶祝。”


    包不同和風波惡相視而嘻,兩人極力克製,才不笑出聲來,給人痛打數十棍,居然還要擺酒慶祝,那可真是千古未有之奇,但聽烏老大語聲淒慘,四周眾人又都紛紛切齒咒罵,料來此事不假。


    段譽全心所注,本來隻王語嫣一人,但他目光向王語嫣看去之時,見她留神傾聽烏老大的說話,便也因她之聽而聽,隻聽得幾句,忍不住雙掌一拍,說道:“豈有此理!這天山童姥到底是神是仙?是妖是怪?如此橫行霸道,那不是欺人太甚嗎?”


    烏老大道:“段公子此言甚是。這童姥欺壓於我等,將我們虐待得連豬狗也不如。倘若她不命人前來用大棍子打屁股,那麽往往用蟒鞭抽擊背脊,再不然便是在我們背上釘幾枚釘子。司馬島主,你受蟒鞭責打的傷痕,請你給列位朋友瞧瞧。”


    一個骨瘦如柴的老者道:“慚愧,慚愧!”解開衣衫,露出背上縱三條、橫三條,縱橫交錯六條鮮紅色印痕,令人一見之下便覺惡心,想像這老者身受之時,一定痛楚之極。一條黑漢子大聲道:“那算得什麽?請看我背上的附骨釘。”解開衣衫,隻見三枚大鐵釘,釘在他背心,釘上生了黃鏽,顯然為時已久,不知如何,這黑漢子竟不設法取出。又有一個僧人啞聲說道:“於洞主身受之慘,隻怕還不及小僧!”伸手解開僧袍。眾人見他頸邊琵琶骨中穿了一條細長鐵鏈,鐵鏈通將下去,又穿過他的腕骨。他手腕隻須輕輕一動,便即牽動琵琶骨,疼痛可想而知。


    段譽怒極,大叫:“反了,反了!天下竟有如此陰險狠惡的人物。烏老大,段譽決意相助,大夥兒齊心合力,為武林中除去這個大害。”


    烏老大道:“多謝段公子仗義相助。”轉頭向慕容複道:“我們在此聚會之人,沒一個不曾受過童姥的欺壓荼毒。我們說什麽‘萬仙大會’,那是往自己臉上貼金,說是‘百鬼大會’,這才名副其實了。我們這些年來所過的日子,隻怕在阿鼻地獄中受苦的鬼魂也不過如此。往昔大家怕她手段厲害,隻好忍氣吞聲的苦渡光陰,幸好老天爺有眼,這老賊婆橫蠻一世,也有倒黴的時候。”


    慕容複道:“各位為天山童姥所製,難以反抗,是否這老婦武功絕頂高強,是否和她動手,每次都不免落敗?”烏老大道:“老賊婆的武功,當然厲害得緊。隻是到底如何高明,卻誰也不知。”慕容複道:“深不可測?”烏老大點頭道:“深不可測!”慕容複問道:“你說這老婦終於也有倒黴的時候,卻是如何?”


    烏老大雙眉一揚,精神大振,說道:“眾兄弟今日在此聚會,便是為此了。今年五月初二,在下與天風洞安洞主、海馬島欽島主等九人輪值供奉,采辦了珍珠寶貝、綾羅綢緞、山珍海味、胭脂花粉等物,送上天山縹緲峰……”包不同哈哈一笑,問道:“這老太婆說是個姥姥,怎麽還用胭脂花粉?”烏老大道:“老賊婆年紀已大,但她手下侍女仆婦為數不少,其中的年輕婦女是要用胭脂花粉的。隻不過峰上沒一個男子,不知她們打扮了又給誰看?”包不同笑道:“想來是給你看的。”


    烏老大正色道:“包兄取笑了。咱們上縹緲峰去,個個給黑布蒙住了眼,聞聲而不見物,縹緲峰中那些人是美是醜,是老是少,向來誰也不知。”慕容複道:“如此說來,天山童姥到底是何等樣人,你們也從來沒見到過?”


    烏老大歎了口氣,道:“倒也有人見到過的。不過見到她的人可就慘了。那是在二十三年之前,有人大著膽子,偷偷拉開蒙眼的黑布,向那老賊婆望了一眼,還沒來得及將黑布蓋上眼,便給老賊婆刺瞎了雙眼,又割去了舌頭,斬斷了雙臂。”慕容複問道:“刺瞎眼睛,那也罷了,割舌斷臂,卻又如何?”烏老大道:“想是不許他向人泄漏這老賊婆的形相,割舌叫他不能說話,斷臂叫他不能寫字。”


    包不同伸了伸舌頭,道:“渾蛋,渾蛋!厲害,厲害!”


    烏老大道:“我和安洞主、欽島主等上縹緲峰之時,九個人都怕得要命。老賊婆三年前囑咐要齊備的藥物,實在有幾樣太難得,像三百年海龜的龜蛋、五尺長的鹿角,說什麽也找不到。我們未能完全依照囑咐備妥,料想這一次責罰必重。那知九個人戰戰兢兢的繳了物品,老賊婆派人傳話出來,說道:‘采購的物品也還罷了,九個孫子王八蛋,快快給我夾了尾巴,滾下峰去罷。’我們便如遇到皇恩大赦,當真大喜過望,立即下峰,都想早走一刻好一刻,別要老賊婆發覺物品不對,追究起來,這罪可就受得大了。九個人來到縹緲峰下,拉開蒙眼的黑布,隻見山峰下死了三個人。其中一個,安洞主識得是西夏國一品堂的高手,名叫九翼道人。”


    不平道人“哦”了一聲,道:“九翼道人原來是老賊婆殺的,江湖上卻都說是姑蘇慕容氏下的手呢。”包不同道:“放屁,放屁!什麽八尾和尚、九翼道人,我們從來沒見過,這筆帳又算在我們頭上了。”他大罵“放屁”,指的是“江湖上都說”,並非罵不平道人的說話,但旁人聽來,總不免刺耳。不平道人也不生氣,微笑道:“樹大招風,眾望所歸!”包不同喝道:“放……”斜眼向慕容複望了望,下麵的話便收住了。不平道人道:“包兄怎地把下麵這個字吃進肚裏了?”包不同一轉念間,登時怒喝:“什麽?你罵我吃屁麽?”不平道人笑道:“不敢!包兄愛吃什麽,便吃什麽。”


    包不同還待和他爭辯,慕容複道:“世間不虞之譽,求全之毀,原也平常得緊,包三哥何必多辯?聽說九翼道人輕功極高,一手雷公擋功夫,生平少逢敵手,別說他和在下全無過節,就算真有怨仇,在下也未必勝得過這位號稱‘雷動於九天之上’的九翼道長。”


    不平道人微笑道:“慕容公子卻又太謙了。九翼道人‘雷動於九天之上’的功夫雖然了得,但若慕容公子還他一個‘雷動於九天之上’,他也隻好束手待斃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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