慕容複笑道:“丁先生,你這樣一大把年紀,怎麽還跟小孩子一般見識?來來來,你我幹上三杯,談文論武,豈不是好?在外人麵前清理門戶,未免太煞風景了罷?”他雖知排班論輩,須叫丁春秋“太姻伯”,但這稱唿決不肯出口。


    丁春秋還未迴答,一名星宿弟子已怒聲喝道:“你這廝好生沒上沒下,我師父是武林至尊,豈能同你這等後生小子談文論武?你又有什麽資格來跟我師父談論?”


    又一人喝道:“你恭恭敬敬的磕頭請教,星宿老仙喜歡提攜後進,說不定還指點你一二。你卻說要跟星宿老仙談文論武,哈哈,那不笑歪了人嘴巴麽?哈哈!”他笑了兩聲,臉上的神情卻古怪之極,過得片刻,又“哈哈”一笑,聲音幹澀,笑了這聲之後,張大了嘴巴,卻半點聲音也發不出來,臉上仍顯現著一副又詭秘、又滑稽的笑容。


    星宿群弟子均知他是中了師父“三笑逍遙散”之毒,無不駭然惶悚,向著那三笑氣絕的同門望了一眼之後,大氣也不敢喘一口,都低下頭去,那裏還敢和師父的眼光相接,均想:“他剛才這幾句話,不知如何惹惱了師父,師父竟以這等厲害的手段殺他?對他這幾句話,可得細心琢磨才是,千萬不能重蹈他的覆轍!”


    丁春秋心中卻又惱怒,又戒懼。他適才與阿紫說話之際,大袖微揚,已潛運內力,將“三笑逍遙散”毒粉向慕容複揮去。這毒粉無色無臭,細微之極,其時天色已晚,飯店的客堂中蒙矓昏暗,滿擬慕容複武功再高,也決計不會察覺,那料得他不知用什麽手段,竟將這“三笑逍遙散”轉送到了自己弟子身上。死一個弟子固不足惜,但慕容複談笑之間,沒見他舉手抬足,便將毒粉轉到了旁人身上,這顯然並非以內力反激,以丁春秋見聞之博,一時也想不出那是什麽功夫。他心中隻想著八個字:“以彼之道,還施彼身!”慕容複所使手法,正與“接暗器,打暗器”相似,接鏢發鏢,接箭還箭,他是接毒粉發毒粉。但毒粉如此細微,他如何能不令沾身,隨即反彈出來?


    轉念又想:“說到‘以彼之道,還施彼身’,這三笑逍遙散該當送還我才是,哼,想必這小子忌憚老仙,不敢貿然來捋虎須。”想到“捋虎須”三字,順手一摸長須,觸手隻摸到七八根燒焦了的短須,心下不惱反喜:“我待會有空,連這點兒胡子也都剃光了,好顯得更加年輕。以蘇星河、玄難老和尚這等見識和功力,終究還是在老仙手下送了老命,慕容複乳臭未幹,何足道哉?”說道:“慕容公子,你我當真有緣。”說著飄身而前,揮掌便劈。


    慕容複久聞他“化功大法”的惡名,斜身閃過。丁春秋連劈三掌,慕容複皆以小巧身法避開,不與他手掌相觸。


    兩人越打越快,小飯店中擺滿了桌子凳子,地位狹隘,實無迴旋餘地,但兩人便在桌椅之間穿來插去,竟沒半點聲息,拳掌固然不交,連桌椅也沒半點挨到。


    星宿派群弟子個個貼牆而立,誰也不敢走出店門一步,師父正與勁敵劇鬥,如誰膽敢避開離去,自是犯了不忠師門的大罪。各人明知形勢危險,隻要給掃上一點掌風,便有性命之憂,隻盼身子化為一張薄紙,拚命往牆上貼去。但見慕容複守多攻少,掌法雖然精奇,隻因不敢與丁春秋對掌,不免縛手縛腳,落了下風。群弟子心中暗喜。


    丁春秋數招一過,便知慕容複不願與自己對掌,顯是怕了自己的“化功大法”。對方既怕這功夫,當然便要以這功夫製他,但慕容複身形飄忽,出掌難以捉摸,要逼得他與自己對掌,倒也著實不易。再拆數掌,丁春秋已想到了一個主意,右掌縱橫揮舞,著著進逼,左掌卻裝作微有不甚靈便,同時故意極力掩飾,要慕容複瞧不出來。


    慕容複武功精湛,對方弱點稍現,豈有瞧不出來之理?他斜身半轉,陡地拍出兩掌,蓄勢淩厲,直指丁春秋左脅。丁春秋低聲一哼,退了一步,竟不敢伸左掌接招。慕容複心道:“這老怪左胸左脅之間不知受了什麽內傷。”當下得理不讓人,攻勢雖仍以攻敵右側為主,但內力的運用,卻全是攻他左方。


    又拆二十餘招,丁春秋左手縮入袖內,右掌翻掌成抓,向慕容複臉上抓去。慕容複斜身轉過,挺拳直擊他左脅。丁春秋一直在等他這一拳,對方終於打到,不由得心中一喜,立時甩起左袖,卷向敵人右臂。


    慕容複心道:“你袖風便再淩厲十倍,焉能傷得了我?”這一拳竟不縮迴,運勁於臂,硬接他袖子的一卷,嗤的一聲長響,慕容複的右袖竟給扯下一片。慕容複一驚之下,驀地裏拳頭外一緊,已給丁春秋手掌握住。


    這一招大出慕容複意料之外,立時驚覺:“這老怪假裝左側受傷,原來是誘敵之計,我可著了他道兒!”心中湧起一絲悔意:“我忒也妄自尊大,將這名聞天下的星宿老怪看得小了。”此時更無退縮餘地,全身內力,逕從拳中送出。


    豈知丁春秋“化功大法”的毒性立時傳到,送入了他經脈,他右拳內勁便發不出去,渾似內力給對方化去消除。慕容複暗叫一聲:“啊喲!”他上來與丁春秋為敵,一直便全神貫注,決不讓對方“化功大法”使到自己身上,不料事到臨頭,仍難躲過。其時當真進退兩難,倘若續運內勁與抗,不論多強的內力,都會給他化散,過不多時便會功力全失;但若抱元守一,勁力內縮,丁春秋種種匪夷所思的厲害毒藥,便會順著他真氣內縮的途徑,更侵入經脈髒腑。


    正當彷徨無計之際,忽聽得身後一人叫道:“師父巧設機關,臭小子已陷絕境。”慕容複急退兩步,左掌伸處,已抓住那星宿弟子的胸口。


    他姑蘇慕容家最拿手的絕技,乃是一門借力打力之技,叫作“鬥轉星移”。外人不知底細,惟見慕容氏“以彼之道,還施彼身”神乎其技,當致人死命之時,總是以對方的成名絕技加諸其身,似乎天下各門各派的絕技,姑蘇慕容氏無一不會,無一不精。其實武林中絕技千千萬萬,一人不論如何聰明淵博,決難將每一項絕技都學會了,何況既稱絕技,自非朝夕之功所能練成。慕容氏有了這一門巧妙無比的“鬥轉星移”之術,不論對方施展何種功夫,都能將之轉移力道,反擊到對方自身。


    善於“封喉劍”的,挺劍去刺慕容複咽喉,給他“鬥轉星移”一轉,這一劍便刺入了自己咽喉,而所使的兵刃、勁力、法門,全是出於他本門的秘傳訣竅;善用“斷門刀”的,揮刀砍出,卻砍上了自己手臂。兵器便是這件兵器,招數便是這記招數。隻要不是親眼目睹慕容氏施這“鬥轉星移”之術,那就誰也猜想不到這些人所以喪命,其實都是出於“自殺”。慕容複得父親親傳,在參合莊地窖中父子倆秘密苦練拆招,外人全無知聞,姑蘇慕容氏名震江湖,但真正的功夫所在,卻誰也不知。


    將對手的兵刃拳腳轉換方向,令對手自作自受,其中道理,全在“反彈”兩字。便如有人發拳打上石牆,出手越重,拳頭上所受力道越大。隻不過轉換有形的兵刃拳腳尚易,轉換無形無質的內力氣功,那就極難。慕容複在這門功夫上雖修練多年,畢竟限於年歲,未能臻至登峰造極之境,遇到丁春秋這等第一流高手,他便無法以“鬥轉星移”之術反撥迴去傷害對方,遇有良機施展“鬥轉星移”,受到打擊的倒黴家夥,卻是星宿派弟子。他轉是轉了,移也移了,不過是轉移到了另一人身上。


    這時慕容複受困於“化功大法”,沒法將對方絕招移轉,恰好那星宿弟子急於獻媚討好,張口一唿,顯示了身形所在。慕容複情急之下,無暇多想,一抓到那星宿弟子,立即旁撥側挑,推氣換勁,將他換作了自身。他冒險施展,竟然生效,星宿老怪本意在“化”慕容複之“功”,豈知毒質傳出,化去的卻是本門弟子的本門功夫。


    慕容複一試成功,死裏逃生,當即抓住良機,決不容丁春秋再轉別的念頭,把那星宿弟子一推,將他身子撞到了另一名弟子身上。這第二名弟子的內力,當即也隨著丁春秋“化功大法”毒質到處而封閉不出。


    丁春秋見慕容複以借力打力之法反傷自己弟子,惱怒之極,但想:“我若為了保全這些不成材的弟子,放脫他拳頭,一放之後,再要抓到他便千難萬難。星宿派大敗虧輸,星宿老仙還有什麽臉麵來揚威中原?”當下五指加勁,說什麽也不放開他拳頭,毒質從手掌心源源不絕的送出。


    慕容複退後幾步,又將一名星宿弟子黏上了,“化功大法”的毒質立時轉移到他身上。頃刻之間,三名弟子內力受封,癱瘓在地。其餘各人大駭,眼見慕容複又退將過來,無不失聲驚唿,紛紛奔逃。慕容複手臂一振,三名黏在一起的星宿弟子身子飛了起來,第三人又撞中了另一人。那人驚唿未畢,身子便已軟癱。


    餘下的星宿弟子皆已看出,隻要師父不放開慕容複,這小子不斷借力傷人,群弟子的功力都不免給師父“化”去,說不定下一個便輪到自己,但除了驚懼之外,卻也沒人敢奪門而出,隻是在店堂內狼竄鼠突,免遭毒手。但那小店能有多大,慕容複手臂揮動間,又撞中了三四名星宿弟子。


    丁春秋眼見門下弟子一個個狼狽躲閃,再沒人出聲頌揚自己。他羞怒交加,尋思:“隻要勝了姑蘇慕容,那便是天下震動之事。要收弟子,世上吹牛拍馬之徒還怕少了?”遊目四顧,見眾弟子之中隻兩人並未隨眾躲避:一是遊坦之,蹲在屋角,將鐵頭埋在雙臂之間,顯得十分害怕;另一個是阿紫,麵色蒼白,縮在另一個角落中觀鬥。


    丁春秋喝道:“阿紫!”阿紫正看得出神,冷不防聽得師父唿叫,呆了一呆,說道:“師父,星宿小仙大展神威……”隻講了半句,便尷尬一笑,接不下去。她師父此際確正大展神威,但傷的卻是自己門下,如何稱頌,一時倒也難以措詞。


    丁春秋奈何不了慕容複,本已十分焦躁,阿紫稱他為“星宿小仙”,這稱唿雖然不錯,但她笑容中顯然含有譏嘲,不禁大怒欲狂,左手衣袖一揮,拂起桌上兩隻筷子,疾向阿紫兩眼中射去。


    阿紫叫聲:“啊喲!”忙伸手擊落筷子,但終於慢了一步,筷端已點中了她雙眼,隻覺一陣麻癢,忙又伸衣袖去揉擦,睜開眼來,眼前盡是白影晃來晃去,片刻間白影隱沒,已然一片漆黑。她嚇得六神無主,大叫:“我……我的眼睛……我的眼睛……瞧不見啦!”


    突然間一陣寒氣襲體,跟著一條臂膀伸過來攬住了腰間,有人抱著她奔出。阿紫叫道:“我……我的眼睛……”身後砰的一聲響,似是雙掌相交,阿紫隻覺猶似騰雲駕霧般飛起,迷迷糊糊之中,隱約聽得慕容複叫道:“少陪了。星宿老怪,後會……”


    阿紫身上寒冷徹骨,耳旁唿唿風響,一個比冰還冷的人抱著她狂奔。她冷得牙關相擊,呻吟道:“好冷……我的眼睛……冷,好冷。”


    那人道:“是,是。逃到那邊樹林裏,星宿老仙就找不到咱們啦。”他嘴裏說話,腳下狂奔。過了一會,阿紫覺到他停了腳步,將她輕輕放下,身子底下沙沙作響,當是放在一堆枯樹葉上。那人道:“姑娘,你……你的眼睛怎樣?”


    阿紫隻覺雙眼劇痛,拚命睜大眼睛,卻什麽也瞧不見,天地世界,盡變成黑漆一團,才知雙眼已給丁春秋的毒藥毒瞎,放聲大哭,叫道:“我……我的眼睛瞎了!”


    那人柔聲安慰:“說不定治得好的。”阿紫怒道:“丁老怪的毒藥何等厲害,怎麽還治得好?你騙人!我眼睛瞎了,我眼睛瞎了!”說著又是大哭。那人道:“那邊有條小溪,咱們過去洗洗,把眼裏的毒藥洗幹淨了。”說著拉住她右手,將她輕輕拉起。


    阿紫隻覺他手掌奇冷,不由自主的一縮,那人便鬆開了手。阿紫走了兩步,一個踉蹌,險些摔倒。那人道:“小心!”又握住了她手。這一次阿紫不再縮手,任由他帶到溪邊。那人道:“你別怕,這裏便是溪邊了。”


    阿紫跪在溪邊,雙手掬起溪水去洗雙眼。清涼的溪水碰到眼珠,痛楚漸止,然而天昏地黑,眼前始終沒半點光亮。霎時之間,絕望、傷心、憤怒、無助,百感齊至,她坐倒在地,放聲大哭,雙足在溪邊不住擊打,哭叫:“你騙人,你騙人,我眼睛瞎了,我眼睛瞎了!”那人道:“姑娘,你別難過。我不會離開你的,你……你放心好啦。”


    阿紫心中稍慰,問道:“你……你是誰?”那人道:“我……我……”阿紫道:“對不起!多謝你救了我。你高姓大名?”那人道:“我……我……姑娘不認得我的。”阿紫道:“你連姓名也不肯跟我說,還騙我不會離開我呢,我……我眼睛瞎了,我……我還是死了的好。”說著又哭。


    那人道:“姑娘千萬死不得。我……我真的永遠不會離開你。隻要姑娘許我陪著你,我永遠……會跟在你身邊。”阿紫道:“我不信!你騙我的,你騙我不要尋死。我偏要死,眼睛瞎了,還做什麽人?”那人道:“我決不騙你,倘若我離開了你,叫我不得好死。”語氣焦急,顯得極為真誠。阿紫道:“那你是誰?”


    那人道:“我……我是聚賢莊……不,不,我姓莊,名叫聚賢。”


    救了阿紫那人,正是聚賢莊的少莊主遊坦之。


    阿紫道:“原來是莊……莊前輩,多謝你救我。”遊坦之道:“我能救你逃脫丁春秋的毒手,心裏歡喜得很,你別謝我。我不是什麽前輩,我隻比你大幾歲。”阿紫道:“嗯,那麽我叫你莊大哥。”遊坦之歡喜無限,顫聲道:“這個……是不敢當的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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