虛竹慈悲之心大動,心知要解段延慶的魔障,須從棋局入手,但自己棋藝低淺,要解開這局複雜無比的棋中難題,當真想也不敢想,眼見段延慶雙目呆呆的凝視棋局,危機生於頃刻,突然間靈機一動:“我解不開棋局,但搗亂一番,卻是容易,隻須他心神一分,便有救了。既無棋局,何來勝敗?”便道:“我來解這棋局。”快步上前,從棋盒中取過一枚白子,閉了眼睛,隨手放上棋局。


    他雙眼還沒睜開,隻聽得蘇星河怒聲斥道:“胡鬧,胡鬧,你自填一氣,共活變成不活,自己殺死一塊白棋,那有這等下棋的?”虛竹睜眼看時,不禁滿臉通紅。


    原來自己閉著眼睛瞎放一子,竟放在一塊已給黑棋圍得密不通風的白棋之中。這一塊黑棋、白棋互相圍住,雙方無眼,剩有兩個公氣,黑棋如想收氣,填去一氣,白棋一子便可將黑棋吃光;白棋如想收氣,填去一氣,黑棋一子便將白棋吃光,圍棋中稱為“共活”,又稱“雙活”,所謂“此亦不敢先,彼亦不敢先”,雙方都隻能住手不下。虛竹在一塊共活的大棋中下了一子,自己收氣,那是將自己大片活棋奉上給對方吃去,對方若不吃白棋,便會給白棋吃了,因此黑棋非吃不可。棋道之中,從無這等自殺行逕。這塊白棋一死,白方眼看是全軍覆沒了。


    鳩摩智、慕容複、段譽等人見了,都不禁哈哈大笑。玄難搖頭莞爾。範百齡雖在衰疲之餘,也忍不住道:“這不是開玩笑嗎?”


    蘇星河道:“先師遺命,此局不論何人,均可入局。小師父這一著雖異想天開,總也是入局的一著。”此時更無別法,下了一枚黑子,將虛竹自己擠死了的一大片白棋從棋盤上提取下來。


    段延慶大叫一聲,從幻境中醒覺,眼望丁春秋,心道:“星宿老怪,你乘人之危,暗施毒手,咱們可不能善罷幹休。”


    丁春秋向虛竹瞧了一眼,目中滿含怨毒之意,罵道:“小賊禿!”


    段延慶看了棋局變化,已知適才死裏逃生,乃出於虛竹的救援,好生感激,情知丁春秋挾嫌報複,立時便要向虛竹下手,尋思:“少林高僧玄難在此,諒星宿老怪也不能難為他的徒子徒孫,但若玄難老朽昏庸,迴護不周,我自不能讓小和尚為我而死。”


    蘇星河向虛竹道:“小師父,你殺了自己一塊棋子,黑棋再逼緊一步,你如何應法?”虛竹陪笑道:“小僧棋藝低劣,胡亂下子,誌在救人。這盤棋小僧是不會下的,請老前輩原諒。”


    蘇星河臉色一沉,厲聲道:“先師布下此局,恭請天下高手破解。倘若破解不得,倒也無妨,若有後殃,也屬咎由自取。但如有人前來搗亂棋局,瀆褻了先師畢生的心血,縱然人多勢眾,嘿嘿,老夫雖又聾又啞,卻也要誓死周旋。”他叫做“聾啞老人”,其實既不聾,又不啞,此刻早已張耳聽聲,開口說話,竟仍自稱“又聾又啞”,隻是他說話時須髯戟張,神情兇猛,誰也不敢笑話於他。


    虛竹合什深深行禮,說道:“老前輩……”


    蘇星河大聲道:“下棋便下棋,多說更有何用?我師父是給你胡亂消遣的麽?”說著右手出掌,砰的一聲巨響,塵土飛揚,虛竹身前立時現出一個大坑。這一掌力道猛惡無比,若再推前尺許,虛竹早已筋折骨斷,死於非命了。


    虛竹嚇得心中怦怦亂跳,舉眼向玄難瞧去,盼望師伯祖出頭,救他脫此困境。


    玄難棋藝不高,武功又已全失,更有什麽法子好想?當此情勢,隻有硬起頭皮,正要向蘇星河求情,忽見虛竹伸手入盒,取過一枚白子,放上棋盤。所下之處,卻是提去白子後現出的空位。


    這一步棋,竟大有道理。這三十年來,蘇星河於這局棋的千百種變化,均已拆解爛熟,對方不論如何下子,都不能逾越他已拆解過的範圍。但虛竹一上來便閉了眼亂下一子,以致自己殺了一大塊本來“共活”的白子,任何稍懂弈理之人,都決不會去下這一著。那等如是提劍自刎、橫刀自殺。豈知他把自己一大塊白棋送給對方吃去之後,局麵頓呈開朗,黑棋雖大占優勢,白棋卻已有迴旋餘地,不再像以前這般縛手縛腳,顧此失彼。這個新局麵,蘇星河做夢也沒想到過,他一怔之下,思索良久,方應了一著黑棋。


    原來適才虛竹正自彷徨失措,忽然一個細細的聲音鑽入耳中:“下‘平’位三九路!”虛竹也不理會此言是何人指教,更不想此著是對是錯,拿起白子,依言便下在“平”位三九路上。待蘇星河應了黑棋後,那聲音又鑽入虛竹耳中:“‘平’位二八路。”虛竹再將一枚白棋下在“平”位二八路上。


    他此子一落,隻聽得鳩摩智、慕容複、段譽等人都“咦”的一聲叫了出來。虛竹抬起頭來,見許多人臉上均有欽佩訝異之色,顯然自己這一著大是精妙,又見蘇星河臉上神色既歡喜讚歎,又焦躁憂慮,兩條長長的眉毛不住上下掀動。


    虛竹心下起疑:“他為什麽忽然高興?難道我這一著下錯了麽?”但隨即轉念:“管他下對下錯,隻要我和他應對到十著以上,顯得我下棋也有分寸,不是胡亂攪局,侮辱他先師,他就不會見怪了。”待蘇星河應了黑子後,依著暗中相助之人的指示,又下一著白子。他一麵下棋,一麵留神察看,是否師伯祖在暗加指示,但見玄難神情焦急,卻是不像,何況他始終沒開口。


    鑽入他耳中的聲音,顯然是“傳音入密”的上乘內功,說話者以深厚內力,將說話送入他一人耳中,旁人即使靠在他身邊,亦無法聽聞。但不管話聲如何輕,話總是要說的。虛竹偷眼察看各人口唇,竟沒一個在動,可是那“下‘去’位五六路,食黑棋三子!”的聲音,卻清清楚楚的傳入了他耳中。虛竹依言而下,尋思:“教我的除師伯祖外,再沒第二人。其餘那些人和我非親非故,如何肯來教我?這些高手之中,也隻有師伯祖沒下過棋,其餘的都試過而失敗了。師伯祖神功非凡,居然能不動口唇而傳音入密,我不知幾時才能修得到這個地步。”


    他那知教他下棋的,卻是那個天下第一大惡人段延慶。適才段延慶沉迷棋局之際,給丁春秋趁火打劫,險些走火入魔,自殺身亡,幸得虛竹搗亂棋局,才救了他一命。他見蘇星河對虛竹厲聲相責,大有殺害之意,當即出言指點,意在為虛竹解圍,令他能敷衍數著而退。他善於腹語之術,說話可不動口唇,再以深厚內功傳音入密,身旁雖有好幾位一等一的高手,竟然誰也沒瞧出其中機關。


    豈知數著一下之後,局麵竟起了極大變化,段延慶才知這“珍瓏”的秘奧,正是要白棋先擠死自己一大塊共活之棋,以後的妙著方能源源而生。棋中固有“反撲”、“倒脫靴”之法,自己故意送死,讓對方吃去數子,然後取得勝勢,但送死者最多也不過八九子,決無一口氣奉送數十子之理,這等“不要共活”而“擠死自己”的著法,實乃圍棋中千古未有之奇變,任你是如何超妙入神的高手,也決不會想到這一條路上去。任何人所想的,總是如何脫困求生,從來沒人故意往死路上去想。若不是虛竹閉上眼睛、隨手瞎擺而下出這著大笨棋來,隻怕再過一千年,這個“珍瓏”也沒人能解得開。


    段延慶的棋術本極高明,當日在大理與黃眉僧對弈,逼得黃眉僧幾難招架,這時棋局中吃掉一大塊白棋後再下,天地一寬,既不必顧念這大塊白棋的死活,更不再有自己白棋處處掣肘,反而騰挪自如,不如以前這般進退維穀了。


    鳩摩智、慕容複等不知段延慶在暗中指點,但見虛竹妙著紛呈,接連吃了兩小塊黑子,忍不住喝采。


    玄難喃喃自語:“這局棋本來糾纏於得失勝敗之中,以致無可破解,虛竹這一著不著意於生死,更不著意於勝敗,反而勘破了生死,得到解脫……”他隱隱似有所悟,自知一生耽於武學,於禪定功夫大有欠缺,忽想:“聾啞先生與函穀八友專騖雜學,以致武功不如丁春秋,我先前還笑他們走入了歧路。可是我畢生專練武功,不勤參禪,不急了生死,豈不是更加走上了歧路?”想到此節,霎時之間全身大汗淋漓。


    段譽初時還關注棋局,到得後來,一雙眼睛又隻放在王語嫣身上,他越看越神傷,但見王語嫣的眼光,始終沒須臾離開過慕容複。段譽心中隻說:“我走了罷,我走了罷!再耽下去,隻有多曆苦楚,說不定當場便要吐血。”但要他自行離開王語嫣,卻又如何能夠?尋思:“等王姑娘迴過頭來,我便說:‘王姑娘,恭喜你已和表哥相會,我今日得多見你一麵,實是有緣。我這要走了!’她如說:‘好,你走罷!’那我隻好走了。但她如說:‘別忙,我還有話跟你說。’那麽我便等著,瞧她有什麽話吩咐。”


    其實,段譽明知王語嫣不會迴頭來瞧他一眼,更不會說“別忙,我還有話跟你說。”突然之間,王語嫣後腦的柔發微微一動。段譽一顆心怦怦而跳:“她迴過頭來了!”卻聽得她輕輕歎了口氣,低聲叫道:“表哥!”


    慕容複凝視棋局,見白棋已占上風,正自著著進逼,心想:“這幾步棋我也想得出。萬事起頭難,那第一著怪棋,我卻無論如何想不出。”王語嫣低聲叫喚,他竟沒聽見。


    王語嫣又輕輕歎息,慢慢轉過頭來。段譽心中大跳:“她轉過頭來了!”


    王語嫣一張俏麗的臉龐果然轉了過來。段譽看到她臉上帶著一絲淡淡的憂鬱,眼神中更有幽怨之色,尋思:“自從她與慕容複公子並肩而來,神色間始終歡喜無限,怎地忽然不高興起來?難道……難道為了心中對我也有一點兒牽掛嗎?”隻見她眼光更向右轉,和他的眼光相接,段譽向前踏了一步,想說:“王姑娘,你有什麽話說?”但王語嫣的眼光緩緩移了開去,向著遠處凝望了一會,又轉向慕容複。


    段譽一顆心更向下低沉,說不盡的苦澀:“她不是不瞧我,可比不瞧我更差上百倍。她眼光對住了我,然而是視而不見。她眼中見到了我,我的模樣卻沒進入她心中。她隻在凝思她表哥的事,那裏有半分將我段譽放在心上。唉,不如走了罷,不如走了罷!”


    那邊虛竹聽從段延慶的指點落子,眼見黑棋不論如何應法,都要給白棋吃去一塊,但如黑棋放開一條生路,那麽白棋就此衝出重圍,那時別有天地,再也奈何它不得了。


    蘇星河凝思半晌,笑吟吟的應了一著黑棋。段延慶傳音道:“下‘上’位七八路!”虛竹依言下子,他對弈道雖所知甚少,但也知此著一下,白棋大勝,便解破了這個珍瓏棋局,拍手笑道:“好像成了罷?”


    蘇星河滿臉笑容,拱手道:“小神僧天賦英才,可喜可賀。”虛竹忙還禮道:“不敢,不敢,這個不是我……”他正要說出這是受了師伯祖的指點,那“傳音入密”聲音道:“此中秘密,千萬不可揭穿。險境未脫,更須加倍小心在意。”虛竹隻道是玄難再加指示,便垂首道:“是,是!”


    蘇星河站起身來,說道:“先師布下此局,數十年來無人能解,小神僧解開這個珍瓏,在下感激不盡。”虛竹不明其中緣由,隻得謙虛道:“我這是誤打誤撞,全憑長輩見愛,老先生過獎,愧不敢當。”


    蘇星河走到那三間木屋之前,伸手肅客,道:“小神僧,請進!”


    虛竹見這三間木屋建構得好生奇怪,竟沒門戶,不知如何進去,更不知進去作甚,一時呆在當地,沒了主意。隻聽得那聲音又道:“棋局上衝開一條出路,乃硬戰苦鬥而致。木屋無門,你也用少林派武功硬劈好了。”虛竹道:“如此得罪了!”擺個馬步,右手提起,發掌向板門上劈了過去。


    他武功有限,當日給丁春秋大袖一拂,便即倒地,為星宿派門人按住擒獲,幸而如此,內力得保不失。然在場上這許多高手眼中,他這一掌之力畢竟不值一哂,幸好那門板並不堅牢,喀喇一聲,門板裂開一縫。虛竹又劈兩掌,才將門板劈開,但手掌已隱隱生疼。


    南海鱷神哈哈大笑,說道:“少林派的硬功,實在稀鬆平常!”虛竹迴頭道:“小僧是少林派中最不成器的徒兒,功夫淺薄,但不是少林派武功不成。”隻聽那聲音道:“快快進去,不可迴頭,別理會旁人!”虛竹道:“是!”舉步便踏了進去。


    隻聽得丁春秋的聲音叫道:“這是本門的門戶,你這小和尚豈可擅入?”跟著砰砰兩聲巨響,虛竹隻覺一股勁風倒卷上來,要將他身子拉將出去,可是跟著兩股大力在他背心和臀部猛力一撞,身不由主,一個筋鬥向裏直翻進去。


    他不知這一下已是死裏逃生,適才丁春秋發掌暗襲,要製他死命,鳩摩智則運起“控鶴功”,要拉他出來。但段延慶以杖上暗勁消去了丁春秋的一掌,蘇星河處身在他和鳩摩智之間,以左掌消解了“控鶴功”,右掌連拍兩下,將他打了進去。


    這兩掌力道剛猛,虛竹撞破一重板壁後,額頭砰的一下,又撞在一重板壁之上,隻撞得昏天黑地,險些暈去,過了半晌,這才站起,摸摸額角,已腫起了一大塊。但見自己處身在一間空空蕩蕩、一無所有的房中。他想找尋門戶,這房竟無門無窗,隻有自己撞破板壁而跌進來的一個空洞。他呆了呆,便想從那破洞中爬出去。


    隻聽得隔著板壁一個蒼老低沉的聲音傳了過來:“既然來了,怎麽還要出去?”


    虛竹轉過身子,說道:“請老前輩指點途徑。”


    那聲音道:“途徑是你自己打出來的,誰也不能教你。我這棋局布下後,數十年來沒人能解,今日終於給你拆開,你還不過來!”


    虛竹聽到“我這棋局”四字,不由得毛骨悚然,顫聲道:“你……你……你……”他聽得蘇星河口口聲聲說這棋局是他“先師”所製,這聲音是人是鬼?隻聽那聲音又道:“時機稍縱即逝,我等了三十年,沒多少時候能再等你了,乖孩兒,快進來罷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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