遊坦之大驚,道:“這個……這個是不能試的。倘若咬爛了,我的腦袋……”阿紫道:“你這人有什麽用?這樣一點小事也害怕,男子漢大丈夫,應當視死如歸才是。而且我看多半是咬不爛的。”遊坦之道:“姑娘,這件事可不是玩的,就算咬不爛,這畜生把鐵罩咬扁了,我的頭……”阿紫格格一笑,道:“最多你的頭也不過是扁了。你這小子真麻煩,你本來的長相也沒什麽美,腦袋扁了,套在罩子之內,人家也瞧不見,還管他什麽好看不好看。”遊坦之急道:“我不是貪圖好看……”阿紫臉一沉,道:“你不聽話,現下試出來啦,你存心騙我,將你整個人塞進籠去,喂獅子吃了罷!”用契丹話吩咐室裏。室裏應道:“是!”便來拉遊坦之手臂。


    遊坦之心想:“身入獅籠,那裏還有命在?還不如聽姑娘的話,將鐵腦袋去試試運氣罷!”便叫:“別拉,別拉!姑娘,我聽話啦!”


    阿紫笑道:“這才乖呢!我跟你說,下次我叫你做什麽,立刻便做,推三阻四的,惹姑娘生氣。室裏,你抽他三十鞭。”室裏應道:“是!”從馴獅人手中接過皮鞭,唰的一聲,便抽在遊坦之背上。遊坦之吃痛,“啊”的一聲大叫。


    阿紫道:“鐵醜,我跟你說,我叫人打你,是瞧得起你。你這麽大叫,是不喜歡我打你嗎?”遊坦之道:“我喜歡,多謝姑娘恩典!”阿紫道:“好,打罷!”室裏唰唰唰連抽十鞭,遊坦之咬緊牙關,半聲不哼,總算他頭上戴著鐵罩,鞭子避開了他的腦袋,胸背吃到皮鞭,總還可以忍耐。


    阿紫聽他無聲抵受,又覺無味了,道:“鐵醜,你說喜歡我叫人打你,是不是?”遊坦之道:“是!”阿紫道:“你這話是真是假?是不是胡說八道的騙我?”遊坦之道:“是真的,不敢欺騙姑娘。”阿紫道:“你既喜歡,為什麽不笑?為什麽不說打得痛快?”遊坦之給她折磨得膽戰心驚,連憤怒也都忘記了,隻得道:“姑娘待我很好,叫人打我,哈哈哈!很是痛快!”阿紫道:“這才像話,咱們試試!”


    啪的一聲,又是一鞭,遊坦之忙道:“多謝姑娘救命之恩,這一鞭打得好!”轉瞬間抽了二十餘鞭,與先前的鞭打加起來,早超過三十鞭了。阿紫揮了揮手,說道:“今天就這麽算了。你將腦袋伸進籠子裏。”


    遊坦之全身骨痛欲裂,蹣跚著走到籠邊,一咬牙,便將腦袋從鐵柵間探了進去。


    那雄獅乍見他如此上來挑釁,嚇了一跳,退開兩步,向他的鐵頭端相了半晌,又退後兩步,口中嗚嗚嗚的發威。


    阿紫叫道:“叫獅子咬啊,它怎麽不咬?”那馴獅人叱喝了幾聲,獅子得到號令,一撲上前,張開大口,便咬在遊坦之頭上。但聽得滋滋聲響,獅牙摩擦鐵罩。遊坦之閉上了雙眼,隻覺一股熱氣從鐵罩的眼孔、鼻孔、嘴孔中傳進來,知道自己腦袋已在獅口之中,跟著後腦和前額一陣劇痛。套上鐵罩之時,他頭臉到處給燒紅了的鐵罩燒炙損傷,過得幾日後慢慢結疤愈合,獅子這麽一咬,鐵罩與結疤處扭脫,所有創口一齊破裂。


    雄獅用力咬了幾下,咬不進去,牙齒反而撞得甚痛,發起威來,右爪伸出,抓到遊坦之肩上。遊坦之肩頭劇痛,“啊”的一聲大叫。獅子突覺口中有物發出巨響,吃了一驚,張口放開他腦袋,逃到鐵籠一角。


    那馴獅人大聲叱喝,叫獅子再向遊坦之咬去。遊坦之大怒,突然伸出手臂,抓住了馴獅人的後頸,使勁推出,將他的腦袋硬生生的塞入鐵籠之中。馴獅人高聲大叫。


    阿紫拍手嘻笑,道:“很好,很好!誰也別理會,讓他們兩人拚個你死我活。”


    眾契丹兵本要上來拉開遊坦之的手,聽阿紫這麽說,便都站定不動。


    馴獅人用力掙紮。遊坦之野性發作,說什麽也不放開他。馴獅人隻有求助於雄獅,大叫:“咬,用力咬他!”雄獅聽到催促,一聲大吼,撲了上來,這畜生隻知主人叫它用力去咬,卻不知咬什麽,兩排白森森的利齒合了攏來,喀喇一聲,將馴獅人的腦袋咬去了半邊,滿地都是腦漿鮮血。


    阿紫笑道:“鐵醜贏了!”命士兵將馴獅人的屍首和獅籠抬出去,對遊坦之道:“這就對了!你能逗我喜歡,我要賞你。賞些什麽好呢?”她以手支頤,側頭思索。


    遊坦之道:“姑娘,我不要你賞賜,隻求你一件事。”阿紫道:“求什麽?”遊坦之道:“求你許我陪在你身邊,做你的奴仆。”阿紫道:“做我奴仆?為什麽?有什麽好?嗯,我知道啦,你想等蕭大王來看我時,乘機下手害他,為你父母報仇。”遊坦之道:“不,不!決計不是。”阿紫道:“難道你不想報仇嗎?”遊坦之道:“不是不想。但一來報不了,二來不能將姑娘牽連在內。”


    阿紫道:“那麽你為什麽喜歡做我奴仆?”遊坦之道:“姑娘是天仙下凡,天下第一美人,我……我……想天天見到你。”


    這話無禮已極,以他此時處境,也實在大膽之極。但阿紫聽在耳裏,卻甚受用。她年紀尚幼,容貌雖然秀美,身形卻未長成,更兼重傷之餘,憔悴黃瘦,說到“天下第一美人”六字,那真是差之遠矣,但聽有人對自己容貌如此傾倒,卻也不免開心。


    忽聽得宮衛報道:“大王駕到!”阿紫向遊坦之橫了一眼,低聲道:“蕭大王要來啦,你怕不怕?”遊坦之怕得要命,硬著頭皮顫聲道:“不怕!”


    殿門大開,蕭峰輕裘緩帶,走了進來。他一進殿門,便見到地下一攤鮮血,又見遊坦之頭戴鐵罩,模樣十分奇特,向阿紫笑道:“今天你氣色很好啊,又在玩什麽新花樣了?這人頭上攪了些什麽古怪?”阿紫笑道:“這是西域高昌國進貢的鐵頭人,名叫鐵醜,連獅子也咬不破他的鐵頭,你瞧,這是獅子的牙齒印。”蕭峰看那鐵罩,果見猛獸的牙印宛然。阿紫又道:“姊夫,你有沒本事將他的鐵套子除了下來?”


    遊坦之一聽,隻嚇得魂飛魄散。他曾親眼見到蕭峰力鬥中原群雄時的神勇,雙拳打將出去,將伯父和父親手中的鋼盾也震得脫手,要除下自己頭上鐵罩,可說輕而易舉。當鐵罩鑲到他頭上之時,他懊喪欲絕,這時卻又盼望鐵罩永遠留在自己頭上,不讓蕭峰見到自己的真麵目。蕭峰伸出手指,在他鐵罩上輕彈幾下,發出錚錚之聲,笑道:“這鐵罩甚是牢固,打造得又很精細,毀了豈不可惜?”


    阿紫道:“高昌國的使者說道,這個鐵頭人生來青麵獠牙,三分像人,七分像鬼,見到他的人無不驚避,因此他父母打造了一個鐵麵給他戴著,免他驚嚇旁人。姊夫,我很想瞧瞧他的本來麵目,到底怎樣的可怕。”


    遊坦之嚇得全身發顫,牙齒相擊,格格有聲。


    蕭峰看出他恐懼異常,道:“這人怕得厲害,何必去揭開他的鐵麵?這人既是自小戴慣了鐵麵,倘若強行除去,隻怕使他日後難以過活。”阿紫拍手道:“那才好玩啊。好像揭了烏龜的硬殼,豈不好看?”蕭峰不禁皺眉,說道:“阿紫,前些時候你倒挺乖的,怎麽近來又喜歡幹這等害得人不死不活的事?”


    阿紫倒不是天性殘忍惡毒,隻因從小在星宿派門下長大,見慣了陰狠毒辣之事,以為該當如此,她對褚萬裏無禮、傷殘馬夫人,內心絲毫不以為是錯了。此後天天陪著蕭峰在長白山下養傷,與蕭峰朝夕與共,心中喜悅不勝,對蕭峰千依百順,宛似變了一個人相似。此後來到南京,既有宮女婢仆服侍,蕭峰又忙於軍政事務,少有時刻相陪,少女情懷,隻道姊夫對自己的疼愛減了。在她心中,姊夫早就已變作了情郎,心頭千萬縷情絲,已盡數牢牢纏在這情郎身上,隻盼自己化身為姊姊阿朱,而蕭峰也如眷愛阿朱一般對自己深憐密愛、生死以之。殊不知在蕭峰心中,阿朱既死,世上更沒第二個女子能讓他動心了。他對阿紫和顏悅色,一來是因阿朱臨終時囑托,二來自己失手將她打得重傷,不免過意不去,阿紫對己溫柔纏綿,也不能不假辭色,置之不理。阿紫情根深種,殊無迴報,自不免中心鬱鬱,她對遊坦之大加折磨,也是為了發泄心中鬱悶之情。


    阿紫哼了一聲,道:“你又不喜歡我啦!我當然沒阿朱那麽好,要是我像阿朱一樣,你怎麽會接連幾天不來睬我。”蕭峰道:“做了這勞什子的什麽南院大王,每日裏忙得不可開交。但我不是每天總來陪你一陣麽?”阿紫道:“陪我一陣,哼,陪我一陣!我就是不喜歡你這麽‘陪我一陣’的敷衍了事。倘若我是阿朱,你一定老是陪在我身旁,趕你也不會走開,不會什麽‘一陣’、‘半陣’的!”


    蕭峰聽她的話確也是實情,無言可答,嘿嘿一笑,道:“姊夫是大人,沒興致陪你孩子玩,你找些年輕女伴來陪你說笑解悶罷!”阿紫氣忿忿的道:“孩子,孩子……我才不是孩子呢。你沒興致陪我玩,卻又幹什麽來了?”蕭峰道:“我來瞧瞧你身子好些沒有?今天吃了熊膽麽?”


    阿紫提起凳上的錦墊,重重往地下一摔,一腳踢開,說道:“我心裏不快活,每天便吃一百副熊膽,身子也好不了。”


    蕭峰見她使小性兒發脾氣,若是阿朱,自會設法哄她轉嗔為喜,但對這個刁蠻姑娘忍不住生出厭惡之情,隻道:“你休息一會兒!”站起身來,逕自走了。


    阿紫瞧著他背影,怔怔的隻是想哭,一瞥眼見到遊坦之,滿腔怒火,登時便要發泄在他身上,叫道:“室裏,再抽他三十鞭!”室裏應道:“是!”拿起了鞭子。


    遊坦之大聲道:“姑娘,我又犯了什麽錯啦?”阿紫不答,揮手道:“快打!”室裏唰的一鞭,打了下去。遊坦之道:“姑娘,到底我犯了什麽錯,讓我知道,免得下次再犯。”室裏唰的一鞭,唰的又是一鞭。


    阿紫道:“我要打便打,你就不該問什麽罪名,難道打錯了你?你問自己犯了什麽錯,正因為你問,這才要打!”遊坦之道:“是你先打我,我才問的。我還沒問,你就叫人打我了。”唰的一鞭,唰唰唰又是三鞭。


    阿紫笑道:“我料到你會問,因此叫人先打你。你果然要問,那不是我料事如神麽?這證明你對我不夠死心塌地。姑娘忽然想到要打人,你倘若忠心,須得自告奮勇,自動獻身就打才是。偏偏囉裏囉唆的心中不服。好罷,你不喜歡給我打,不打你就是了。”


    遊坦之聽到“不打你就是了”這六個字,心中一凜,全身寒毛都豎了起來,知阿紫若不打他,必定會另外想出比鞭打慘酷十倍的刑罰,甚至攆他出去,永不再見他,不如乖乖的挨上三十鞭,忙道:“是小人錯了,姑娘打我是大恩大德,對小人身子有益,請姑娘多多鞭打,打得越多越好。姑娘肯打我,小人再開心也沒有了!”


    阿紫嫣然一笑,道:“總算你還聰明。我可不給人取巧,你說打得越多越好,以為我一高興,便饒了你麽?”遊坦之道:“不是的,小人不敢向姑娘取巧。”阿紫道:“你說打得越多越好,那是你衷心所願的了?”遊坦之道:“是,是小人衷心所願。”阿紫道:“既然如此,我就成全你。室裏,打足一百鞭,他喜歡多挨鞭子。”


    遊坦之嚇了一跳,心想:“這一百鞭打了下來,還有命麽?”但事已如此,自己就算堅說不願,人家要打便打,抗辯有何用處,隻得默不作聲。


    阿紫道:“你為什麽不說話?是心中不服嗎?我叫人打你,你覺得不公道麽?”遊坦之道:“小人心悅誠服,知道姑娘鞭打小人,出於成全小人的好心。”阿紫道:“那麽剛才你為什麽不說話?”遊坦之無言可答,怔了一怔,道:“這個……這個……小人心想姑娘待我這般恩德如山,小人心中感激,什麽話也說不出來,隻想將來不知如何報答姑娘才是。”阿紫道:“好啊!你說如何報答於我。我一鞭鞭打你,你將這一鞭鞭的仇恨,都記在心中。”遊坦之連連搖頭,道:“不,不!不是。我說的報答,是真正的報答。小人一心想要為姑娘粉身碎骨,赴湯蹈火。”


    阿紫道:“好,那就打罷!”室裏應道:“是!”啪的一聲,皮鞭抽了下去。


    打到五十餘鞭時,遊坦之痛得頭腦也麻木了,雙膝發軟,慢慢跪了下來。阿紫笑吟吟的看著,隻等他出聲求饒。隻要他求一句饒,她便又找到了口實,可以再加他五十鞭。那知遊坦之這時迷迷糊糊,已然人事不知,隻低聲呻吟,居然並不求饒。打到七十餘鞭時,已昏暈過去。阿紫見遊坦之奄奄一息,死多活少,不禁掃興。想到蕭峰對自己那股愛理不理的神情,心中百般的鬱悶難宣,說道:“抬了下去罷!這個人不好玩!室裏,還有什麽別的新鮮玩意兒沒有?”


    這一場鞭打,遊坦之足足養了一個月傷,這才痊愈。契丹人見阿紫已忘了他,不再找他來折磨,便將他編入一眾宋人的俘虜裏,叫他做諸般粗重下賤功夫,掏糞坑、洗羊欄、拾牛糞、硝羊皮,什麽活兒都幹。


    遊坦之頭上戴了鐵罩,人人都拿他取笑侮辱,連漢人同胞也當他怪物一般。他逆來順受,便如變成了啞巴。旁人打罵,他也從不抗拒。見到有人乘馬馳過,便抬起頭來瞧上一眼,心中記掛著的便隻一件事:“什麽時候,姑娘再叫我去鞭打?”他隻盼能見到阿紫,便再挨受鞭笞,痛得死去活來,也所甘願,從來沒想過要逃走。


    如此過了兩個多月,天氣漸暖,這一日遊坦之隨著眾人,在南京城外搬土運磚,加厚南京南門旁的城牆。忽聽得蹄聲得得,幾乘馬從南門中出來,一個清脆的聲音笑道:“啊喲,這鐵醜還沒死啊!我還道他早死了呢!鐵醜,你過來!”正是阿紫的聲音。


    遊坦之日思夜想,盼望的就是這一刻時光,聽得阿紫叫他,一雙腳卻如釘在地上一般,竟不能移動,隻覺一顆心怦怦大跳,手掌心都是汗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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