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幾句話說得楚楚可憐,蕭峰明知她九成是假,心中卻也軟了,問道:“你跟著我有什麽好?我心境不好,不會跟你說話的。你胡作非為,我要管你的。”阿紫道:“你心境不好,有我陪著解悶,心境豈不便可慢慢好了?你喝酒的時候,我給你斟酒,你替換下來的衣衫,我給你縫補漿洗。我行事不對,你肯管我,真再好也沒有了。我從小爹娘就不要我,沒人管教,什麽事也不懂……”說到這裏,眼眶兒便紅了。


    蕭峰心想:“她姊妹倆都有做戲才能,騙人的本事當真爐火純青,高明之至。可幸我早知她行事歹毒,決不會上當。她定要跟著我,到底有甚圖謀?當日我幫包不同贏了星宿派門人,隻怕是她師父派她來害我的?”心中一凜:“莫非我的大仇人和星宿老怪有所牽連?甚至便是他本人?”隨即轉念:“蕭峰堂堂男子,豈怕這小女孩向我偷下毒手?不如將計就計,允她隨行,且看她有何詭計施將出來,說不定著落在她身上,得報大仇,亦未可知。”便道:“既然如此,你跟我同行便了。咱們話說明在先,你如再無辜傷人殺人,我可不能饒你。”


    阿紫伸了伸舌頭,道:“倘若人家先來害我呢?要是我所殺傷的是壞人呢?”


    蕭峰心想:“這小女孩狡猾得緊,她若出手傷了人,便會花言巧語,說是人家先向她動手,對方明明是好人,她又會說看錯了人。”說道:“是好人壞人,你不用管。你既和我同行,人家自然傷不了你,總而言之,不許你跟人家動手。”


    阿紫喜道:“好!我決不動手,什麽事都由你來抵擋。”跟著歎道:“唉,你不過是我姊夫,就管得我這麽緊。我姊姊倘若不給你打死而嫁了你,還不是給你管死了。”


    蕭峰怒氣上衝,待要大聲嗬斥,但跟著心中一陣難過,又見阿紫眼中閃爍著一絲狡猾的神色,尋思:“我說了那幾句話,她為什麽這樣得意?”一時想之不透,便不理會,拔步逕行,走出裏許,猛地想起:“啊喲,多半她有什麽大對頭、大仇人要跟她為難,是以騙得我來保駕。我說‘你既和我同行,人家自然傷不了你。’便是答允保護她了。其實我就算沒說過這句話,隻要她在我身邊,也決不會讓她吃虧。”


    又行裏許,阿紫道:“姊夫,我唱支曲兒給你聽,好不好?”蕭峰打定了主意:“不管她出什麽主意,我一概不允。給她釘子碰得越多,越對她有益。”便道:“不好!”阿紫嘟起了嘴道:“你這人也真專橫。那麽我說個笑話給你聽,好不好?”蕭峰道:“不好!”阿紫道:“我出個謎語請你猜,好不好?”蕭峰道:“不好!”阿紫道:“那麽你說個笑話給我聽,好不好?”蕭峰道:“不好!”阿紫道:“你唱支曲兒給我聽,好不好?”蕭峰道:“不好!”她連問十七八件事,蕭峰想也不想,便一口迴絕。阿紫又問:“那麽我不吹笛子給你聽,好不好?”蕭峰仍道:“不好!”


    這兩字一出口,便知上了當,她問的是“我不吹笛子給你聽”,自己說“不好”,那就是要她吹笛了。他話已出口,也就不加理會,心想你要吹笛,那就吹罷。


    阿紫歎了口氣,道:“你這也不好,那也不好,真難侍候,可偏偏要我吹笛,也隻有依你。”說著從懷中取出一根玉笛。


    這玉笛短得出奇,隻不過七寸來長,通體潔白,晶瑩可愛。阿紫放到口邊,輕輕一吹,一股尖銳的聲音便遠遠送了出去。適才那摩雲子離去之時,也曾發出這般尖銳的哨聲,本來笛聲清揚激越,但這根白玉笛中發出來的聲音卻甚淒厲,全非樂調。


    蕭峰心念微動,已知其理,暗暗冷笑:“是了,原來你早約下同黨,埋伏左近,要來襲擊於我,蕭某豈懼你這些狐群狗黨?但卻不可大意了。”他知星宿老怪門下武功極是陰毒,莫要一個疏神,中了暗算。隻聽阿紫的笛子吹得高一陣,低一陣,如殺豬,如鬼哭,難聽無比。這樣一個活潑美貌的小姑娘,拿著這樣一枝晶瑩可愛的玉笛,而吹出來的聲音竟如此淒厲,愈益顯得星宿派的邪惡。


    蕭峰也不去理她,自行趕路,不久走上一條長長的山嶺,山路狹隘,僅容一人,心道:“敵人若要伏擊,定在此處。”果然上得嶺來,隻轉過一個山坳,便見前麵攔著四人。那四人一色穿的黃葛布衫,四人不能並列,前後排成一行,每人手中都拿著一根長長的鋼杖。這幹人領頭的是個胖子,當日相助包不同在桐柏山會鬥,便曾見過。當時蕭峰易容改裝,此時重見,他們便不識得。


    阿紫不再吹笛,停了腳步,叫道:“三師哥、四師哥、七師哥、八師哥,你們都好啊。怎麽這樣巧,大家都在這裏聚會?”


    蕭峰也停了腳步,倚著山壁,心想:“且看他們如何裝神弄鬼?”


    那領頭胖子是三師哥追風子,他先向蕭峰上上下下的打量了半晌,才道:“小師妹,你好啊,你怎麽傷了二師哥?”阿紫失驚道:“二師哥受了傷嗎?是誰傷他的?傷得重不重?”


    排在最後那人大聲道:“你還在假癡假呆?他說是你叫人傷了他的。”那人是個矮子,又排在最後,全身給前麵三人擋住了,蕭峰瞧不見他模樣,聽他說話極快,顯然性子急躁,這人所持的鋼杖偏又最長最大,想來膂力不弱,隻緣身子矮了,便想在別的地方出人頭地。


    阿紫道:“八師哥,你說什麽?二師哥說是你叫人傷他的?哎喲,你怎可以下這毒手?師父他老人家知道了,怎肯放過你,你難道不怕?”那矮子暴跳如雷,將鋼杖在山石上撞得當當亂響,大聲道:“是你傷的!不是我傷的。”阿紫道:“什麽?‘是你傷的,不是我傷的’,好啊,你招認了。三師哥、四師哥、七師哥,你們三位都親耳聽見了,八師哥說是他害死二師哥的。”那矮子叫道:“誰說二師哥死了!師父知道你偷偷走了,他老人家氣得死去活來……”阿紫搶著道:“你說師父死了,又活了轉來,你背後咒罵師父,你這人太壞了!”


    那矮子暴跳如雷,怒叫:“三師哥快動手,把這小賤人拿了迴去,請師父發落,她……她……她,胡說八道的,不知說些什麽,什麽東西……”他口音本已難聽,這一著急,說得奇快,更加不知所雲。追風子道:“動手倒也不必了,小師妹向來好乖、好聽話的,小師妹,你跟我們去罷!”這胖子說話慢條斯理,似乎性子甚是隨和。阿紫笑道:“好啊,三師哥說什麽,我就幹什麽,我向來是聽你話的。”追風子哈哈一笑,說道:“那再好也沒有了,咱們這就走罷。”阿紫道:“好啊,你們這就請便!”


    後麵那矮子又叫了起來:“喂,喂,什麽你們請便?要你跟我們一起去。”阿紫笑道:“你們先走一步,我隨後便來。”那矮子道:“不成,不成!得跟我們一塊兒走。”阿紫道:“好倒也好,就可惜我姊夫不肯。”說著向蕭峰一指。


    蕭峰心道:“來了,來了,這出戲做得差不多了。”懶洋洋的倚在山壁之上,雙手圍在胸前,對眼前之事似全不關心。


    那矮子道:“誰是你姊夫,怎麽我看不見?”阿紫笑道:“你身材太高了,他也看不見你。”隻聽得當的一聲響,那矮子鋼杖在地下一撐,身子便即飛起,連人帶杖越過三個師兄頭頂,落在阿紫之前,叫道:“快隨我們迴去!”說著便向阿紫肩頭抓去。這人身材雖矮,卻腰粗膀闊,橫著瞧去,倒頗為雄偉,動作也甚敏捷。阿紫不躲不閃,任由他抓。那矮子一隻大手剛要碰到她肩頭,突然微一遲疑,停住不動,問道:“你已動用了麽?”阿紫道:“動用什麽?”那矮子道:“自然是神木王鼎了……”


    他這“神木王鼎”四個字一出口,另外三人齊聲喝道:“八師弟,你說什麽?”聲音嚴峻,那矮子退了一步,臉現惶懼之色。


    蕭峰心下琢磨:“神木王鼎是什麽東西?這四人神色鄭重,決非做戲。他們埋伏在這裏,怎麽並不出手,盡是自己鬥口,難道耽心敵我不過,還在等什麽外援不成?”


    隻見那矮子伸出手來,說道:“拿來!”阿紫道:“拿什麽來?”那矮子道:“就是神……神……那個東西。”阿紫向蕭峰一指,道:“我送了給我姊夫啦。”她此言一出,四人的目光齊向蕭峰射來,臉上均現怒色。


    蕭峰心道:“這些人討厭之極,不必跟他們理會。”他慢慢站直身子,突然間雙足一點,陡地躍起,從四人頭頂飛縱而過。這一下既奇且快,那四人也沒見他奔跑跳躍或是曲膝彎腰,隻眼前一花,頭頂風聲微動,蕭峰已在四人身後。四人大聲唿叫,隨後追來,但一眨眼間,蕭峰已在數丈之外。


    忽聽得唿的一聲猛響,一件沉重的兵刃擲向他後心。蕭峰不用轉頭,便知是有人以鋼杖擲到,他左手反轉,接住鋼杖。那四人大聲怒喝,又有兩根鋼杖擲來,蕭峰又反手接住。每根鋼杖都有五十來斤,三根鋼杖捧在手中,已有一百六七十斤,蕭峰腳下絲毫不緩,隻聽得唿的一聲,又有一根鋼杖擲到。這一根飛來時聲音最響,顯然最為沉重,料是那矮子擲來的。蕭峰心想:“這幾個蠻子不識好歹,須得讓他們知道些厲害。”聽得那鋼杖飛向腦後,相距不過兩尺,他反過左手,又輕輕接住了。


    那四人飛擲鋼杖,本來敵人要閃身避開也十分不易,料知四杖之中,必有一兩根打中,非讓他倒地不可,否則兵刃豈肯輕易脫手?豈知對手竟行若無事的一一接去,無不又驚又怒,大唿大叫的急趕。蕭峰待他們追了一陣,陡地立住腳步。這四人正自發力奔跑,收足不定,險些衝到他身上,急忙站住,唿唿喘氣。


    蕭峰從他們投擲鋼杖和奔跑之中,已知四人武功平平。他微微一笑,說道:“各位追趕在下,有何見教?”那矮子道:“你……你……你是誰?你……你武功很厲害啊。”蕭峰笑道:“也沒什麽厲害。”那矮子縱身上前,喝道:“還……還我兵刃!”


    蕭峰笑道:“好,還你!”右手提起一根鋼杖,對準了山壁用力擲出,當的一聲響,直插入山壁之中。一根八尺來長的鋼杖,倒有四尺插入了岩中。這鋼杖所插處乃是堅硬岩石。蕭峰這麽運勁一擲,居然入岩如此之深,自己也覺欣然:“這幾個月來備曆憂勞,功夫倒沒擱下,反更長進了。半年之前,我隻怕還沒能插得這般深。”


    那四人不約而同的大聲驚唿,臉露敬畏。


    阿紫自後趕到,叫道:“姊夫,你這手功夫好得很啊,快教教我。”那矮子怒道:“你是星宿派門下弟子,怎麽去請外人教藝?”阿紫道:“他是我姊夫,怎是外人?”


    那矮子急於收迴自己兵刃,縱身一躍,伸手去抓鋼杖。豈知蕭峰早已估量出他輕身功夫的深淺,鋼杖橫插石壁,離地一丈四五尺,那矮子雖然高躍,手指還是差了尺許,碰不到鋼杖。


    阿紫拍手笑道:“好啊,八師哥,隻要你能拔了你兵刃到手,我便跟你去見師父,否則不用想了。”那矮子這麽一躍,使足平生之力,幾乎已是他輕功的極限,便想再躍高一寸,也已艱難萬分,聽阿紫這麽出言相激,心下惱怒,奮力縱起,中指指尖居然碰到了鋼杖。阿紫笑道:“碰到不算數,要拔了出來。”


    那矮子怒極之下,功夫忽比平時大進,雙足力蹬,一個矮矮闊闊的身軀疾升而上,雙手急抓,竟抓住了鋼杖,但這麽一來,身子可就掛在半空,搖搖晃晃的沒法下來。他使力撼動鋼杖,但這根八尺來長的鋼杖倒有一半陷入堅岩,如此搖撼,便搖上三日三夜,也未必搖得下來。


    蕭峰笑道:“蕭某可要失陪了!”隨手將另外三根鋼杖插入雪地之中,轉身便行。那矮子兀自不肯放手,他對自己的武功倒也有自知之明,適才一躍而攀上鋼杖,實屬僥幸,鬆手落下之後,二次再躍,多半不能再攀得到。這鋼杖是他十分愛惜的兵刃,輕重合手,再要打造,那就難了,他又用力搖了幾下,鋼杖仍紋絲不動,叫道:“喂,你將神木王鼎留下,否則的話,可就後患無窮。”


    蕭峰道:“神木王鼎,那是什麽東西?”


    追風子上前一步,說道:“閣下武功出神入化,我們都很佩服。那座小鼎嘛,本門很是看重,外人得之卻是無用,還請閣下賜還。我們必有重酬。”


    蕭峰見他們的模樣不似作假,也不似埋伏了要襲擊自己的樣子,便道:“阿紫,將那個神木王鼎拿出來,給我瞧瞧,到底是什麽東西。”


    阿紫道:“哎唷,我交了給你啦,肯不肯交出來,可全憑你了。姊夫,還是你自己留著罷!”蕭峰聽了,猜到她盜了師門寶物,說已交在自己手中,顯是要自己為她擋災,便將計就計,說道:“你交給我的物事很多,我也弄不清那一件是‘神木王鼎’。”


    那矮子身子吊在半空,接口道:“那是一隻六寸來高的小木鼎,深黃顏色。”蕭峰道:“嗯,這隻東西麽?我倒見過的,一件小小玩意兒,有什麽用處?”那矮子道:“你懂得什麽?怎麽是一件小小玩意兒?這木鼎……”他還待說下去,追風子喝道:“師弟別胡說八道。”轉頭向蕭峰道:“這雖是件沒用的玩意兒,但這是家師……家師……的父親所賜,因此不能失卻,務請閣下賜還,我們感激不盡。”


    蕭峰道:“我隨手一丟,不知丟到那裏去啦,是不是還找得到,那也難說。倘若真是要緊物事,我就迴信陽去找找,隻不過路程太遠,再走迴頭路可就太也麻煩。”


    那矮子搶著道:“要緊得很!怎麽不要緊?咱們快……快……迴信陽去拿。”他說到這裏,縱身而下,連自己的就手兵刃也不顧了。


    蕭峰伸手輕敲自己額角,說道:“唉,這幾天沒喝夠酒,記性不大好,這隻小木鼎嘛,也不知是放在信陽呢,還是在大理,嗯,要不然是在晉陽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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