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一聲不響,待她罵了個暢快,見她本來臉色慘白,經過這場興奮的毒罵,已掙得滿臉通紅,眼中發出喜悅的神色。又罵了好一陣,她聲音才漸漸低了下來,最後說道:“喬峰你這狗賊,你害得我今日到這步田地,你日後必定肚破腦流,給人千刀萬剮!”蕭峰平心靜氣的道:“罵完了麽?”馬夫人道:“暫且不罵了,待我休息一會再罵。你這沒爹沒娘的狗雜種!老娘隻消有一口氣在,永遠就不會罵完。”


    蕭峰道:“很好,你罵就是。我首次跟你會麵,是在無錫城外的杏子林中,那時馬大哥已給你害死了,以前我跟你素不相識,怎說是我害得你到今日這步田地?”


    馬夫人恨恨的道:“哈,你說在無錫城外這才首次跟我會麵,就是這句話,不錯,就為了這句話。你這自高自大,自以為武功天下第一的傲慢家夥,直娘賊!”


    她這麽一連串的大罵,又半晌不絕。


    蕭峰由她罵個暢快,直等她聲嘶力竭,才問:“罵夠了麽?”馬夫人恨恨的道:“我永遠不會夠的,你……你這眼高於頂的臭家夥!就算你是皇帝,也不見得有什麽了不起。”蕭峰道:“不錯,就算是皇帝,又有什麽了不起?我從來不以為自己天下無敵,倘若真有本事,也不會給人作弄到這地步了。”


    馬夫人也不理會,隻不住的喃喃咒罵,又罵了一會,才道:“你說在無錫城外首次見到我,哼,洛陽城裏的百花會中,你就沒見到我麽?”蕭峰一怔,洛陽城開百花會,那是兩年前的事了,他與丐幫眾兄弟同去赴會,猜拳喝酒,鬧了個暢快,可是說什麽也記不起在會上曾見過她,便道:“那一次馬大哥是去的,他可沒帶你來見我啊。”


    馬夫人罵道:“你是什麽東西?你不過是一夥臭叫化的頭兒,有什麽神氣了?那天百花會中,我在那白牡丹旁這麽一站,會中的英雄好漢,那一個不向我呆望?那一個不是神魂顛倒的瞧著我?偏生你這家夥竟連正眼也不向我瞧上一眼。倘若你當真沒見到我,那也罷了,我也不怪你。你明明見到我的,可就是視而不見,眼光在我臉上掠過,居然沒停留片刻,就當我跟庸脂俗粉沒絲毫分別。偽君子,不要臉的無恥之徒!”


    蕭峰漸明端倪,說道:“是了,我記起來了,那日牡丹花旁,好像確有幾個女子,那時我隻管顧著喝酒,沒功夫去瞧什麽牡丹芍藥、男人女人。倘若是前輩的女流英俠,我當然會上前拜見。但你是我嫂子,我沒瞧見你,又有什麽大不了的失禮?你何必記這麽大的恨?”


    馬夫人惡狠狠的道:“你難道沒生眼珠子麽?恁他是多出名的英雄好漢,都要從頭至腳的向我細細打量。有些德高望重之輩,就算不敢向我正視,乘旁人不覺,總還是向我偷偷的瞧上幾眼。隻有你,隻有你……哼,百花會中一千多個男人,就隻你自始至終沒瞧我。你是丐幫的大頭腦,天下聞名的英雄。洛陽百花會中,男子漢以你居首,女子自然以我為第一!你竟不向我好好的瞧上幾眼,我再自負美貌,又有什麽用?那一千多人便再為我神魂顛倒,我心裏又怎能舒服?”


    蕭峰歎了口氣,說道:“我從小不喜歡跟女人在一起玩,年長之後,更沒功夫去看女人了,又不是單單的不看你。比你再美貌百倍的女子,我起初也沒去留意,到得後來,可又太遲了……”


    馬夫人尖聲道:“什麽?比我更美貌百倍的女人?那是誰?那是誰?”蕭峰道:“是段正淳的女兒,阿紫的姊姊。”馬夫人吐了口唾沫,道:“呸,這種賤女人,也虧你掛在嘴上……”她一言未畢,蕭峰抓住她頭發,提起她身子重重往地下一摔,說道:“你敢再說半句不敬她的言語,哼,教你嚐嚐我的毒辣手段!”


    馬夫人給他這麽一摔,幾乎昏暈過去,全身骨骼格格作響,突然縱聲大笑,說道:“原來……原來咱們的喬大英雄,喬大幫主,給這小蹄子迷上啦,哈哈,哈哈,笑死人啦。你做不成丐幫幫主,便想做大理國公主的駙馬爺。喬幫主,我隻道你是什麽女人都不看的。”


    蕭峰雙膝一軟,坐入椅中,緩緩的道:“我隻盼再能看她一眼,可是……可是……再也看不到了!”


    馬夫人冷笑道:“你想要她,她不肯嗎?憑你這身武功,難道還搶她不到?”


    蕭峰搖頭不語,過了良久,才道:“就是有天大本事,也搶她不迴來了。”馬夫人大喜,問道:“為什麽?哈哈,哈哈。”蕭峰低聲道:“她死了!”


    馬夫人笑聲陡止,隻見蕭峰滿臉淒苦,眼中含淚,心中微感歉意,覺得這個自大傲慢的喬幫主倒也有三分可憐,但隨即臉露微笑,笑容越來越歡暢。


    蕭峰瞥眼見到她的笑容,登時明白,她是為自己傷心而高興,站起身來,說道:“你謀殺親夫,死有餘辜,還有什麽話說?”馬夫人聽到他要出手殺死自己,突然害怕起來,求道:“你……你饒了我,別殺我!”蕭峰道:“好,本不用我動手。”邁步出去。


    馬夫人見他頭也不迴的跨步出房,忿怒又生,大聲道:“喬峰,你這狗賊!當年我惱你正眼也不瞧我一眼,才叫馬大元來揭你瘡疤。馬大元說什麽也不肯,我才叫白世鏡殺了馬大元。你……你今日對我,仍絲毫也不動心。”


    蕭峰迴過身來,冷冷的道:“你謀殺親夫,就隻為了我不曾瞧你一眼。哼,撒這等漫天大謊,有誰能信?”


    馬夫人道:“我立刻便要死了,騙你作甚?你瞧我不起,我本來有什麽法子?也隻有心中恨你一輩子罷啦。別說丐幫那些臭叫化對你奉若天神,普天下又有誰敢得罪你?也是老天爺有眼,那一日讓我在馬大元的鐵箱中發現了汪幫主的遺書。我偷看那信,得知了其中過節,你想我那時可有多開心?哈哈,正是我出了心中這口惡氣的大好機緣,我要你身敗名裂,再也逞不得英雄好漢。我便要馬大元當眾揭露,好叫天下好漢都知你是契丹胡虜,要你別說做不成丐幫幫主,更在中原沒法立足,連性命也是難保。”


    蕭峰明知她全身已不能動彈,再也沒法害人,但這樣一句句惡毒的言語鑽進耳來,卻也背上感到一陣寒意。


    馬夫人續道:“那知他非但不聽我話,反狠狠罵了我一頓,說道從此不許我出門,我如吐露了隻字,要把老娘斬成肉醬。他向來對我千依百順,幾時有過這樣的疾言厲色?我向來便沒將他放在心上,瞧在眼裏,他這般得罪我,老娘自有苦頭給他吃的。過了三個多月,白世鏡來作客,那日是八月十四,他到我家來過中秋節,他瞧了我一眼,又是一眼,哼哼,這老色鬼!我蹧蹋自己身子,引得這老色鬼為我著了迷。老色鬼要跟我做長久夫妻,便殺了馬大元。”


    蕭峰昨晚已在窗下聽白世鏡親口說過,知她的話倒也並無虛假,歎了口氣,道:“白世鏡鐵錚錚的一條好漢子,就這樣活活的毀在你手中。你……你用七香迷魂散給馬大哥吃了,然後叫白世鏡捏碎他喉骨,裝作是姑蘇慕容氏以‘鎖喉擒拿手’殺了他,是不是?”馬夫人道:“是啊,哈哈,怎麽不是?不過‘姑蘇慕容’什麽的,我可不知道,是老色鬼想出來的。”


    蕭峰點了點頭。馬夫人又道:“我叫老色鬼出頭揭露你的身世秘密。呸,這老色鬼居然跟你講義氣!給我逼得狠了,他拿起刀子來要自盡。好啦,我便放他一馬,找上了全冠清這死樣活氣的家夥。老娘隻跟他睡了三晚,他什麽全聽我的了,先去偷了你的摺扇,還胸膛拍得老響,說一切包在他身上。老娘料想,單憑全冠清這家夥一人,可扳你不倒,於是再去找另一個老色鬼徐長老出麵。以後的事你都知道了。”


    蕭峰終於心中最後一個疑竇也揭破了,為什麽全冠清主謀反叛自己,而白世鏡反遭叛黨擒獲,問道:“段姑娘假扮白世鏡,雖然天衣無縫,卻也因此而給你瞧出破綻?”


    馬夫人奇道:“這小妮子就是段正淳的女兒?是你的心上人?她當真美得不得了?”


    蕭峰不答,心中酸痛,抬頭向著天邊。


    馬夫人道:“這小……小妮子,也真嚇了我一跳,還說什麽八月十五的,那正是馬大元的死忌。可是後來我說了兩句風情言語,我說天上的月亮又圓又白,那天老色鬼說:‘你身上有些東西,比天上月亮更圓更白。’我問她中秋餅愛吃鹹的還是甜的,那天老色鬼說:‘你身上的中秋餅,自然甜過了蜜糖。’你那位段姑娘卻答得牛頭不對馬嘴,立時便給我聽出了破綻。”


    蕭峰恍然大悟,才明白那晚馬夫人為什麽突然提到月亮與中秋餅,原來是去年八月十四晚上,她與白世鏡私通時的無恥言語。馬夫人哈哈一笑,說道:“喬峰,你的裝扮可差勁得緊了,我一知道那小妮子是西貝貨,再想一想你的形狀說話,嘿嘿,怎麽還能不知你便是喬峰?我正要殺段正淳,恰好假手於你。”


    蕭峰咬牙切齒的道:“段家姑娘是你害死的,這筆帳都要算在你身上。”


    馬夫人道:“是她先來騙我的,又不是我去騙她。我隻不過是將計就計。倘若她不來找我,等白世鏡當上了丐幫幫主,我自有法子叫丐幫和大理段氏結上了怨家,這段正淳嘛,嘿嘿,遲早逃不出我手掌。”蕭峰道:“你好狠毒!自己的丈夫要殺,跟你有過私情的男人,你要殺;沒來瞧瞧你容貌的男人,你也要殺。”


    馬夫人道:“美色當前,為什麽不瞧?難道我還不夠美貌?世上那有你這等假道學的偽君子!”她說著自己得意之事,兩頰潮紅,甚是興奮,但體力終於漸漸不支,說話已有些上氣不接下氣。


    蕭峰道:“我最後問你一句話,那個寫信給汪幫主的帶頭大哥,到底是誰?你看過那封信,見過信上的署名。”


    馬夫人冷笑道:“嘿嘿,嘿嘿,喬峰,最後終究是你來求我呢,還是我求你?馬大元死了,徐長老死了,趙錢孫死了,鐵麵判官單正死了,譚公、譚婆死了,天台山智光大師死了。世上就隻剩下我和那個帶頭大哥自己,才知道他是誰。”


    蕭峰心跳加劇,說道:“不錯,畢竟是喬峰向你求懇,請你將此人的姓名告知。”


    馬夫人道:“我命在頃刻,你又有什麽好處給我?”


    蕭峰道:“喬某但教力所能及,你有何吩咐,無有不遵。”


    馬夫人微笑道:“我還想什麽?喬峰,我惱恨你不屑細細瞧我,以致釀成這種種禍事,你要我告知那帶頭大哥的名字,那也不難,隻須你將我抱在懷裏,好好的瞧我半天。”


    蕭峰眉頭緊蹙,實是老大不願,但世上確是隻有她一人才知這個大秘密,自己的血海深仇,都著落在她口中吐出來的幾個字,這大秘密一日不解開,自己一生終究難以過得安穩。她命係一線,隨時均能斷氣,威逼利誘,全無用處,心想:“若我執意不允,她一口氣轉不過來,那麽我殺父殺母的大仇人到底是誰,從此再也不會知道了。我抱著她瞧上幾眼,又有何妨?”便道:“好,我答允你就是。”彎腰將她抱在懷中,雙目炯炯,凝視著她臉頰。


    這時馬夫人滿臉血汙,又混著泥土灰塵,加之這一晚中她飽受折磨,容色憔悴,甚是難看。蕭峰抱著她本已十分勉強,瞧著她這副神情,不禁皺起了眉頭。


    馬夫人怒道:“怎麽?你瞧著我挺討厭嗎?”蕭峰隻得道:“不是!”這兩個字實是違心之論,平時他就算遇到天大危難,也不肯心口不一,此刻卻實在是無可奈何了。


    馬夫人柔聲道:“你要是不討厭我,那就親親我的臉。”蕭峰正色道:“萬萬不可。你是我馬大哥的妻子,蕭峰義氣為重,豈可戲侮朋友的孀婦。”馬夫人甜膩膩的道:“你要講義氣,怎麽又將我抱在懷裏呢……”


    便在此時,隻聽得窗外有人噗哧一笑,說道:“喬峰,你這人太也不要臉啦!害死了我姊姊,又來抱住了我爹爹的情人親嘴偷情,你害不害臊?”正是阿紫的聲音。


    蕭峰問心無愧,於這些無知小兒的言語,自亦不放在心上,對馬夫人道:“你快說,說那個帶頭大哥是誰?”


    馬夫人膩聲道:“我叫你瞧著我,你卻轉過了頭,幹什麽啊?”聲音竟不減嬌媚。


    阿紫走進房來,笑道:“怎麽你還不死?這麽醜八怪的模樣,有那個男人肯來瞧你?”馬夫人道:“什麽?你……你說我是醜八怪的模樣?鏡子,鏡子,我要鏡子!”語調中顯得十分驚惶。蕭峰道:“快說,快說啊,你說了我就給你鏡子。”


    阿紫順手從桌上拿起一麵明鏡,對準了她,笑道:“你自己瞧瞧,挺美貌罷?”


    馬夫人往鏡中看去,隻見一張滿是血汙塵土的臉,惶急、兇狠、惡毒、怨恨、痛楚、惱怒,種種醜惡之情,盡集於眉目唇鼻之間,那裏還是從前那個俏生生、嬌怯怯、惹人憐愛的美貌佳人?她睜大了雙目,再也合不攏來。她一生自負美貌,可是在臨死之前,卻在鏡中見到了自己這般醜陋的模樣。


    蕭峰道:“阿紫,拿開鏡子!別惹惱她。”


    阿紫格格一笑,說道:“我要叫她知道自己的相貌可有多醜!”


    蕭峰道:“你要是氣死了她,那可糟糕!”隻覺馬夫人的身子已一動不動,唿吸之聲也不再聽到,忙一探她鼻息,已然氣絕。蕭峰大驚,叫道:“啊喲,不好,她斷了氣啦!”這聲喊叫,直如大禍臨頭一般。


    阿紫扁了扁嘴,道:“你當真挺喜歡她?這樣的女人死了,也值得大驚小怪。”蕭峰跌足道:“唉,小孩子知道什麽?我要問她一件事。這世上隻有她一個人知道。若不是你來打岔,她已說出來了。”阿紫道:“哎喲,又是我不好啦,我壞了你的大事,是不是?”蕭峰歎了口氣,心想人死不能複生,發脾氣也已無濟於事,阿紫這小丫頭驕縱成性,連她父母也管她不得,何況旁人?瞧在阿朱份上,什麽也不能和她計較,當下將馬夫人放在榻上,說道:“咱們走罷!”


    四處一查,屋中更無旁人,那老婢早已逃得不知去向,便取出火種,到柴房中去點燃了,片刻間火焰升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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