馬夫人第一個沉不住氣,尖聲高叫:“有人,有人!”隻見這人擋門而立,雙手下垂,麵目卻瞧不清楚,一動不動的站著。白世鏡喝問:“是誰?”向前跨了一步。那人不言不動。白世鏡又喝:“再不答話,我可要不客氣了。”他從來者撲滅燭火的掌力之中,知他武功極強,不敢貿然動手。那人仍然不動,黑暗之中,更顯得鬼氣森森。


    段正淳料得是背後助己之人到了,便即大叫:“他是馬大元,他是馬大元!白長老,你串通他老婆,謀殺親夫,馬大元向你討命來啦!”


    馬夫人尖聲叫道:“快點燭火,我怕,我怕!”


    白世鏡喝道:“這淫婦,別胡說八道!”他不信有鬼,心知定是來了敵人。這當口他若轉身去點燭火,立時便將背心要害賣給了對方,他雙掌護胸,要待對方先動。不料那人始終不動。兩人如此相對,幾乎有一盞茶時分,四下裏萬籟無聲。


    白世鏡終於沉不住氣,叫道:“閣下既不答話,我可要得罪了。”他停了片刻,見對方仍一無動靜,當即翻手從懷中取出一對破甲鋼錐,縱身而上,黑暗中青光微動,鋼錐向那人胸口疾刺過去。


    那人斜身閃開。白世鏡隻覺一陣疾風直逼過來,對方手指已抓向自己喉頭,這一抓來得快極,自己鋼錐尚未收迴,敵人手指尖便已碰到了咽喉,這一來當真嚇得魂不附體,急忙後躍避開,顫聲道:“你……你……”凝目向那人望去,但見他身形甚高,黑暗中卻瞧不清他相貌。那人仍不言不動,陰森森的一身鬼氣,白世鏡覺得頸中隱隱生疼,想是給他指甲刺破了。他定了定神,問道:“尊駕是誰?”那人全不理會。


    白世鏡道:“小淫婦,點亮了蠟燭。”馬夫人道:“我動不得,你來點罷!”白世鏡卻怎敢隨便行動,授人以隙?


    他心中驚恐,突然使出破甲錐中一招“奔雷閃電”,右錐先向對方左肩戳去,左錐緊跟而至,刺向他右肩。那人左手掠出,將白世鏡右臂一推,當的一聲響,雙錐相撞,白世鏡右錐將自己左錐砸開。這一撞力道甚大,他雙手死命抓住,鋼錐才不致脫手。


    忽聽得段正淳又叫了起來:“他是馬大元啊,他給你們二人害死,變成了鬼!你跟他老婆相好,你們這對奸夫淫婦,他是來討命啦!”馬夫人怒道:“馬大元就算死了,也是個膽小鬼,老娘可不怕他!”白世鏡卻大喝一聲,又向那人撲去,破甲錐連連晃動,刺向那人麵門。


    那人左手一掠,將白世鏡的右臂格在外門,右手疾探而出,抓向他咽喉。白世鏡一低頭,從他腋下鑽出,突然間後頸一冷,一隻大手按了過來。白世鏡大驚,揮錐猛力反刺,嗤的一聲輕響,刺了個空,那人的大手又已抓住了他後頸。白世鏡全身酸軟,再也動彈不得,隻唿唿唿的不住喘氣。馬夫人大叫:“世鏡,世鏡,你怎麽啦?”白世鏡如何還有餘力答話,隻覺體中的內力,正在給後頸上這隻大手一絲絲的擠將出來。


    隻聽得那人終於開口說道:“馬大元是不是你殺死的?你不說,我即刻捏死你!”白世鏡毫無抗拒能力,點了點頭,又搖了搖頭。那人森然道:“快說!”抓在他後頸的手指鬆了些。白世鏡心下驚怖無已,喘息道:“是……是這賤淫婦出的主意,是她逼我幹的,跟我……跟我可不相幹。”


    這幾句對答,屋外群丐盡皆聽得清清楚楚。


    那人正是蕭峰。他假扮了馬大元的鬼魂,又得段正淳在旁以言語助陣,使得白世鏡和馬夫人心中慌亂,果然輕易間便製住了白世鏡,吐露了馬大元身死的真相。他已不是丐幫中人,心想白世鏡所犯惡行,當由幫中長老親自審理,於是伸手點了白世鏡幾處穴道,然後轉身出門,在屋前盤旋一轉,以極快速手法給群丐解了受封的穴道,又逐一解了阮星竹等四女穴道。他不欲與眾人照麵,行動如風,立即閃入黑暗之中。


    伏在屋前地下的丐幫群豪穴道開解,當即一個個躍起。當穴道受製之初,眾人盡皆駭然,隻道著了敵人的道兒,然穴道隨即又給解開,才想對方應無惡意,隻不知到底是何人所為?傳功長老呂章傳下號令:“陳長老,你和兩名弟子四處搜搜,且看是否還有外人。馮舵主,你和一名弟子守在門外,發現敵蹤便出聲招唿。餘人跟我進屋!”丐幫群豪隨著他衝進屋去,點亮了蠟燭。


    過不多時,蕭峰又悄聲奔迴屋後窗下,隻見東廂房中站滿了人,阮星竹、秦紅棉等忙著為段正淳解敷裹傷、取藥解毒、軟語安慰,白世鏡和馬夫人則臉現驚恐,卻是動彈不得。


    呂章說道:“周兄弟、王兄弟,請你們護送大理國段王爺,以及王爺的四位女眷,迴信陽城中州大客棧休息,好酒好飯款待。”隨即出手拉段正淳兩臂,喀喀幾聲,給他接上了為白世鏡卸脫的關節。


    段正淳搖搖晃晃的站起,滿臉羞慚,說道:“在下大理段正淳,得罪了丐幫的諸位英雄,慚愧無地,這裏先行謝過……”說著向眾人深深作揖,又道:“日後當正式前來貴幫總舵賠罪。”呂章道:“好說,好說,敝幫得能與大理段家結交,不勝榮幸。”


    段正淳知丐幫要清理門戶,自己在他們副幫主馬大元去世之後,偷偷來跟馬夫人勾勾搭搭,雖非侮辱了丐幫,畢竟有虧江湖道義。至於丐幫要如何處置馬夫人,自己也理會不到了,當即隨著周王二弟子,帶同秦紅棉、阮星竹、木婉清三人,乘了他們不知從那裏弄來的一輛騾車,東去信陽。要找阿紫時,已不見她人影,卻不知溜向何處去了。


    呂章向躺在地下、動彈不得的白世鏡說道:“白兄弟,咱們是多年的好兄弟了,這件事到了這步田地,大夥兒也不能對你拷打逼問,是英雄好漢,做錯了事,就光明磊落的交代個清楚,最後自己圖個了斷。一了百了,也不失好漢子的身分氣概,可別讓老兄弟們瞧你不起。”白世鏡垂頭不語。呂章走過去要解開他給閉住的穴道,但蕭峰點穴手段厲害,饒是呂章武功修為不低,拍捏半天,仍不得解。


    他心下暗暗駭異,丐幫十數人今晚個個給那神秘怪客耍得團團轉,竟連那人一麵也沒見到,委實無能之極。那神秘怪客武功高強,難道便是喬峰那廝?但他為何在製住白世鏡後,又悄悄走了?呂章滿腹疑團,此人到底是敵是友,一時難辨,隻得先處理眼下之事再說,便道:“白兄弟,大家顧念本幫聲名,什麽事都決不外傳。你平時審理犯了規的幫裏兄弟,總要他們交代個一清二楚。咱們今日也是按這規矩辦,你越爽快,這件事越快過去。剛才大夥兒伏在屋子外麵,你跟這狗淫婦的事,大夥兒已親耳聽得明明白白。現下隻問你,是你自己說呢,還是要上刑逼問?”


    白世鏡臉色慘然,隨即一咬牙,說道:“好,我自己說。”他先前在進房之前曾喝了不少酒,後來與那神秘怪客相鬥,早嚇得酒醒了八分,說道:“去年八月十四,我來到馬兄弟家裏作客,隻盼歡歡喜喜的大吃大喝一場,過個快快活活的中秋節。這個小淫婦,安排了一席豐富酒宴,說要什麽‘迎月’,席上不住行令勸酒,馬兄弟酒量不行,喝得十來杯陝西西鳳酒就醉了。這小淫婦把馬兄弟扶進去睡了,再來陪我喝酒,喝不了三杯,她也醉了,也不知是真醉還是假醉,迷迷糊糊的數說馬兄弟整日價便是使拳練功,打熬氣力,趕早落夜,總是在練功場上,也不肯多陪她一忽兒。我說:‘咱們學武之人,說什麽也是練武第一,馬兄弟的鎖喉擒拿手威鎮河朔,人人佩服,那便是苦練之功。’她說:‘哼哼,那一天他老婆給別人用鎖腰擒拿手擒拿了去,他懊悔可也來不及啦!’”


    馬夫人聽到這裏,突然噗哧一聲,笑了出來。


    白世鏡罵道:“這小淫婦,居然還笑得出。我說:‘胡說八道!那有什麽鎖腰擒拿手的?’她笑著說:‘怎麽沒有?你沒學過麽?’她一麵笑,一麵走到我身邊,拉起我左臂,圍在她的腰裏,說道:‘你用力緊一緊啊,叫我動彈不得,那便是鎖腰手了。’她伸手又把我右手拉過去,放在她胸口,說道:‘你會不會使擒拿手啊?別太用力了,人家會痛的。’”幾個年輕的丐幫弟子聽到這裏,瞧著馬夫人細細的腰肢、隆起的胸脯,想像當晚情景,不禁臉紅了起來。


    白世鏡續道:“我心中靈光一閃:‘可不能對不住馬兄弟!’忙縮迴右手,正色說道:‘弟妹,那不行!這功夫我不會。’但我左手摟著她腰肢,竟舍不得放開。各位兄弟,我老婆過世有二十年了,二十年來我沒碰過一個女人,沒逛過一迴瓦子,沒沾過一個野草閑花,將心比心,你們該知我不是大聖大賢,不是如來佛祖,委實把持不住,何況她腰肢還這麽扭來扭去,不住抖動。我說:‘你別動,還是喝酒吧!’她一提身,坐上了我大腿,酌一杯酒喝在嘴裏,兩條手臂伸過來攬住了我頭頸,湊嘴過來,印在我唇上,跟著將口中酒水慢慢哺在我嘴裏,吐完了酒水,膩聲說:‘白大哥,我敬了你一杯酒,你該敬還我一杯。’就這樣,她敬我一杯,我敬她一杯,月亮還沒到中天,我跟她已經昏天黑地,一塌胡塗了!唉,是我該死,對不起馬兄弟,對不起眾位兄弟!”


    馬夫人突然插嘴道:“是我引誘這色鬼的,那不錯,那晚的情景,他倒記得清清楚楚。我幹麽要引誘他呢?是瞧中了他的胡子生得俊嗎?那倒不見得,說到相貌一表堂堂,咱們呂長老可俊得多了。”說著向呂章瞄了個媚眼。呂章喝道:“規規矩矩的說,別扯上我!”


    馬夫人微微一笑,說道:“去年端午節,我拭抹箱籠,清除蟲蟻,在舊箱籠中見到一通書信,見信封上寫得鄭重,我好奇心起,乘著大元不在家,手指上點一些兒水,濕了信封後麵的封縫,輕輕揭開,沒弄損半點火漆,便將汪幫主的遺令取了出來……”丐幫眾人都“哦”的一聲,知道說到了關鍵,都留神傾聽。


    馬夫人續道:“我一看之下,大吃一驚,原來喬峰這廝竟是契丹胡虜,丐幫上上下下數萬弟兄,恐怕誰都想不到吧,這契丹胡狗那一天忽然動手,丐幫不知有多少兄弟要死在他手裏。此刻喬峰固然對丐幫盡忠盡力,立功甚大,誰也瞧不出他的狼子野心,但一旦契丹出兵來侵我大宋,要吞沒我大宋花花江山,殺我男子、擄我女子之時,喬峰便會露出本來麵目,說不定會派遣眾兄弟送羊入虎口,自行投到契丹重兵駐紮之地,一個個讓契丹兵殺了。我丐幫眾英雄全軍覆沒,片甲無存,還不知為了什麽。我是小小女子,向來沒什麽見識,隻得將汪幫主的遺令鈔錄下來,將原信封迴,妥善黏好,不露絲毫痕跡。思來想去,隻想找幫裏幾位有擔當、有見識的長老商量,計議個法子出來。須得兩全其美,既要使得我幫平安,不受契丹胡虜的陷害,又要不傷幫裏兄弟們的義氣,令他搗不成鬼,最好是他能知難而退,自行迴去契丹……”


    蕭峰聽到這裏,心道:“倘若如此,我確會自行告退,迴去契丹。但我幾時存心搗鬼,要來陷害大宋啊?”見屋內丐幫眾人聽得連連點頭,似乎頗讚同她的想法。


    馬夫人續道:“我知咱家的大元向來膽小,每次提到喬峰,總當他天神菩薩一般,決不敢反他。我於是先透露一點風聲,跟他說,幫裏有人說三道四,說喬峰是契丹胡虜,咱們可得提防一二。他一聽便衝衝大怒,追問是誰造謠。我說倘若有確實證據,那便如何。他追問是什麽證據,說道倘若真有證據,為了丐幫數萬兄弟,為了喬幫主的名聲義氣,也當將證據毀了。”蕭峰聽到這裏,心下感動,馬副幫主平時與自己沒甚往來,卻對己如此情義深重,這樣的好兄弟,今日實在少有了。


    馬夫人續道:“我再多說了幾句,他就狠狠揍了我一頓,打得我目青口腫,不許我出門。我自不敢再說,隻消稍露口風,他非打死我不可,跟著便會燒去汪幫主的遺令。大元是兄弟義重,也不能算錯,但大宋千萬百姓、我幫數萬好兄弟的安危性命,豈可因他一個兒的私人義氣而置於萬劫不複之地?我是婦道人家,不懂大事,這裏要請問呂長老和諸位長老兄弟,我該當怎麽辦才是啊?”


    呂章咳嗽一聲,說道:“那你就該去尋徐長老說明一切,請他作主。要不然,就來找白長老,或是找我。”馬夫人長歎一聲,淚水滴了下來,說道:“小女子運氣太壞,沒先來找呂長老。我先去找徐長老,唉,隻道他德高望重,在幫裏人人敬重,誰料得到……誰料得到……”


    呂章問道:“怎麽?徐長老顧念喬峰的名譽聲望、功勞能為,不肯主持公道麽?”馬夫人微微一笑,說道:“那倒不是。小女子千料萬料,卻也料想不到徐長老是個老色鬼……”她此言一出,人人“哦”的一聲。吳長老伸掌在桌上重重一拍,說道:“徐長老是我幫人人敬重的老英雄,他人已過世,你莫汙蔑他老人家的名聲!”


    馬夫人低聲道:“吳長老教訓得是。徐長老人死為大,他的事我也不說了。吳長老,男子漢大丈夫,不論他如何英雄了得,這酒色財氣四大關口,都是難過得很的。常言道‘英雄難過美人關’,不管他是十四五歲的娃娃,還是八九十歲的老公公,見了我都不免要風言風語,摸手摸腳,隻好說爹娘不積德,生了我這麽副模樣,教我一生吃盡苦頭就是了!”說著珠淚雙流。人人見了憐意大增,均想:“那日在杏子林中,徐長老力證喬峰是契丹胡人,多半便因在馬寡婦身上占了便宜所致。唉!這個小淫婦挨上身來,隻怕連泥菩薩也軟倒了,倒也怪徐長老不得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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