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天午間他出手相救段正淳時,提著他身子為時頗久。武功高強之人,手中重量便有一斤半斤之差,也能立時察覺,這時蕭峰隻覺段正淳的身子鬥然間輕了數十斤,心中驀地生出一陣莫名的害怕,全身出了一陣冷汗。


    便在此時,閃電又是一亮。蕭峰伸手到段正淳臉上一抓,著手是一堆軟泥,一揉之下,應手而落,電光閃閃之下,他看得清楚,失聲叫:“阿朱,阿朱,怎麽會是你?”


    隻覺自己四肢百骸再沒半點力氣,不由自主跪了下來,抱著阿朱的雙腿。他知適才這一掌勁力具足,武林中一等一的英雄好漢若不出掌相迎,也必禁受不起,何況是這個嬌怯怯的小阿朱?這一掌當然打得她肋骨盡斷,五髒震碎,就算薛神醫在旁即行施救,也必難以續命了。


    阿朱斜倚在橋欄幹上,身子慢慢滑下,跌在蕭峰身上,低聲說道:“大哥,我……我……真對你不起,你惱我嗎?”


    蕭峰大聲道:“我不惱你,我惱我自己,恨我自己。”說著舉手猛擊自己腦袋。


    阿朱的左手一動,想阻止他不要自擊,但提不起手臂,說道:“大哥,你答允我,永遠永遠,不可損傷自己。”


    蕭峰大叫:“你為什麽?為什麽?為什麽?”


    阿朱低聲道:“大哥,你解開我衣服,看一看我左肩。”蕭峰和她關山萬裏,同行共宿,始終以禮自持,這時聽她叫自己解她衣衫,倒是一怔。阿朱道:“我早就是你的人了,我……我……全身都是你的。你看一看……看一看我左肩,就明白了。”


    蕭峰眼中含淚,聽她說話時神智不亂,心中存了萬一的指望,左掌抵住她背心,急運真氣,源源輸入她體內,盼能挽救大錯,右手慢慢解開她衣衫,露出她左肩。


    天上長長的一道閃電掠過,蕭峰眼前一亮,隻見她肩頭肌膚雪白粉嫩,卻刺著一個殷紅如血的紅字:“段”。


    蕭峰又驚奇,又傷心,不敢多看,忙將她衣衫拉好,遮住了肩頭,將她輕輕摟在懷裏,問道:“你肩上有個‘段’字,那是什麽意思?”


    阿朱道:“我爹爹、媽媽將我送給旁人之時,在我肩上刺的,以便留待……留待他日相認。”蕭峰顫聲道:“這‘段’字,這‘段’字……”阿朱道:“今天日間,他們在那阿紫姑娘的肩頭發見了一個記認,就知道是他們的女兒。你……你……看到那記認嗎?”蕭峰道:“沒有,我不便看。”阿朱道:“她……她肩上刺著的,也是一個紅色的‘段’字,跟我的一模一樣。”


    蕭峰登時大悟,顫聲道:“你……你也是他們的女兒?”


    阿朱道:“本來我不知道,看到阿紫肩頭刺的字才知。她還有一個金鎖片,跟我那個鎖片是一樣的,上麵也鑄著十二個字。她的字是:‘湖邊竹,盈盈綠,報平安,多喜樂。’我鎖片上的字是:‘天上星,亮晶晶,永燦爛,長安寧。’我……我從前不知是什麽意思,隻道是好口采,卻原來嵌著我媽的名字。我媽媽便是那女子阮……阮星竹。這對鎖片,是我爹送給我媽的,她生了我姊妹倆,給我們每人一個,帶在頸裏。”


    蕭峰道:“我明白啦,我馬上得設法給你治傷,這些事,慢慢再說好了。”


    阿朱道:“不,不!我要跟你說個清楚,再遲一會,就來不及了。大哥,你聽我說完。”蕭峰不忍違逆她意思,隻得道:“好,我聽你說完,可是你別太費神。”阿朱微微一笑,道:“大哥,你真好,什麽事情都就著我,這麽寵我,如何得了?”蕭峰道:“以後我更要寵你一百倍,一千倍。”


    阿朱微笑道:“夠了,夠了,我不喜歡你待我太好。我無法無天起來,那就沒人管了。大哥,我……我躲在竹屋後麵,偷聽爹爹、媽媽和阿紫妹妹說話。原來我爹爹另外有妻子的,他和媽媽不是正式夫妻,先是生下了我,第二年又生下我妹妹。後來我爹爹要迴大理,我媽媽不放他走,兩人大吵了一場,後來……沒法子,隻好分手。我外公家教很嚴,我媽媽不敢把我姊妹帶迴家去,隻好分送給人家,但盼日後能夠相認,在我姊妹肩頭都刺了個‘段’字。收養我的人隻知我媽姓阮,其實,其實,我是姓段……”


    蕭峰抱她在懷,心中更增憐惜,低聲道:“苦命的孩子。”


    阿朱道:“媽媽將我送給人家的時候,我還隻一歲多一點,當然不認得爹爹,連見了媽的麵也不認得。大哥,你也是這樣。那天晚上在杏子林裏,我聽到人家述說你的身世,我心裏很難過,因為咱倆都是一樣的苦命孩子。”


    電光不住閃動,霹靂一個接著一個,突然之間,河邊一株大樹給雷打中,喀喇喇的倒將下來。他二人於身外之物全沒注意,雖處天地巨變之際,也如渾然不覺。


    阿朱又道:“害死你爹媽的人,竟是我爹爹,唉,老天爺的安排真待咱們太苦,而且,而且……從馬夫人口中,套問出我爹爹名字來的,便是我自己。我如不是喬裝了白世鏡去騙她,她也決不肯說我爹爹的名字。人家說,冥冥中自有天意,我從來不相信。可是……可是……你說,能不能信呢?”


    蕭峰抬起頭來,滿天黑雲早將月亮遮得沒一絲光亮,一條長長的閃電過去,照得四野通明,宛似老天爺忽然開了眼一般。


    他頹然低頭,心中一片茫然,問道:“你知道段正淳真是你爹爹,再也不錯麽?”


    阿朱道:“不會錯的。我聽到我爹爹、媽媽抱住了我妹子痛哭,述說遺棄我姊妹二人的經過。我爹娘都說,此生此世,說什麽也要將我尋了迴來。他們又怎猜得到,他們親生的女兒便伏在窗外。大哥,適才我假說生病,卻喬裝改扮了你的模樣,去對我爹爹說,今晚青石橋之約作罷,有什麽過節,一筆勾銷;再裝成我爹爹的模樣,來跟你相會……好讓你……好讓你……”說到這裏,已氣若遊絲。


    蕭峰掌心加運內勁,使阿朱不致脫力,垂淚道:“你為什麽不跟我說了?要是我知道他便是你爹爹……”可是下麵的話再也說不下去了,他自己也不知道,如果他事先得知,段正淳便是自己至愛之人的父親,那便該當如何。這時卻知:冤仇再深再大,也必一筆勾銷,世上最要緊的,莫過於至愛者的性命,連自己的命也及不上。


    阿朱道:“我翻來覆去,思量了很久很久,大哥,我多麽想能陪你一輩子,可是那怎麽能夠?我能求你不報這五位親人的大仇麽?就算我胡裏胡塗的求了你,你又答允了,那……那終究是不成的……”


    她聲音愈說愈低,雷聲仍轟轟不絕,但在蕭峰聽來,阿朱的每一句話,都比震天響雷更驚心動魄。他揪著自己頭發,說道:“你可以叫你爹爹逃走,不來赴這約會!或者你爹爹是英雄好漢,不肯失約,那你可以喬裝了我的模樣,和你爹爹另訂約會,在一個遙遠的地方,在一個遙遠的日子裏再行相會。你何必,何必這樣自苦?”


    阿朱道:“我要叫你知道,一個人失手害死了別人,可以全非出於本心。你當然不想害我,可是你打了我一掌。我爹爹害死你的父母,也確是無意中鑄成的大錯。”


    蕭峰一直低頭凝望著她,電光幾下閃爍,隻見她眼色中柔情無限。蕭峰心中一動,驀地裏體會到了阿朱對自己的深情,實出於自己以前的想像之外,心中陡然明白:“段正淳雖是她生身之父,但於她並無養育之恩,至於要自己明白無心之錯可恕,更不必為此而枉自送了性命。”顫聲道:“阿朱,阿朱,你一定另有原因,不是為了救你爹爹,也不是要我知道那是無心鑄成的大錯,你是為了我!你是為了我!”抱著她身子站了起來。


    阿朱臉上露出笑容,見蕭峰終於明白了自己的深意,不自禁的歡喜。她明知自己性命已到盡頭,雖不指望情郎能知道自己隱藏在心底的真正用意,但他終於知道了……


    蕭峰道:“你完全是為了我,阿朱,你說是不是?”阿朱低聲道:“是的。”蕭峰大聲道:“為什麽?為什麽?”阿朱道:“大理段家有六脈神劍,咱們抵擋不了。你打死了他們鎮南王,他們豈肯幹休?大哥,那《易筋經》上的字,咱們又不識得……”


    蕭峰恍然大悟,說道:“你用自己性命來化解這場怨仇,是為了要救我性命!阿朱,你如死了,我一個兒活著又幹什麽……”聲音嗚咽,語不成聲,淚水直灑了下來。他低頭去親吻阿朱的嘴唇,驀地嚐到一股鹹味,原來,兩人的淚水混在一起,都流到了唇邊。


    阿朱道:“我求你一件事,大哥,你肯答允麽?”蕭峰道:“別說一件,百件千件也答允你。”阿朱道:“我隻有一個親妹子,咱倆自幼兒不得在一起,求你照看於她,我耽心她走入了錯途。”蕭峰強笑道:“等你身子大好了,咱們找了她來跟你團聚。”阿朱輕輕的道:“等我大好了……大哥,我就和你到雁門關外騎馬打獵、牧牛放羊,你說,我妹子也肯去嗎?”蕭峰道:“她自然會去的,親姊姊、親姊夫邀她,還不去嗎?”


    突然間忽喇一聲響,青石橋橋洞底下的河水中鑽出一個人來,叫道:“羞也不羞?什麽親姊姊、親姊夫了?我偏不去。”這人身形嬌小,穿了一身水靠,正是阿紫。


    蕭峰失手打了阿朱一掌之後,全副精神都放在她身上,以他的功夫,本來定可覺察到橋底水中伏得有人,但一來雷聲隆隆,暴雨大作,二來他心神大亂,直到阿紫自行現身,這才發覺,不由得微微一驚,叫道:“阿紫,阿紫,你快來瞧瞧你姊姊。”


    阿紫小嘴一扁,道:“我躲在橋底下,本想瞧你和我爹爹打架,看個熱鬧,那知你打的竟是我姊姊。兩個人嘮嘮叨叨,情話說個不完,我才不愛聽呢。你們談情說愛那也罷了,怎地拉扯到了我身上?”說著走近身來。


    阿朱道:“好妹妹,以後,蕭大哥照看你,你……你也照看他……”


    阿紫格格一笑,說道:“這個粗魯難看的蠻子,我才不理他呢。”


    蕭峰驀地裏覺得懷中的阿朱身子一顫,腦袋垂了下來,一頭秀發披在他肩上,一動也不動了。蕭峰大驚,大叫:“阿朱,阿朱!”一搭她脈搏,已停止跳動。他自己一顆心幾乎也停了跳動,伸手探她鼻息,也已沒了唿吸。他嘶聲大叫:“阿朱,阿朱!”但任憑他再叫千聲萬聲,阿朱再也不能答應他了,急以真力輸入她身體,阿朱始終全不動彈。


    阿紫見阿朱氣絕而死,也大吃一驚,不再嬉皮笑臉,怒道:“你打死了我姊姊,你……你打死了我姊姊!”


    蕭峰道:“不錯,是我打死了你姊姊,你該為你姊姊報仇。快,快殺了我罷!”他雙手下垂,放低阿朱的身子,挺出胸膛,叫道:“你快殺了我。”真盼阿紫抽出刀來,插入自己胸膛,就此一了百了,解脫了自己無窮無盡的痛苦。


    阿紫見他臉上肌肉痙攣,神情可怖,不由得十分害怕,倒退兩步,叫道:“你……你別殺我!”


    蕭峰跟著走上兩步,伸手至胸,嗤的一聲響,撕破了胸口衣衫,露出肌膚,說道:“你有毒針、毒刺、毒錐……快刺死我。”阿紫在閃電一亮之際,見到他胸口所刺那個青鬱鬱的狼頭,張牙露齒,形貌兇惡,更是害怕,突然大叫一聲,轉身飛奔而去。


    蕭峰呆立橋上,傷心無比,悔恨無窮,提起手掌,砰的一聲,拍在石欄幹上,隻擊得石屑紛飛。他拍了一掌,又拍一掌,忽喇喇一聲大響,一片石欄幹掉入了河裏,要想號哭,卻說什麽也哭不出來。一條閃電過去,清清楚楚映出了阿朱的臉。那深情關切之意,仍留在她的眉梢眼角。


    蕭峰大叫一聲:“阿朱!”抱著她身子,向荒野中直奔。


    雷聲轟隆,大雨傾盆,他一會兒奔上山峰,一會兒又奔入了山穀,渾不知身在何處,腦海中全是混沌,竟似成了一片空白。


    雷聲漸止,大雨仍下個不停。東方現出黎明,天慢慢亮了。蕭峰已狂奔了兩個多時辰,但他絲毫不知疲倦,隻想盡量折磨自己,隻想立刻死了,永遠陪著阿朱。他嘶聲唿號,狂奔亂走,不知不覺間,忽然又迴到了那青石橋上。


    他喃喃說道:“我找段正淳去,找段正淳,叫他殺了我,給他女兒報仇。”邁開大步,逕向小鏡湖畔奔去。


    不多時便到了湖邊,蕭峰大叫:“段正淳,我殺了你女兒,你來殺我啊,我決不還手,你快出來,快來殺我!”他橫抱阿朱,站在方竹林前,等了片刻,林中寂然無聲,無人出來。


    他踏步入林,走到竹屋之前,踢開板門,走進屋去,叫道:“段正淳,你快來殺我!”屋中空蕩蕩的,竟一人也無。他在廂房、後院各處尋了一遍,不但沒見段正淳和他那些部屬,連竹屋主人阮星竹和阿紫也都不在。屋中用具陳設一如其舊,倒似各人匆匆離去,倉卒間什麽東西也不及攜帶。


    他心道:“是了,阿紫帶來訊息,隻道我還要殺她父親報仇。段正淳就算不肯逃,那姓阮的女人和他部屬也必逼他遠走高飛。嘿嘿,我不是來殺你,是要你殺我,要你殺我。”又大叫了幾聲:“段正淳,段正淳!”聲音遠遠傳送出去,但聽得疾風動竹,簌簌聲響,卻無半點人聲。


    小鏡湖畔、方竹林中,寂然無人,蕭峰似覺天地間也隻剩下了他一人。自從阿朱斷氣之後,他從沒片刻放下她身子,不知有多少次以真氣內力輸入她體內,隻盼天可憐見,又像上次她受了玄慈方丈一掌那樣,重傷不死。但上次是玄慈方丈以大金剛掌力擊在蕭峰手中銅鏡之上,阿朱不過波及受震,這次蕭峰這一掌卻是結結實實的打正在她胸口,如何還能活命?不論他輸了多少內力過去,阿朱總是一動也不動。


    他抱著阿朱,呆呆的坐在堂前,從早晨坐到午間,從午間又坐到了傍晚。這時早已雨過天青,淡淡斜陽,照在他和阿朱身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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