喬峰一驚,食指在她鼻孔邊一探,似乎唿吸全停了。他心中焦急,忙將掌心貼在她背心“靈台穴”上,將真氣送入她體內。不到一盞茶時分,阿朱慢慢仰起身來,歉然笑道:“啊喲,怎麽說話之間,我便睡著了,喬大爺,真對不住。”喬峰知情形不妙,說道:“你身子尚未複元,且睡一會養養神。”阿朱道:“我倒不疲倦,不過你累了半夜,你請去歇一會兒罷。”喬峰道:“好,過一會我來瞧你。”


    他走到客堂中,要了五斤酒,兩斤熟牛肉,自斟自飲。此時心下煩惱,酒入愁腸易醉,五斤酒喝完,竟便微有醺醺之意。他拿了兩個饅頭,到阿朱房中去給她吃,進門後叫了兩聲,不聞迴答,走到床前,見她雙目微閉,臉頰凹入,竟似死了。伸手去摸她額頭,幸喜尚有暖氣,忙以真氣相助。阿朱慢慢醒轉,接過饅頭,高高興興的吃了起來。


    這一來,喬峰知道她此刻全仗自己的真氣續命,隻要不以真氣送入她體內,不到一個時辰便即氣竭而死,那便如何是好?


    阿朱見他沉吟不語,臉有憂色,說道:“喬大爺,我受傷甚重,連譚老先生的靈藥也治不了,是麽?”喬峰忙道:“不!沒什麽,將養幾天,也就好了。”阿朱道:“你別瞞我。我自己知道,隻覺得心中空蕩蕩地,半點力氣也沒有。”喬峰道:“你安心養病,我總有法子醫好你。”阿朱聽他語氣,知道自己實是傷重,不禁害怕,不由得手一抖,一個吃了一半的饅頭掉在地下。喬峰隻道她內力又盡,便又伸掌按她靈台穴。


    阿朱這一次神智卻尚清醒,隻覺一股暖融融的熱氣從喬峰掌心傳入自己身體,登時四肢百骸,處處舒服。她微一沉吟,已明白自己其實已垂危數次,都靠喬峰以真氣救活,心中又感激,又驚惶。她人雖機伶,畢竟年紀幼小,怔怔的流下淚來,說道:“喬大爺,我不願死!請你別拋下我在這裏不理我。”


    喬峰聽她說得可憐,安慰她道:“決計不會的,你放心好啦。我喬峰是什麽人,怎能舍棄身遭危難的朋友?”阿朱道:“我不配做你朋友。喬大爺,我要死了麽?人死了之後會不會變鬼?”喬峰道:“你不用多疑。你年紀這麽小,受了這一點兒輕傷,怎麽就會死?”阿朱道:“你會不會騙人?”喬峰道:“不會的!”阿朱道:“你是武林中大大的英雄好漢,人家都說:‘北喬峰,南慕容’,你和我家公子爺南北齊名,你生平有沒說過不算數的話?”喬峰微笑道:“小時候,我常說謊。後來在江湖上行走,便不騙人啦。”阿朱道:“你說我傷勢不重,是不是騙我?”


    喬峰心想:“你若知道自己傷勢極重,心中一急,那就更加難救。為了你好,說不得,隻好騙你一騙。”便道:“我不會騙你的。”阿朱歎了口氣,說道:“好,我便放心了。喬大爺,我求你一件事。”喬峰道:“什麽事?”阿朱道:“今晚你在我房裏陪我,別離開我!”她想喬峰這一走開,自己隻怕挨不到天明。喬峰道:“很好,你便不說,我也會坐在這裏陪你。你別說話,安安靜靜的睡一會兒。”


    阿朱閉上眼睛,過了一會,又睜開眼來,說道:“喬大爺,我睡不著,我求你一件事,行不行?”喬峰道:“什麽事?”阿朱道:“我小時候睡不著,我媽便在我床邊唱歌兒給我聽。隻唱得三支歌,我便睡熟啦。”喬峰微笑道:“這會兒去找你媽媽,可不容易。”阿朱歎了口氣,幽幽的道:“我爹爹、媽媽不知在那裏,也不知是不是還活在世上。喬大爺,你唱幾支歌兒給我聽罷!”


    喬峰不禁苦笑,他這樣個大男子漢,唱歌兒來哄一個少女入睡,可當真不成話,便道:“唱歌我確不會。”阿朱道:“你小時候,你媽媽可有唱歌給你聽?”喬峰搔了搔頭,道:“好像有的,不過我都忘了。就算記得,我也唱不來。”阿朱歎道:“你不肯唱,那也沒法子。”喬峰歉然道:“我不是不肯唱,真是不會。”阿朱忽然想起一事,拍手笑道:“啊,有了,喬大爺,我再求你一件事,這一次你可不能不答允。”


    喬峰覺得這個小姑娘天真爛漫,說話行事卻往往出人意表,她說再求自己一件事,不知又是什麽精靈古怪的玩意,說道:“你先說來聽聽,能答允就答允,不能答允就不答允。”阿朱道:“這件事,世上之人,隻要滿得四五歲,那就誰都會做,你說容易不容易?”喬峰不肯上當,道:“到底是什麽事,你總得說明白在先。”阿朱嫣然一笑,道:“好罷!你講幾個故事給我聽,兔哥哥也好,狼婆婆也好,我就睡著了。”


    喬峰皺起眉頭,臉色尷尬。不久之前,他還是個叱吒風雲、領袖群豪、江湖第一大幫的幫主。數日之間,給人逼得免去幫主,逐出丐幫,父母、師父三個世上最親之人在一日內逝世,再加上自己是胡是漢,身世未明,卻又負了叛師弑親的三條大罪,如此重重打擊加上身來,沒一人為他分憂,那也罷了,不料在這客店之中,竟要陪伴一個重傷的小姑娘唱歌講故事。這等婆婆媽媽的無聊事,他從前隻要聽到半句,立即就掩耳疾走。他生平隻愛和眾兄弟喝酒猜拳、講武論劍、喧嘩叫嚷,酒酣耳熱之餘,便縱談軍國大事,講論天下英雄。什麽講個故事聽聽,兔哥哥、狼婆婆的,真是笑話奇談了。


    然而一瞥眼間,見阿朱眼光中流露出熱切盼望的神氣,又見她容顏憔悴,心想:“她受了如此重傷,隻怕已難痊愈,一口氣接不上來,隨時便能喪命。她想聽故事,我便隨口說一個罷。”便道:“好,我就講個故事給你聽,就怕你會覺得不好聽。”


    阿朱喜上眉梢,道:“一定好聽的,你快講罷。”


    喬峰雖答允了,真要他說故事,可實在說不上來,過了好一會,才道:“嗯,我說一個狼故事。從前,有一個老公公,在山裏行走,看見有隻狼,給人縛在一隻布袋裏,那狼求他釋放,老公公便解開布袋,將狼放了出來。那狼……”阿朱接口道:“那狼說它肚子餓了,要吃老公公,是不是?”喬峰道:“唉,這故事你聽見過的?”阿朱道:“這是中山狼的故事。我不愛聽書上的故事,我要你講真的故事。”


    喬峰沉吟道:“不是書上的,要真的故事。”心想:“丐幫和契丹人爭鬥兇殺的那些故事,說來驚心動魄,這小姑娘卻未必愛聽,嗯,隻得說個小孩子的故事。”便道:“好,我講一個鄉下孩子的故事給你聽。”


    “從前,山裏有一家窮人家,爹爹和媽媽隻有一個孩子。那孩子長到七歲時,身子已很高大,能幫著爹爹上山砍柴了。有一天,爹爹生了病,他們家裏窮,請不起大夫,買不起藥。可是爹爹的病一天天重起來,不吃藥可不行,於是媽媽將家中僅有的六隻母雞、一簍雞蛋,拿到鎮上去賣。”


    “母雞和雞蛋賣得了四錢銀子,媽媽便去請大夫。可是那大夫說,山裏路太遠,不願去看病,媽媽苦苦哀求他,那大夫總搖頭不允。媽媽跪下來求懇。那大夫說:‘到你山裏窮人家去看病,沒的惹了一身瘴氣窮氣。你四錢銀子,又治得了什麽病?’媽媽拉著他袍子的衣角,那大夫用力掙脫,不料媽媽拉得很緊,嗤的一聲,袍子便撕破了一條長縫。那大夫大怒,將媽媽推倒在地下,又使力踢了她一腳,還拉住她要賠袍子,說這袍子是新縫的,值得二兩銀子。”


    阿朱聽他說到這裏,輕聲道:“這大夫真可惡!”


    喬峰仰頭瞧著窗外慢慢暗將下來的暮色,緩緩說道:“那孩子陪在媽媽身邊,見媽媽給人欺侮,便衝上前去,向那大夫又打又咬。但他隻是個孩子,有什麽力氣,給那大夫抓了起來,摜到了大門外。媽媽忙奔到門外去看那孩子。那大夫怕那女人再來糾纏,便關上了大門。孩子額頭撞在石塊上,流了很多血。媽媽怕事,不敢再在大夫門前逗留,便一路哭泣,拉著孩子的手迴家去了。”


    “那孩子經過一家鐵店門前,見攤子上放著幾把殺豬殺牛的尖刀。打鐵師傅正招唿客人買犁耙、鋤頭,忙得緊,那孩子便偷了一把尖刀,藏在身邊,連媽媽也沒瞧見。”


    “到得家中,媽媽也不將這事說給爹爹聽,生怕爹爹氣惱,更增病勢,要將那四錢銀子取出來交給爹爹,不料一摸懷中,銀子卻不見了。”


    “媽媽又驚慌又奇怪,出去問兒子,隻見孩子拿著一把明晃晃的新刀,正在石頭上磨,媽媽問他:‘刀子那裏來的?’孩子不敢說是偷的,便撒謊道:‘是人家給的。’媽媽自然不信,這樣一把尖頭新刀,市集上總得賣錢半二錢銀子,怎麽會隨便送給孩子?問他是誰送的,那孩子卻又說不上來。媽媽歎了口氣,說道:‘孩子,爹爹媽媽窮,平日沒能買什麽玩意兒給你,當真委屈了你。你買了把刀子來玩,男孩子家,也沒什麽。多餘的錢你給媽媽,爹爹有病,咱們買斤肉來煨湯給他喝。’那孩子一聽,瞪著眼道:‘什麽多餘的錢?’媽媽道:‘咱們那四錢銀子,你拿了去買刀子,是不是?’那孩子急了,叫道:‘我沒拿錢,我沒拿錢!’爹爹媽媽從來不打他罵他,雖然隻是個幾歲大的孩子,也當他客人一般,一向客客氣氣的相待……”


    喬峰說到這裏,心中一凜:“為什麽這樣?天下父母親對待兒子,可從來不是這樣的,就算溺愛憐惜,也決不會這般尊重客氣。”自言自語:“為什麽這樣奇怪?”


    阿朱問道:“什麽奇怪啊?”說到最後兩字時,已氣若遊絲。喬峰知她體內真氣又竭,當即伸掌抵在她背心,以內力送入她體內。


    阿朱精神漸複,歎道:“喬大爺,你每給我渡一次氣,自己的內力便消減一次,練武功之人,真氣內力是第一要緊的。你這般待我,阿朱……如何報答?”喬峰笑道:“我隻須靜坐吐納,練上幾個時辰,真氣內力便又恢複如常,又說得上什麽報答?我和你家主人慕容公子千裏神交,雖未見麵,我心中已將他當作了朋友。你是他家人,何必跟我見外?”阿朱黯然道:“我每隔一個時辰,體氣便漸漸消逝,你總不能……總不能永遠……”喬峰道:“你放心,咱們總能找到一位醫道高明的大夫,給你治好。”


    阿朱微笑道:“隻怕那大夫嫌我窮,怕沾上瘴氣窮氣,不肯給我醫治。喬大爺,你那故事還沒說完呢,什麽事好奇怪?”


    喬峰道:“嗯,我說溜了嘴。媽媽見孩子不認,也不說了,便迴進屋中。過了一會,孩子磨完了刀迴進屋去,隻聽媽媽正低聲和爹爹說話,說他偷錢買了一柄刀子,卻不肯認。他爹爹道:‘這孩子跟著咱們,從來沒什麽玩的,他要什麽,由他去罷,咱們一向挺委屈了他。’二人說到這裏,見孩子進屋,便住口不說了。爹爹和顏悅色的摸著他頭,道:‘乖孩子,以後走路小心些,怎麽頭上跌得這麽厲害?’至於不見了四錢銀子和他買了把新刀子的事,爹爹一句不提,甚至連半點不高興的樣子也沒有。”


    “孩子雖隻七歲,卻已很懂事,心想:‘爹爹媽媽疑心我偷了錢去買刀子,要是他們狠狠的打我一頓,罵我一場,我倒不在乎。可是他們偏偏仍待我這麽好。’他心中不安,向爹爹道:‘爹,我沒偷錢,這把刀子也不是買來的!’爹爹道:‘你媽多事,錢不見了,打什麽緊?大驚小怪的查問,婦道人家就心眼兒小。好孩子,你頭上痛不痛?’那孩子隻得答道:‘還好!’他想辯白,卻無從辯起,悶悶不樂,晚飯也不吃,便去睡了。他在床上翻來覆去,說什麽也睡不著,又聽得媽媽輕輕哭泣,想是既憂心爹爹病重,又氣惱日間受了那大夫的辱打。孩子悄悄起身,從窗子裏爬了出去,連夜趕到鎮上,到了那大夫門外。那屋子前門後門都關得緊緊地,沒法進去。孩子身子小,便從狗洞裏鑽進屋去,見一間房的窗紙上透出燈光,大夫還沒睡,正在煎藥。孩子推開了房門……”


    阿朱為那孩子擔憂,說道:“這小孩兒半夜裏摸進人家家裏,隻怕要吃大虧。”


    喬峰搖頭道:“沒有。那大夫聽得開門的聲音,頭也沒抬,問道:‘誰?’孩子一聲不出,走近身去,拔出尖刀,一刀便戳了過去。他身子矮,這一刀戳在大夫的肚子上。那大夫隻哼了幾聲,便倒下了。”


    阿朱“啊”的一聲,驚道:“這孩子將大夫刺死了?”


    喬峰點了點頭,道:“不錯。孩子又從狗洞裏爬將出來,迴到家裏。黑夜之中來迴數十裏路,也累得他慘了。第二天早上,大夫的家人才發見他死了,肚破腸流,死狀很慘,但大門和後門都緊緊閉著,裏麵好好的上了閂,外麵的兇手怎麽能進屋來?大家都疑心是大夫家中自己人幹的。知縣老爺將大夫的兄弟、妻子都捉去拷打審問,鬧了幾年,大夫的家也就此破了。這件事始終成為許家集的一件疑案。”


    阿朱道:“你說許家集?那大夫……便是這鎮上的麽?”


    喬峰道:“不錯。這大夫姓許。本來是這鎮上最出名的醫生,遠近數縣,都是知名的。他家在鎮西,本來是高大的白牆,現下都破敗了。剛才我去請醫生給你看病,還到那屋子前麵去看來。”阿朱問道:“那個生病的老爹呢?他的病好了沒有?”喬峰道:“後來少林寺一位和尚送了藥,治好了他的病。”阿朱道:“少林寺中倒也有好和尚。”喬峰道:“自然有。少林寺中有幾位高僧仁心俠骨,著實令人可敬!”說著心下黯然,想到了受業恩師玄苦大師。


    阿朱“嗯”的一聲,沉吟道:“那大夫瞧不起窮人,不拿窮人的性命當一迴事,固然可惡,但也罪不至死。這個小孩子,也太野蠻了。我真不信有這種事情,七歲大的孩子,怎地膽敢動手殺人?啊,喬大爺,你說的這個故事,是真的麽?”喬峰道:“是真的事情。”阿朱歎息一聲,輕聲道:“這樣兇狠的孩子,倒像是契丹的惡人!”

章節目錄

閱讀記錄

金庸作品集(簡體新版)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,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金庸的小說進行宣傳。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金庸並收藏金庸作品集(簡體新版)最新章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