宋長老讀罷,與吳長老、奚長老等齊向徐長老怒目而視。奚長老道:“易大彪兄弟這火急稟報,倒是及時趕到了,可惜咱們沒及時拆閱。好在眾兄弟隻受了一場鳥氣,倒也沒人損傷。幫主,咱們都得向你請罪才是。你大仁大義,唉,當真沒得說的。”


    吳長老道:“幫主,你一離開,大夥兒便即著了道兒,若不是你和慕容公子及時趕來相救,丐幫全軍覆沒。你不迴來主持大局,做大夥兒的頭兒,那便決計不成。”喬峰奇道:“什麽慕容公子?”吳長老道:“全冠清這些人胡說八道,你莫聽他的。結交朋友,又是什麽難事?我信得過你和慕容公子是今天才相識的。”喬峰道:“慕容公子?你是說慕容複麽?我從未見過他麵。”


    徐長老和奚、宋、陳、吳四長老麵麵相覷,都驚得呆了,均想:“隻不過片刻之前,他和慕容公子攜手進來給眾人解毒,怎麽這時忽然又說不識慕容公子?”宋長老凝思片刻,恍然大悟,道:“啊,是了,適才那青年公子自稱複姓慕容,但並不是慕容複。天下雙姓‘慕容’之人何止千萬,那有什麽希奇?”陳長老道:“他在牆上自題‘以彼之道,還施彼身’,卻不是慕容複是誰?”


    忽然有個怪聲怪氣的聲音說道:“那娃娃公子什麽武功都會使,而且門門功夫比原來的主兒更加精妙,那還不是慕容複?當然是他!一定是他!”眾人向說話之人瞧去,隻見他鼠目短髯,麵皮焦黃,正是南海鱷神。他中毒後受綁,卻忍不住插嘴說話。


    喬峰奇道:“那慕容複來過了麽?”南海鱷神怒道:“放你娘的臭屁!剛才你和慕容複攜手進來,不知用什麽鬼門道,將老子用麻藥麻住了。你快快放了老子便罷,否則的話,哼哼,哼哼……”他接連說了幾個“哼哼”,但“否則的話”那便如何,卻說不上來,想來想去,也隻“哼哼”而已。


    喬峰道:“瞧你也是一位武林好手,怎地如此胡說八道?我幾時來過了?什麽和慕容複攜手進來,更加荒謬之極。”


    南海鱷神氣得哇哇大叫:“喬峰,他媽的喬峰!枉你是一幫之主,竟敢撒這漫天大謊!喂,喂,剛才喬峰是不是來過?咱家將軍是不是請他上坐,請他喝茶?”一眾西夏人都道:“是啊,慕容複試演‘淩波微步’,喬峰在旁鼓掌喝采,難道是假的?”


    吳長老扯了扯喬峰袖子,低聲道:“幫主,明人不做暗事,剛才的事,那是抵賴不了的。”喬峰苦笑道:“吳四哥,難道剛才你也見過我來?”吳長老將那盛放解藥的小瓷瓶遞了過去,道:“幫主,這瓶子還給你,說不定將來還會有用。”喬峰道:“還給我?什麽還給我?”吳長老道:“這解藥是你剛才給我的,你忘了麽?”喬峰道:“怎麽?吳四哥,你當真剛才見過我?”吳長老見他絕口抵賴,心下既不快,又不安。


    喬峰雖精明能幹,卻怎猜得到竟會有人假扮了他,在片刻之前,來到天寧寺中解救眾人?他料想這中間定然隱伏著一個重大陰謀。吳長老、宋長老等都是直性子人,不會幹什麽卑鄙勾當,但那玩弄權謀之人策略厲害,自能妥為布置安排,使得自己的所作所為,在眾人眼中看出來處處顯得荒唐邪惡。


    丐幫群豪得他解救,本來人人感激,但聽他矢口否認,卻都大為驚詫。有人猜想他這幾天中多遭變故,以致神智錯亂;有人以為喬峰另有對付西夏人的秘計密謀,因此不肯在西夏敵人之前直認其事;有人料想馬大元確是他假手於慕容複所害,生怕奸謀敗露,索性絕口否認識得慕容複其人;有人猜想他圖謀重任丐幫幫主,在安排什麽計策;更有人深信他是為契丹出力,既反西夏,亦害大宋。各人心中的猜測不同,臉上便有惋惜、崇敬、難過、憤恨、鄙夷、仇視等種種神色。


    喬峰長歎一聲,說道:“各位均已脫險,喬峰就此別過。”說著一抱拳,翻身上馬,鞭子一揚,疾馳而去。


    忽聽得徐長老叫道:“喬峰,將打狗棒留了下來!”喬峰陡地勒馬,道:“打狗棒?在杏子林中,我不是已交出來了嗎?”徐長老道:“咱們失手遭擒,打狗棒落在西夏眾惡狗手中。此時遍尋不見,想必又為你取去。”


    喬峰仰天長笑,聲音悲涼,大聲道:“我喬峰和丐幫再無瓜葛,要這打狗棒何用?徐長老,你也將喬峰瞧得忒也小了。”雙腿一夾,胯下馬匹四蹄翻飛,向北馳去。


    喬峰自幼父母對他慈愛撫育,及後得少林僧玄苦大師授藝,再拜丐幫汪幫主為師,行走江湖,雖多曆艱險,但師父朋友,無不對他赤心相待。這兩天中,卻是天地間鬥起風波,一向威名赫赫、至誠仁義的幫主,竟給人認作是賣國害民、無恥無信的小人。他任由坐騎信步而行,心中混亂已極:“倘若我真是契丹人,過去十餘年中,我殺了不少契丹人,破敗了不少契丹的圖謀,豈不是大大的不忠?如果我父母確是在雁門關外為漢人害死,我反拜殺害父母的仇人為師,三十年來認別人為父為母,豈不是大大的不孝?喬峰啊喬峰,你如此不忠不孝,有何麵目立於天地之間?倘若三槐公不是我的父親,那麽我自也不是喬峰了?我姓什麽?我親生父親給我起了什麽名字?嘿嘿,我不但不忠不孝,抑且無名無姓。”


    轉念又想:“可是,說不定這一切都是出於一個大奸大惡之人的誣陷,我喬峰堂堂大丈夫,給人擺布得身敗名裂,萬劫不複,倘若激於一時之憤,就此一走了之,對丐幫從此不聞不問,大好一個丐幫,就此給人挑了,豈非枉自讓奸人陰謀得逞?嗯,總而言之,須得查究明白才是。”


    心下盤算,第一步是趕迴河南少室山,向三槐公詢問自己的身世來曆,第二步是去少林寺叩見受業恩師玄苦大師,請他賜示真相。這兩人對自己素來愛護有加,決不致有所隱瞞。籌算既定,心下便不煩惱。他從前是丐幫之主,行走江湖,當真四海如家,此刻不但不能再到各處分舵食宿,而且為了免惹麻煩,反處處避道而行。隻行得兩天,身邊零錢花盡,隻得將那匹從西夏人處奪來的馬匹賣了,以作盤纏。


    不一日,來到嵩山腳下,逕向少室山行去。這是他少年時所居之地,處處景物,皆是舊識。自從他出任丐幫幫主以來,以丐幫乃江湖上第一大幫,少林派是武林中第一大派,丐幫幫主來到少林,種種儀節排場,驚動甚多,是以他從未迴來,隻每年派人向父母和恩師奉上衣食之敬、請安問好而已。這時重臨故土,自己身處嫌疑,情狀尷尬,而身世大謎不多時便可揭開,饒是他鎮靜沉穩,心下也不禁惴惴。


    他舊居是在少室山之陽的一座山坡邊。喬峰快步轉過山坡,隻見菜園旁那株大棗樹下放著一頂草笠、一把舊茶壺。茶壺柄子已斷,喬峰認得是父親喬三槐之物,胸間陡然感到一陣暖意:“爹爹勤勉節儉,這把破茶壺已用了幾十年,仍不舍得丟掉。”


    看到那株大棗樹時,又憶起兒時每逢棗熟,父親總攜著他小手,一同擊打棗子。紅熟的棗子飽脹皮裂,甜美多汁,自離開故鄉之後,從未再嚐到過如此好吃的棗子。喬峰心想:“就算他們不是我親生的爹娘,對我這番養育之恩,總是終身難報。不論我身世真相如何,我決不可改了稱唿。”


    他走到那三間土屋之前,隻見屋外一張竹席上曬滿了菜幹,一隻母雞帶領了一群小雞,正在草間啄食。他不自禁的微笑:“今晚娘定要殺雞做菜,款待她久未見麵的兒子。”他大聲叫道:“爹、娘,孩兒迴來了!”


    叫了兩聲,不聞應聲,心想:“啊,是了,二老耳朵聾了,聽不見了。”推開板門進去,堂上板桌板凳、犁耙鋤頭,宛然與他離家時的模樣並無大異,卻不見人影。


    喬峰又叫了兩聲:“爹!娘!”仍無應聲,他微感詫異,自言自語:“都到那裏去啦?”探頭向臥房中一張,不禁大吃一驚,隻見喬三槐夫婦二人都橫臥在地,動也不動。


    喬峰急縱入內,先扶起母親,隻覺她唿吸已然斷絕,但身子尚有微溫,顯是死去還不到一個時辰,再抱起父親時,也是這般。喬峰又驚慌,又悲痛,抱著父親屍身走出屋門,在陽光下細細檢視,察覺他胸口肋骨根根斷絕,竟是為武學高手以極厲害的掌力擊斃,再看母親屍首,也然如此。喬峰心中混亂:“我爹娘是忠厚老實的農夫農婦,怎會引得武功高手向他們下此毒手?那自是因我之故了。”


    他在三間屋內,以及屋前、屋後,和屋頂上仔細察看,要查知兇手是何等樣人。但下手之人竟連腳印也不留下一個。喬峰滿臉眼淚,越想越悲,忍不住放聲大哭。


    隻哭得片刻,忽聽得背後有人說道:“可惜,可惜,咱們來遲了一步。”喬峰倏地轉身,見是四個中年僧人,服飾打扮是少林寺中的。喬峰雖曾在少林派學藝,但授他武功的玄苦大師每天入夜之後方來他家中傳授,因此少林寺的僧人他多數不識。他此時心中悲苦,雖見來了外人,一時也難收淚。


    一名高高的僧人滿臉怒容,大聲喝道:“喬峰,你這人當真豬狗不如!喬三槐夫婦就算不是你親生父母,十餘年養育之恩,卻也非同小可,如何竟忍心下手殺害?”喬峰泣道:“在下適才歸家,見父母遭害,正要查明兇手,為父母報仇,大師何出此言?”那僧人怒道:“契丹人狼子野心,果然行同禽獸!你竟親手殺害義父義母,咱們隻恨相救來遲。姓喬的,你要到少室山來撒野,可還差著這麽一大截。”說著唿的一掌,便向喬峰胸口劈到。


    喬峰正待閃避,隻聽得背後風聲微動,有人從後偷襲,他不願這般不明不白的和這些少林僧人動手,左足一點,輕飄飄的躍出丈許,果然另一名少林僧一足踢了個空。


    四名少林僧見他如此輕易避開,臉上均顯驚異。那高大僧人罵道:“你武功雖強,卻又怎地?你想殺了義父義母滅口,隱瞞你出身來曆,隻可惜你是契丹孽種,此事早已轟傳武林,江湖上那個不知,那個不曉?你行此大逆之事,隻有更增你的罪孽!”另一名僧人罵道:“你先殺馬大元,再殺喬三槐夫婦,哼哼,就能遮蓋得了你的醜事麽?”


    喬峰聽得兩僧如此醜詆辱罵,心中卻隻有悲痛,殊無絲毫惱怒之意,他生平臨大事,決大疑,遭逢過不少為難之事,這時很能沉得住氣,抱拳行禮,說道:“請教四位大師法名如何稱唿?是少林寺的高僧麽?”


    一個中等身材的和尚脾氣最好,說道:“咱們都是少林弟子。唉,你義父、義母一生忠厚,卻落得如此慘報。喬峰,你們契丹人,下手忒也狠毒了。”


    喬峰心想:“他們既不肯宣露法名,多問也是無益。那高個子的和尚說道,他們相救來遲,當是得到了訊息而來救援,卻是誰去通風報訊的?是誰預知我爹娘要遭遇兇險?”便道:“四位大師慈悲為懷,趕下山來救我爹娘,隻可惜遲了一步……”


    那高個兒的僧人性烈如火,提起醋缽大的拳頭,唿的一拳,又向喬峰打來,喝道:“咱們遲了一步,才讓你行此忤逆大惡,虧你還在自鳴得意,出言譏刺。”


    喬峰明知他四人一片好心,得到訊息後即來救援自己爹娘,實不願跟他們動手過招,但若不將他們製住,就永遠弄不明白真相,便道:“在下感激四位好意,今日事出無奈,多有得罪!”說著轉身如風,伸手往第三名僧人肩頭拍去。那僧人喝道:“當真動手麽?”一句話剛說完,肩頭已為喬峰拍中,身子一軟,坐倒在地。


    喬峰受業於少林派,於四僧武功家數爛熟於胸,接連出掌,將四名僧人一一拍倒,說道:“得罪了!請問四位師父,你們說相救來遲,何以得知我爹娘身遭厄難?是誰將這音訊告知四位師父的?”


    那高個兒僧人怒道:“你不過想查知報訊之人,又去施毒手加害。少林弟子豈能屈於你契丹賤狗的逼供?你縱使毒刑,也休想從我口中套問出半個字來。”


    喬峰心下暗歎:“誤會越弄越深,我不論問什麽話,他們都當是盤問口供。”伸手在每人背上推拿了幾下,解開四僧被封的穴道,說道:“若要殺人滅口,我此刻便送了四位的性命。是非真相,總盼將來能有水落石出之日。”


    忽聽得山坡旁一人冷笑道:“要殺人滅口,也未必能這麽容易!”


    喬峰一抬頭,隻見山坡旁站著十餘名少林僧,手中均持兵器。為首二僧都是五十上下年紀,手中各提一柄方便鏟,鏟頭精鋼月牙發出青森森的寒光,那二僧目光炯炯,一見便知內功深湛。喬峰雖然不懼,但知來人武功不弱,隻要一交上手,若不殺傷數人,就不易全身而退。他雙手抱拳,說道:“喬峰無禮,謝過諸位大師。”突然間身子倒飛,背脊撞破板門,進了土屋。


    這一下變故來得快極,眾僧齊聲驚唿,五六人同時搶上,剛到門邊,一股勁風從門中激射而出。這五六人各舉左掌,奮力擋格,蓬的一聲大響,塵土飛揚,門內拍出的掌力剛猛之極,那五六人都給逼得倒退了四五步。待得站定身子,均感胸口氣血翻湧,各人麵麵相覷,心下都已明白:“喬峰這一掌力道雖猛,卻尚留有餘力,第二掌再擊將過來,未必能擋得住。”各人認定他是窮兇極惡之徒,隻道他要蓄力再發,沒想到他其實是掌下留情,不欲傷人。


    眾僧蓄勢戒備,隔了半晌,為首的兩名僧人舉起方便鏟,同時使一招“雙龍入洞”,勢挾勁風,二僧身隨鏟進,並肩搶入土屋。當當當雙鏟相交,織成一片光網,護住身子,卻見屋內空蕩蕩地,那裏有喬峰的人影?更奇的是,連喬三槐夫婦的屍首也已影蹤不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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