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語嫣道:“表哥給人家冤枉,說不定他自己還不知道呢,我得去告知他才是。”段譽心中一酸,滿不是味兒,道:“嗯,你們三位年輕姑娘,路上行走不便,我護送你們去罷。”又加上一句,自行解嘲:“多聞慕容公子的英名,我實在也想見他一見。”


    隻聽得徐長老朗聲道:“如何為馬副幫主報仇雪恨,咱們自當從長計議。隻是本幫不可一日無主,喬……喬峰去後,這幫主一職由那一位來繼任,是刻不容緩的大事。乘著大夥都在此間,須得即行議定才是。”


    宋長老道:“依我之見,大家去尋喬幫主迴來,請他迴心轉意,不可辭任……”他話未說完,西首有人叫道:“喬峰是契丹胡虜,如何可做咱們首領?今日大夥兒還顧念舊情,下次見到,便是仇敵,非拚個你死我活不可。”吳長老冷笑道:“你和喬幫主拚個你死我活,配麽?”那人怒道:“我一人自然打他不過,十個怎樣?十個不成,一百人怎樣?丐幫義士忠心報國,難道見敵畏縮麽?”他這幾句話慷慨激昂,西首群丐中有不少人喝起采來。


    采聲未畢,忽聽得西北角上一個人陰惻惻的道:“丐幫跟人約在惠山見麵,毀約不至,原來都鬼鬼祟祟的躲在這裏,嘿嘿嘿,可笑啊可笑。”這聲音尖銳刺耳,咬字不準,又似大舌頭,又似鼻子塞,聽來極不舒服。


    大義分舵蔣舵主和大勇分舵方舵主同聲“啊喲”,說道:“徐長老,咱們誤了約會,對頭尋上門來啦!”


    段譽也即記起,日間與喬峰在酒樓初會之時,聽到有人向他稟報,說約定明日一早,與西夏“一品堂”的人物在惠山相會,當時喬峰似覺太過匆促,但還是答應了約會。眼見此刻卯時已過,丐幫中人極大多數未知有此約會,便是知道的,也均潛心於幫內大事,都把這約會拋到了腦後,這時聽到對方譏嘲之言,這才猛地醒覺。


    徐長老連問:“是什麽約會?對頭是誰?”他久不與聞江湖上與本幫事務,一切全不知情。傳功長老低聲問蔣舵主道:“是喬幫主答應了這約會麽?”蔣舵主道:“是,不過屬下已奉喬幫主之命,派人前赴惠山,要對方將約會押後三日。”


    那說話陰聲陰氣之人耳朵也真尖,蔣舵主輕聲所說的這兩句話,他竟也聽見了,說道:“既已定下了約會,那有什麽押後三日、押後四日的?押後半個時辰也不成。”


    白世鏡怒道:“我大宋丐幫是堂堂幫會,豈來懼你西夏胡虜?隻是本幫自有要事,沒功夫來跟你們這些跳梁小醜周旋。更改約會,事屬尋常,有什麽可囉唆的?”


    突然間唿的一聲,杏樹後飛出一個人來,直挺挺的摔在地下,一動也不動。這人臉上血肉模糊,喉頭已遭割斷,早已氣絕多時,群丐認得是本幫大義分舵的謝副舵主。


    蔣舵主又驚又怒,說道:“謝兄弟便是我派去改期的。”


    傳功長老道:“徐長老,幫主不在此間,請你暫行幫主之職。”他不願泄露幫中無主的真相,以免示弱於敵。徐長老會意,心想此刻自己若不出頭,無人主持大局,便朗聲說道:“常言道兩國相爭,不斬來使。敝幫派人前來更改會期,何以傷他性命?”


    那陰惻惻的聲音道:“這人神態倨傲,言語無禮,見了我家將軍不肯跪拜,怎能容他活命?”群丐一聽,登時群情洶湧,許多人便紛紛喝罵。


    徐長老直到此時,尚不知對頭是何等樣人,聽白世鏡說是“西夏胡虜”,而那人又說什麽“我家將軍”,真教他難以摸得著頭腦,便道:“你鬼鬼祟祟的躲著,為何不敢現身?胡言亂語的,瞎吹什麽大氣?”


    那人哈哈大笑,說道:“到底是誰鬼鬼祟祟的躲在杏子林中?”


    猛聽得遠處號角嗚嗚吹起,跟著隱隱聽得大群馬蹄聲自數裏外傳來。


    徐長老湊嘴到白世鏡耳邊,低聲問道:“那是什麽人,為了什麽事?”白世鏡也低聲道:“西夏國有個武士堂,叫做什麽‘一品堂’,是該國國王所立,堂中招聘武功高強之士,優禮供養,要他們為西夏國軍官傳授武藝。”徐長老點頭道:“一品堂我倒知道,那還不是來打我大宋江山的主意?”


    白世鏡低聲道:“正是如此。凡是進得‘一品堂’之人,都號稱武功天下一品。統率一品堂的是位王爺,官封征東大將軍,叫什麽赫連鐵樹。據本幫派在西夏的易大彪兄弟報知,最近那赫連鐵樹帶領堂中勇士,出使汴梁,朝見我大宋太後和皇上。其實朝聘是假,真意是窺探虛實。他們知曉本幫是大宋武林中一大支柱,想要一舉將本幫摧毀,先樹聲威,再引兵長驅直進。這赫連鐵樹離了汴梁,便到洛陽我幫總舵。其時喬幫主正率同我等,到江南來為馬副幫主報仇,西夏人撲了個空。這幹人一不做,二不休,竟趕來江南,終於和喬幫主定下了約會。”


    徐長老心下沉吟,低聲道:“他們打的是如意算盤,先是一舉毀我丐幫,說不定再去攻打少林寺,然後再將中原各大門派幫會打個七零八落。”白世鏡道:“話是這麽說,可是這些西夏武士便當真如此了得?有什麽把握,能這般有恃無恐?喬幫主多少知道一些虛實,隻可惜他在這緊急關頭……”說到這裏,自覺不妥,立時住口。


    這時馬蹄聲已近,陡然間號角急響三下,八騎馬分成兩行,衝進林來。八匹馬上的乘者都手執長矛,矛頭上縛著一麵小旗。矛頭閃閃發光,依稀可看到左首四麵小旗上都繡著“西夏”兩個白字,右首四麵繡著“赫連”兩個白字,旗上另有筆劃繁複的西夏文字。跟著又是八騎馬分成兩行,奔馳入林。馬上乘者四人吹號,四人擊鼓。


    群丐都暗皺眉頭:“這陣仗全然是行軍交兵,卻那裏是江湖上英雄好漢的相會?”


    在號手鼓手之後,進來八名西夏武士。徐長老見這八人神情,顯然均有上乘武功,心想:“看來這便是一品堂中的人物了。”那八名武士分向左右一站,一乘馬緩緩走進杏林。馬上乘客身穿大紅錦袍,三十四五歲年紀,鷹鉤鼻、八字須。他身後緊跟著一個身形極高、鼻子極大的漢子,一進林便喝道:“西夏國征東大將軍駕到,丐幫幫主上前拜見。”聲音陰陽怪氣,正是先前說話的那人。


    徐長老道:“本幫幫主不在此間,由老朽代理幫務。丐幫兄弟是江湖草莽,西夏將軍如以客禮相見,咱們高攀不上,請將軍去拜會我大宋王公官長,不用來見我們要飯的叫化子。若以武林同道身分相見,將軍遠來是客,請下馬敘賓主之禮。”這幾句話不亢不卑,既不得罪對方,亦顧到自己身分。群丐都想:“果然薑是老的辣。”


    那大鼻子道:“貴幫幫主既不在此間,我家將軍是不能跟你敘禮的了。”斜眼看到打狗棒插在地下,識得是丐幫的要緊物事,說道:“嗯,這根竹棒兒晶瑩碧綠,拿去做個掃帚柄兒,倒也不錯。”手臂一探,馬鞭揮出,便向打狗棒卷去。


    群丐齊聲大唿:“滾你的!”“你奶奶的!”“狗韃子!”眼見他馬鞭鞭梢正要卷到打狗棒上,突然間人影一晃,一人斜刺裏飛躍而至,擋在打狗棒之前,伸出手臂,讓馬鞭卷在臂上。他手臂一曲,那大鼻漢子沒法再坐穩馬鞍,縱身躍起,站在地下。兩人同時使勁,啪的一聲,馬鞭從中斷為兩截。那人反手抄起打狗棒,一言不發的退了開去。


    眾人瞧這人時,見他弓腰曲背,正是幫中的傳功長老呂章。他武功甚高,又為六大長老之首,在幫中重器遭厄之時挺身維護,剛才這一招,大鼻漢子給拉下馬背,馬鞭又給拉斷,可說是輸了。


    這大鼻漢子雖受小挫,絲毫不動聲色,說道:“要飯的叫化子果然氣派甚小,連一根竹棒兒也舍不得給人。”


    徐長老道:“西夏國的英雄好漢和敝幫定下約會,為了何事?”


    那漢子道:“我家將軍聽說中原丐幫有兩門絕技,一是打貓棒法,一是降蛇廿八掌,想要見識見識。”


    群丐聽了,無不勃然大怒,紛紛喝罵。徐長老、傳功長老、執法長老等人心下卻暗暗著急:“這打狗棒法和降龍廿八掌,自來隻本幫幫主會使,對頭既知這兩項絕技的名頭,仍有恃無恐的前來挑戰,隻怕不易應付。”


    徐長老道:“你們要見識敝幫的打貓棒法和降蛇廿八掌,一點不難。隻要有煨灶貓和癩皮蛇出現,叫化子自有對付之法。閣下是學做貓呢,還是要學做蛇?”吳長老哈哈笑道:“對手是龍,我們才降龍。對手是蛇,叫化子捉蛇再拿手不過了。”


    大鼻漢子鬥嘴又輸一場,正尋思再說什麽話。他身後一人粗聲粗氣的道:“打貓也好,降蛇也好,誰來跟我先打上一架?”說著從人叢中擠了出來,雙手叉腰一站。


    群丐見這人相貌醜陋,神態兇惡,忽聽段譽大聲道:“喂,徒兒,你也來了,見了師父怎不磕頭?”原來那醜陋漢子正是南海鱷神嶽老三。


    他一見段譽,大吃一驚,神色登時尷尬之極,說道:“你……你……”段譽道:“乖徒兒,丐幫幫主是我結義的兄長,這些人是你的師伯師叔,你不得無禮。快快迴家去罷!”南海鱷神大吼一聲,隻震得四邊杏樹的樹葉瑟瑟亂響,罵道:“王八蛋,狗雜種!那裏鑽出來這許多師伯師叔?我萬萬不幹!”


    段譽道:“你罵誰是王八蛋、狗雜種?”南海鱷神兇悍絕倫,但對自己說過的話,無論如何不肯食言,他曾拜段譽為師,倒不抵賴,便道:“我喜歡罵人,你管得著麽?我又不是罵你。”段譽道:“嗯,你見了師父,怎地不磕頭請安?那還成規矩麽?”南海鱷神忍氣上前,跪下去磕了個頭,說道:“師父,你老人家好!”他越想越氣,猛地躍起,發足便奔,口中連聲怒嘯。


    眾人聽得那嘯聲便如潮水急退,一陣陣的漸湧漸遠,然而波濤澎湃,聲勢猛惡,單是聽這嘯聲,便知此人武功非同小可,丐幫中或許隻傳功長老、執法長老等二三人才抵敵得住。段譽這麽個文弱書生居然是他師父,可奇怪之極了。王語嫣、阿朱、阿碧三人知段譽全無武功,更加詫異萬分。


    西夏國眾武士中突有一人縱躍而出,身形長如竹竿,竄縱之勢卻迅捷異常,雙手各執一把奇形兵刃,柄長三尺,尖端是隻五指鋼抓。段譽識得此人是“天下四惡”中位居第四的“窮兇極惡”雲中鶴,心想:“難道這四個惡人都投靠了西夏?”凝目往西夏武士叢中瞧去,果見“無惡不作”葉二娘懷抱一個小兒笑吟吟的站著,隻沒見到那首惡“惡貫滿盈”段延慶。段譽尋思:“隻要延慶太子不在此處,那二惡和四惡,丐幫當能對付得了。”


    原來“天下四惡”在大理國铩羽北去,遇到西夏國一品堂中出來招聘武學高手的使者,四惡不甘寂寞,就都投效。這四人武功何等高強,稍獻身手,立受禮聘。此次東來汴梁,赫連鐵樹帶同四人,頗為倚重。段延慶自高身分,雖依附一品堂,卻獨往獨來,不受羈束號令,不與眾人同行。


    雲中鶴叫道:“我家將軍要瞧瞧丐幫的兩大絕技。到底叫化兒們是確有真實本領,還是胡吹大氣,快出來見個真章罷!”


    宋長老道:“我去跟他較量一下。”徐長老道:“好!此人輕功了得,宋兄弟小心了。”宋長老道:“是!”倒拖鋼杖,走到雲中鶴身前丈餘處站定,說道:“本幫絕技,因人而施,對付閣下這等無名小卒,那用得著打狗棒法?看招!”鋼杖一起,唿唿風響,向雲中鶴左肩斜擊而落。宋長老矮胖身材,手中鋼杖卻長達丈餘,一經舞動,雖然對付雲中鶴這等身材極高之人,仍能淩空下擊。雲中鶴側身閃避,砰的一聲,泥土四濺,鋼杖擊在地下,杖頭陷入尺許。雲中鶴自知真力遠不如他,東一飄、西一晃,展開輕功,與他遊鬥。宋長老的鋼杖舞成一團白影,卻始終沾不上雲中鶴的衣衫。


    段譽正瞧得出神,忽聽耳畔一個嬌柔的聲音問道:“段公子,咱們幫誰的好?”段譽側過頭來,見說話的正是王語嫣,不禁心神蕩漾,忙道:“什麽……什麽幫誰的好?”王語嫣道:“這瘦長個兒是你徒兒的朋友,這矮胖叫化是你把兄的下屬。他二人愈鬥愈狠,咱們該當幫誰?”段譽道:“我徒兒是惡人,這瘦長條子人品更壞,不用幫他。”


    王語嫣沉吟道:“嗯!不過丐幫眾人將你把兄趕走,不讓他做幫主,又冤枉我表哥,我討厭他們。”在她少女心懷之中,誰對她表哥不好,誰就是天下最惡之人。她接著道:“這矮胖老頭使的是五台山二十四路伏魔杖,他身材太矮,那‘秦王鞭石’、‘大鵬展翅’兩招使得不精。隻要攻他右側下盤,他便抵擋不了。隻不過這瘦長個兒看不出來,以為矮子的下盤必固,其實是然而不然。”


    她話聲甚輕,場中精於內功的眾高手卻都已聽到了。這些人大半識得宋長老的武功家數,然於他招數中缺陷所在,卻未必能看得出來,一經王語嫣指明,登時便覺不錯,宋長老使到“秦王鞭石”與“大鵬展翅”這兩招時,確是威猛有餘,沉穩不足,下盤頗有弱點。


    雲中鶴向王語嫣斜睨一眼,讚道:“小妞兒生得好美,難得這般有眼光,跟我去做個老婆,也還使得!”他說話之際,手中鋼抓向宋長老下盤疾攻三招。第三招上宋長老擋架不及,嗤的一聲響,大腿上給他鋼抓劃了長長一道口子,登時鮮血淋漓。


    王語嫣聽雲中鶴稱讚自己相貌美麗,頗為高興,於他的輕薄言語倒也不以為忤,微笑道:“也不怕醜,你有什麽好?我才不嫁你呢。”雲中鶴大為得意,說道:“為什麽不嫁?你另外有了小白臉心上人是不是?我先殺了你意中人,瞧你嫁不嫁我?”這句話大犯王語嫣之忌,她俏臉一板,不再理他。


    雲中鶴還想說幾句話討便宜,丐幫中吳長老縱躍而出,舉起鬼頭刀,左砍四刀,右砍四刀,上削四刀,下削四刀,四四一十六刀,來勢極猛。雲中鶴不識他刀法路子,東閃西躲,縮頭跳腳,一時甚為狼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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