包三先生道:“且住!”司馬林迴過身來,問道:“什麽?”包三先生道:“聽說你到蘇州來,是為了給你父親報仇。這可找錯了人。你父親司馬衛,不是慕容公子殺的。”司馬林道:“何以見得?包三先生又怎知道?”


    包三先生怒道:“我既說不是慕容公子殺的,自然就不是他殺的了。就算真是他殺的,我說過不是,那就不能算是。難道我說過的話,都作不得數麽?”


    司馬林心想:“這話可也真橫蠻之至。”便道:“父仇不共戴天,司馬林雖武藝低微,但就算粉身碎骨,也當報此深仇。先父到底是何人所害,還請示知。”包三先生哈哈一笑,說道:“你父親又不是我兒子,是給誰所殺,關我什麽事?我說你父親不是慕容公子殺的,多半你不肯信。好罷,就算是我殺的。你要報仇,衝著我來罷!”


    司馬林臉孔鐵青,說道:“殺父之仇,豈是兒戲?包三先生,我自知不是你敵手,你要殺便殺,如此辱我,卻萬萬不能。”包三先生笑道:“我偏不殺你,偏要辱你,瞧你怎奈何得我?”司馬林氣得胸膛都要炸了,但說一怒之下就此上前拚命,卻終究不敢,站在當地,進退兩難,好生尷尬。


    包三先生笑道:“憑你老子司馬衛這點兒微末功夫,那用得著我慕容兄弟費心?慕容公子武功高我十倍,你自己想想,司馬衛也配他親自動手麽?”


    司馬林尚未答話,諸保昆已抽出兵刃,大聲道:“包三先生,司馬衛老先生是我授藝的恩師,我不許你這般辱他死後的聲名。”包三先生笑道:“你是個混入青城派偷師學藝的奸細,管什麽隔壁閑事?”諸保昆大聲道:“司馬師父待我仁至義盡,諸保昆愧無以報,今日為維護先師聲名而死,稍減我欺瞞他的罪孽。包三先生,你向司馬掌門認錯道歉。”包三先生笑道:“包三先生生平決不認錯,明知錯了,一張嘴也要死撐到底。司馬衛生前不肯奉我慕容家的號令,早就該殺了。殺得好,殺得好!”


    諸保昆怒叫:“你出兵刃罷!”包三先生笑道:“司馬衛的兒子徒弟,都是這麽批膿包貨色,除了暗箭傷人,什麽都不會。”


    諸保昆叫道:“看招!”左手鋼錐,右手小錘,同時向他攻去。包三先生更不起身,左手衣袖揮出,一股勁風向他麵門撲去。諸保昆但感氣息窒迫,斜身閃避。包三先生右足一勾,諸保昆撲地倒了。包三先生右腳乘勢踢出,正中他臀部,將他直踢出廳門。諸保昆在空中一個轉折,肩頭著地,一碰便即翻身站起,一蹺一拐的奔進廳來,又舉錐向包三先生胸上戳到。包三先生伸掌抓住他手腕,一甩之下,將他身子高高拋起,啪的一聲巨響,重重撞在梁間。諸保昆摔跌下地,翻身站起,第三次又撲將過來。


    包三先生皺眉道:“你這人真也不知好歹,難道我就殺你不得麽?”諸保昆叫道:“你殺了我最好……”包三先生雙臂探出,抓住他雙手向前一送,喀喀兩聲,諸保昆雙臂臂骨已然拗斷,跟著一錐戳在自己左肩,一錘擊在自己右肩,雙肩登時鮮血淋漓。他這一下受傷極重,雖仍想拚命,卻已有心無力。


    青城派眾人麵麵相覷,不知是否該當上前救護。但見他為了維護先師聲名而不顧性命,確非虛假,對他恨惡之心卻也消了大半。


    阿朱一直在旁觀看,默不作聲,這時忽然插口道:“司馬大爺、諸大爺,我姑蘇慕容家倘若當真殺了司馬老先生,豈能留下你們性命?包三爺若要盡數殺了你們,隻怕也不是什麽難事,至少他不必救司馬大爺性命。王姑娘也不會一再相救諸大爺。到底是誰出手傷害司馬老先生,各位還是迴去細細訪查為是。”


    司馬林心想這話甚是有理,便欲說幾句話交代。包三先生怒道:“這裏是我阿朱妹子的莊子,主人已下逐客令了,你兀自不識好歹?”司馬林道:“好!後會有期。”微一點頭,便欲走出。


    包三先生喝道:“且慢!”伸手到自己長衣胸口,取出一枝小旗,展了開來,小旗是深黑色錦緞,中間繡了個白色圓圈,白圈內繡了個金色的“燕”字。包三先生將小旗輕揮幾下,說道:“司馬掌門,你拿了這麵旗去,就算是姑蘇慕容氏的麾下。以後不論有何艱難危困,捧了這麵旗到蘇州來,事事逢兇化吉。”


    司馬林知道隻要一接這麵小旗,青城派便得了個大靠山,再也不怕蓬萊派的欺壓尋仇,但自此之後,也必須遵奉“姑蘇慕容”的號令,慕容氏若有人持此小旗來到青城山,要錢則十萬八萬,要人則一千八百,青城派非奉承應命不可,否則轉眼間便會覆滅。雖說就此成為他人部屬,名聲既大受損害,行事又不得自由,但從此得保安全,當此內外交困之際,自己武功才能皆不足以帶領青城派獨立於天地之間,衡量利弊,自以接這小黑旗為善。但包三先生言語無禮,這等強加逼迫,自己身為一派掌門,在武林中也算頗有名頭,給他唿唿喝喝,便即屈服,此後如何還有臉麵在江湖上行走?不如寧死不辱,給他殺了,也就是了,當下雙手攏在衣袖之中,準擬與包三先生拚命。


    阿朱見包三先生一到,己方即占全麵勝勢,但這位三爺脾氣太差,這般說話,不給對方留半分顏麵,對方倘若是寧折不曲的性子,出手硬拚,包三先生就算將青城派盡數殺了,對公子的大業也沒什麽好處,便即朗聲道:“司馬掌門,我家公子出門之時,曾有言語吩咐下來,說道雲州秦家寨和四川青城派的各位英雄,都是江湖上的好朋友、好漢子,兩派武功均有獨得造詣,隻可惜大家隔得遠了,沒能結交為友。最近聽說秦家寨和青城派中有兩位英雄不幸在外給萬惡奸人暗害,慕容公子十分惋惜,他這番出門,便是去仔細查訪,找到兇手,殺了給秦大爺和司馬老爺報仇。”


    秦家寨和青城派眾人聽她這番話,自是說秦伯起和司馬衛二人決不是慕容複殺的,否則這小姑娘不會說兇手是“萬惡奸人”,而慕容複又那有出去“追兇”之理?雖然這個伶牙利齒的小姑娘說話未必可靠,但她畢竟是慕容家的人,言語中又捧了秦家寨和青城派,眾人心頭的氣也平了不少。


    隻聽阿朱又道:“慕容公子又吩咐了,倘若秦家寨和青城派的好朋友們受了奸人挑撥,誤會我姑蘇慕容家而前來查問,我們務須好好招待,同仇敵愾,攜手對付敵人。如若我們遇到危難,也當不顧姑蘇慕容家的名頭,直截向姚寨主和司馬掌門求援,他兩位慷慨豪邁,一定肯施援手。這位包三爺,武功是很高的,不過性子太過直爽,我們自己人也常常給他得罪了。但他為人麵惡心慈,心裏對誰也沒有惡意。大家知道他脾氣,也從來不會當真計較。他自己知道對不住,心裏抱歉,以後隻有對我們更加好些。”


    包三先生知她是給自己打圓場,心想當以慕容家的大業為重,便即雙手抱拳,說道:“兄弟包不同,得罪了好朋友,請大家原諒。否則我家公子迴來,必定怪罪!”說著連連拱手。廳上群豪紛紛迴禮,臉色登時平和。


    王語嫣跟著說道:“五虎斷門刀六十四招,青字九打、城字十八破,都是極高明的招數,傳承時日久了,如有缺失不全之處,小妹定當提出來向各位請教。大夥兒截長補短,相互切磋,歸於完美,豈不是好?”


    秦家寨和青城派群豪一齊鼓掌叫好,知她這麽說,是答允將兩派招式中的不足之處,傾囊以授,一一補足,什麽“請教”、“切磋”雲雲,那是顧全了兩派麵子。姚伯當和司馬林本來深以本派武功中招式有缺為憾,企盼能請得王語嫣跟自己迴去,但一來她未必肯教,二來包不同既到,再也沒法強邀硬請,這時聽她這麽說,多年心願一旦得償,盡皆大喜過望。


    司馬林與薑孟兩位師叔低聲商議了幾句,便走到包不同跟前,雙手接過小旗,躬身說道:“青城一派今後謹奉慕容氏號令,請包三先生多賜指教。供奉禮敬,籌備後便即送上。”


    包不同神色立變,遞過小旗,恭謹還禮,說道:“司馬掌門,以後咱們是一家人了。適才得罪,兄弟多有不是,這裏誠懇謝過。”司馬林道:“不敢!”與本派諸人一齊躬身道別。王語嫣道:“司馬掌門,貴派武功上的招數,小女子日後必向你討教。”司馬林道:“靜候王姑娘指點。”出門而去,諸保昆等都跟了出去。


    包不同側過了頭,向姚伯當橫看豎看,不發一言。秦家寨群盜適才以單刀飛擲司馬林,手中兵刃都讓包不同接了下去,堆在足邊,眼見他對姚伯當神情又顯輕侮,均起了一拚之心,但人人赤手空拳,卻如老虎沒了爪牙。


    包不同哈哈一笑,右足連踢,每一腳都踢在刀柄之上,十餘柄單刀紛紛飛起,向秦家寨群盜擲了過去,去勢甚緩。群豪隨手接過,刀一入手,便是一怔,接這柄刀實在方便之至,顯是對方故意送到自己麵前,跟著不能不想到,他能令自己如此方便接刀,自也能令自己接刀異常困難,甚至刀尖轉向,插入了自己身子,也毫不為奇。人人手握刀柄,神色均極狼狽。


    姚伯當走上一步,丟單刀在地,抱拳說道:“包三先生於姚伯當有救命之恩,在下這條性命是閣下所賜。秦家寨小小山寨,如蒙‘姑蘇慕容’肯予收錄,不勝榮幸之至,今後自當唯命是從,恪遵不敢有違。”說著又走上一步。


    包不同哈哈大笑,說道:“好極,好極!”左手拿出一麵黑緞小旗,交在他手裏。姚伯當雙手恭恭敬敬的接過,高舉過頂,轉身向群盜說道:“眾位兄弟,咱們秦家寨今後齊奉慕容氏號令,忠心不二,生死不渝。那一位不願意的,大可退出秦家寨去,姚伯當不敢勉強,今後不當你是朋友,也不當你是對頭,陽關大道,獨木小橋,各走各的便了。”群盜轟然說道:“我們一同追隨姚大哥,此後遵奉姑蘇慕容氏號令,決無異心!”


    包不同笑道:“好極,好極!兄弟言行無禮,作事不當,得罪了好朋友。今後大家是一家人,請各位原諒擔代。”說著抱拳團團作揖。群盜轟笑還禮。


    姚伯當向王語嫣道:“王姑娘,姚伯當請客,請足十年。不論那一天你有興致,跟慕容公子、包三先生,以及這裏各位小姐相公,來到雲州,姚伯當自當竭誠招待。恭候各位大駕。”王語嫣微笑道:“多謝姚寨主好意!自當前來向各位請教。”姚伯當躬身告辭,率眾而去,臨去時放下一大包銀兩,打賞下人。


    包不同向段譽端相多時,捉摸不透他是何等樣人,問王語嫣道:“這人是什麽路數?要不要叫他滾出去?”


    王語嫣道:“我和阿朱、阿碧都給家裏的嚴媽媽捉住了,處境危急,幸蒙這位段公子相救。再說,他知道玄悲和尚給人以‘大韋陀杵’打死的情形,咱們可以向他問問。”包不同道:“這麽說,你是要他留著了?”王語嫣道:“不錯。”包不同微笑道:“你不怕我慕容兄弟喝醋?”王語嫣睜著大大的眼睛,道:“什麽喝醋?”包不同指著段譽道:“這人油頭粉臉,油腔滑調,你可別上了他當。”王語嫣仍是不解,問道:“我上了他什麽當?你說他會捏造少林派的訊息麽?我想不會罷。”


    包不同不再多說,向著段譽嘿嘿嘿的冷笑三聲,說道:“聽說少林寺玄悲和尚在大理給人用‘大韋陀杵’功夫打死了,又有一批胡塗混蛋賴在我們慕容氏頭上,到底是怎麽迴事,你照實說來。”


    段譽心中有氣,冷笑道:“你是審問囚犯不是?我如不說,你便要拷打我不是?”包不同一怔,不怒反笑,喃喃的道:“大膽小子,大膽小子!”突然走上前去,一把抓住他左臂,手上微一用力,段譽已痛入骨髓,大叫:“喂,你幹什麽?”


    包不同道:“我是在審問囚犯,嚴刑拷打。”段譽任其自然,隻當這條手臂不是自己的,微笑道:“你隻管拷打,我可不來理你了。”包不同手上加勁,隻捏得段譽臂骨格格作響,如欲斷折。段譽強忍痛楚,隻是不理。


    阿碧忙道:“包三爺,這位段公子是我們救命恩人,他脾氣高傲得緊,你別傷他!”包不同點點頭,道:“很好,很好,脾氣高傲,那就合我‘非也、非也’的胃口。”說著緩緩放開段譽手臂。


    阿朱笑道:“說到胃口,大家也都餓了。老顧,老顧!”提高嗓子叫了幾聲。老顧從側門中探頭進來,見姚伯當、司馬林等一幹人已去,歡天喜地的走進廳來。阿朱道:“你先去刷一次牙,洗兩次臉,再洗三次手,然後給我們弄點精致小菜。有一點兒不幹淨,包三爺定要跟你過不去。”老顧微笑點頭,連說:“包你幹淨,包你幹淨!”


    聽香水榭中的婢仆在一間花廳中設了筵席。阿朱請包不同坐了首座,段譽坐了次位,王語嫣坐第三位,阿碧和她自己在下首相陪。


    王語嫣沒等斟酒,便問:“三哥,他……他……”


    包不同向段譽白了一眼,說道:“王姑娘,這裏有外人在座,有些事情是說不得的。這人也不知是什麽來曆,油頭粉臉的小白臉,我向來信不過……”


    段譽聽得氣往上衝,霍地站起,便欲離座而去。他一向不喜炫耀自己身分,若吐露自己是大理國鎮南王世子,包不同縱不重視他是王子貴胄,然大理段氏是當世赫赫有名的武林世家,段氏子弟自非平常之輩。可是他雅不欲憑“大理段家”之名而受人尊重。


    阿碧忙道:“段公子你勿要生氣,我們包三爺的脾氣末,向來是這樣的,一定要跟人家挺撞幾句,才吃得落飯。他說話如果不得罪人,日頭從西天出來了。你請坐!”


    段譽向王語嫣瞧去,見她臉色似乎也要自己坐下,雖然不能十分確定,終究舍不得不跟她同席,於是又坐了下來,說道:“包三先生說我油頭粉臉,靠不住得很。你們的慕容公子呢,相貌跟包三先生差不多嗎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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