段譽道:“不累,不累,想到你就會甜甜的。”木婉清摸了摸自己臉頰,冷笑道:“想到我打你,就會痛痛的……”突然厲聲道:“你怎知我美貌?你見過我的容貌了,是不是?”手上一緊,便如一隻鐵箍般扣住了段譽手臂。段譽歎了口氣,道:“我拿水給你喝時,見到你一半臉孔。便隻一半容貌,便是世上罕有的美人兒。”


    木婉清雖然兇狠,終究是女孩兒家,得人稱讚,不免心頭竊喜,何況她長帶麵幕,向來隻聽別人稱讚自己武功了得,從沒讚她容貌的,心中一高興,便放鬆了手,道:“你快去躲了起來,不論見到什麽,都不許出來。隻怕那人頃刻間便要上來了。”


    段譽吃了一驚,道:“不能讓他上來。”跳起身來,奔到崖邊,突然間眼前一花,隻見一個黃色人影快速無倫的正撲上山來。山坡極為陡削,那人卻登山如行平地,比之猿猴猶更矯捷。段譽心下駭然,叫道:“喂,你再上來,我要用石頭擲你了!”那人哈哈大笑,反而縱躍得更加快了。


    段譽見他在這一笑之間,便又上升了丈許,無論如何不能讓他上山,但又不願再殺傷人命,便拾起一塊石頭在那人身旁幾丈外投了下去。石頭雖不甚大,但自高而落,唿唿聲響,勢道頗足驚人,段譽叫道:“喂,你瞧見了麽?要是我投在你身上,你便沒命了,快快退下去罷。”那人冷冷笑道:“臭小子,你不要狗命了?敢對我這等無禮!”


    段譽見他又縱上數丈,情勢已漸危急,當下舉起幾塊石頭,對準他頭頂擲了下去,雙目一閉,不敢瞧他墮崖而亡的慘狀。隻聽得唿唿兩聲,那人縱聲長笑。段譽心中奇怪,睜開眼來,但見幾塊石頭正向深穀中跌落,那人卻絲毫無恙。段譽這一下可就急了,忙將石頭接二連三的向他擲去。


    那人待石頭落到頭頂,伸掌推撥,石頭便即飛開,有時則輕輕一躍,避過石頭。段譽一口氣投了三十多塊石頭,隻不過略阻他上躍之勢,卻損不到他毫發。段譽眼見他越躍越近,再也奈何他不得,猙獰可怖的麵目已隱約可辨,忙迴身奔到木婉清身旁,叫道:“木……木姑娘,那……那人好生厲害,咱們快逃。”


    木婉清冷冷的道:“來不及啦。”段譽還待再說,猛然間背心上一股大力推到,登時淩空飛出,一交摔入樹叢,隻跌得昏天黑地,幸好著地處長滿了矮樹,除了臉上擦破數處,並未受傷。他掙紮著爬起,隻見那人已站在木婉清之前。


    段譽快步奔前,擋在木婉清身前,問道:“尊駕是誰?為何出手傷人?”木婉清驚道:“你……你快逃,別在這裏。”


    那人哈哈大笑,說道:“逃不了啦。老子是南海鱷神,武功天下第……第……嘿嘿,兩個小娃娃一定聽到過我的名頭,是不是?”


    段譽心中怦怦亂跳,強自鎮定,向那人瞧去,第一眼便見到他一個腦袋大得異乎尋常,一張闊嘴中露出白森森的利齒,一對眼睛卻又圓又小,便如兩顆豆子,兩眼之下隔了好遠,才有個圓圓的朝天鼻子。小眼中光芒四射,向段譽臉上骨碌碌的一轉,段譽不由得打了個寒噤。但見他中等身材,上身粗壯,下肢瘦削,頦下一叢鋼刷般的胡子,根根挺出,卻瞧不出他年紀多大。身上一件黃袍,長僅及膝,袍子是上等錦緞,甚是華貴,下身卻穿著條粗布褲子,汙穢襤褸,顏色難辨。十根手指又尖又長,宛如雞爪。段譽初見時隻覺此人相貌醜陋,但越看越覺他五官形相、身材四肢,甚而衣著打扮,盡皆不妥當到了極處。


    木婉清道:“你過來,站在我身旁。”段譽道:“他……他會不會傷你?”木婉清冷笑道:“憑你這點點微末道行,能擋得住‘南海鱷神’嗎?”但見他居然奮不顧身的來保護自己,卻也不禁感動。


    段譽心想不錯,這怪人如要逐走自己,原隻一舉手之勞,倒是別惹怒他才是,於是站到木婉清身畔,說道:“原來尊駕是‘南海鱷神’,武功天下第……第……那個,久聞大名,如雷貫耳。在下這幾天來見識了不少英雄好漢,實以尊駕的武功最厲害。我投了幾十塊石頭打你,居然一塊也打不著。尊駕武功高強,了不起之至。”心想:“我大送高帽,不免卑鄙,可是他的確武功高強,這馬屁倒也不是違心之拍。”


    南海鱷神聽段譽大讚他武功厲害,得意之極,幹笑了兩聲,道:“小子的本領稀鬆平常,眼光倒還不錯。你滾開罷,老子饒你性命。”段譽大喜,道:“那你老人家連木姑娘也一起饒了罷!”南海鱷神一雙圓眼一沉,一伸手,將段譽推得登登登接連退出幾步,沉聲道:“你走上一步,老子便不饒你了。”段譽心想:“這種江湖人物說得出,做得到,我還是站著不動的為妙。”


    隻見南海鱷神圓睜一雙小眼,不住向木婉清打量,問道:“‘小煞神’孫三霸是你殺的,是不是?”木婉清道:“不錯。”南海鱷神道:“他是我心愛的弟子,你知不知道?”段譽暗暗叫苦:“糟糕,糟糕!木姑娘殺了他的心愛弟子,這事就不易善罷了。我就是給他連戴十頂高帽子,隻怕也不管事。”木婉清道:“殺的時候不知道,過了幾天才知道。”南海鱷神道:“你怕我不怕?”木婉清道:“不怕!”南海鱷神一聲怒吼,聲震山穀,喝道:“你膽敢不怕我?你……你好大的膽子!仗著誰的勢頭了?”


    木婉清冷冷的道:“我便是仗了你的勢頭。”南海鱷神一呆,喝道:“胡說八道!你能仗我什麽勢頭了?”木婉清道:“你位列‘四大惡人’,這麽高的身分,這麽大的威名,豈能跟一個身受重傷的女子動手?”這幾句話捧中有套,南海鱷神一怔之下,仰天大笑,說道:“這話倒也有理。”


    段譽聽到“四大惡人”四字,心想原來他是鍾靈之父鍾萬仇請來的朋友,不妨拉拉鍾萬仇的交情,或許有點用處,待聽他說“這話倒也有理”,忙道:“江湖上到處都說南海鱷神是大大的英雄好漢,別說決不欺侮受了傷的女子,便是受了傷的男子也不打。大家又說,南海鱷神連單身男人也不打,對手越多,他打起來越高興,這才顯得他老人家武功高強!”


    南海鱷神眯著一對圓眼,笑吟吟的聽著,不住點頭,問道:“這話倒也有理。你聽誰說的?”段譽道:“無量劍東宗掌門左子穆,西宗掌門辛雙清,神農幫幫主司空玄,萬劫穀穀主‘見人就殺’鍾萬仇,他夫人‘俏藥叉’甘寶寶,還有來自江南的瑞婆婆、平婆婆,嘿嘿,太多,太多,我也記不清那許多了。”


    南海鱷神點頭道:“你這小子有意思。下次你聽到有誰說老子英雄了得,須得牢牢記住他姓名。”轉頭問木婉清道:“聽說你武功不錯啊,怎地會受了重傷,是給誰傷的?”


    木婉清悻悻的道:“他們四個打我一個啊。倘若是你南海鱷神,當然不怕,敵人越多越好,我可不成了。”南海鱷神道:“這話倒也有理。四個人打一個姑娘,好不要臉。”段譽忙道:“是啊!真正的英雄好漢,連單打獨鬥也不幹,那有四個打一個之理?隻可惜你老人家當時沒見到,否則你一手一個,登時便將他們打得筋折骨斷。”南海鱷神搖頭道:“不對!不對!不對!”


    他大腦袋一搖,說聲“不對”,段譽心中就是一跳,他連說三聲“不對”,段譽心中大跳了三下,不知什麽地方說錯了,卻聽他道:“我不把人家打得筋折骨斷。我隻這麽喀喇一聲,扭斷了他龜兒子的脖子。筋折骨斷,不一定死,那不好玩。扭斷脖子,龜兒子就活不成了。你如不信,我就扭斷了你的脖子試試。”


    段譽忙道:“我信,我信,那倒不用試了。”隨即記起,鍾萬仇的家人進喜兒接待“四大惡人”之一的嶽老二,隻因叫錯了一句“三老爺”,又說他是“大大的好人,不是惡人”,便給他扭斷了脖子,看來這人便是嶽老二了,說道:“是啊,你是惡得不能再惡的大惡人,有人說你是嶽老二,我說該當叫嶽老大才是。你嶽老大扭斷人脖子,那裏還能讓他活命?”


    南海鱷神大喜,抓住了他雙肩連連搖晃,笑道:“對,對!你這小子真聰明,知道我是惡得不能再惡的大惡人。嶽老大不成,老二是不錯的。”


    段譽隻給他抓得雙肩疼痛入骨,仍強裝笑容,說道:“誰說的?‘嶽老大’三字,當之無愧。”心中暗自慚愧:“段譽啊段譽,你為了要救木姑娘,說話太也無恥,諂諛奉承,全無骨氣。聖賢之書,讀來何用?”又想:“倘若為我自己,那是半句違心之論也決計不說的,貪生怕死,算什麽大丈夫?不過為了木姑娘,隻得委屈一下了。易彖曰:‘柔順利貞,君子攸行’,以柔克剛,不失為君子之行。”言念及此,心下稍安。


    南海鱷神放開段譽肩頭,向木婉清道:“嶽老二是英雄好漢,不殺受了傷的女子……”段譽心想:“他始終不敢自居老大,不知那個老大更是何等惡人?”生怕得罪了他,不敢多問。隻聽他續道:“……下次待你人多勢眾之時,我再殺你便了,今日不能殺你了。我且問你,我聽人說,你長年戴了麵幕,不許別人見你容貌,倘若有人見到了,你如不殺他,便得嫁他,此言可真?”


    段譽大吃一驚,隻見木婉清點了點頭,不由得驚疑更甚。


    南海鱷神道:“你幹麽立下這個怪規矩?”木婉清道:“這是我在師父跟前立下的毒誓,若非如此,師父便不傳我武藝。”南海鱷神問道:“你師父是誰?這等希奇古怪,亂七八糟,放屁,放屁!”木婉清傲然道:“我敬重你是前輩,尊你一聲老人家。你出言不遜,辱我師父,卻是不該。”


    南海鱷神手起一掌,擊在身旁一塊大石之上,登時石屑紛飛,幾粒石屑濺到段譽臉上,彈得他甚是疼痛。段譽暗想:“一個人的武功竟可練到這般地步,如果擊上血肉之軀,別人還有命麽?”卻見木婉清目不稍瞬,渾不露畏懼之意。


    南海鱷神向她瞪視半晌,道:“好,算你說得有理。你師父是誰?嘿嘿,這等……這等……嘿嘿。”木婉清道:“我師父叫做‘幽穀客’。”南海鱷神沉吟道:“‘幽穀客’?沒聽見過。沒名氣!”段譽忙插嘴道:“她師父隱居幽穀,才叫‘幽穀客’啊!怎能跟你這般大名鼎鼎的大人物相比?”


    南海鱷神點頭道:“這話倒也有理。”突然提高聲音,喝問木婉清:“我那徒兒孫三霸,是不是想看你容貌,因而給你害死?”木婉清冷冷的道:“你知道自己徒兒的脾氣。他隻消學得你本事十成中的一成,我便殺他不了。”南海鱷神點頭道:“這話倒也有理。”但想到自己這一門的規矩,向來一徒單傳,孫三霸一死,十餘年傳功督導的心血化為烏有,越想越惱,大喝一聲:“他媽的!”


    木婉清和段譽見他一張臉皮突轉焦黃,神情猙獰可怖,都心下駭然,隻聽他大聲喝道:“我要給徒兒報仇!”


    段譽說道:“嶽二爺,你說過不傷木姑娘的。再說,你徒兒學不到你武功的一成,死了反而更好,免得活在世上,讓你大失麵子。”南海鱷神點頭道:“這話倒也有理。嶽老二的麵子是萬萬失不得的。”問木婉清道:“我徒兒看到了你容貌沒有?”木婉清咬牙道:“沒有!”南海鱷神道:“好!三霸這小子死不瞑目,讓我來瞧瞧你的相貌。看你到底是個醜八怪,還是個天仙般的美女。”


    木婉清這一驚當真非同小可,自己曾在師父之前立下毒誓,倘若南海鱷神伸手來強揭麵幕,自己自然無法殺他,難道能嫁給此人?忙道:“你是武林中的成名高人,豈能作這等卑鄙下流之事?”


    南海鱷神冷笑道:“卑鄙下流,打什麽緊?我是惡得不能再惡的大惡人,作事越惡越好。老子生平隻一條規矩,乃是不殺無力還手之人。此外是無所不為,無惡不作,惡到天理不容。你乖乖的自己除下麵幕來,不必麻煩老子動手。”木婉清顫聲道:“你當真非看不可?”南海鱷神怒道:“你再囉裏囉唆,就不但除你麵幕,連你全身衣衫也剝你媽個精光。老子不扭斷你脖子,卻扭斷你兩隻手、兩隻腳,這總可以罷?”


    木婉清心道:“我殺他不得,惟有自盡。”向段譽使個眼色,叫他趕快逃生。段譽搖了搖頭,隻見南海鱷神鋼髯抖動,“嘿”的一聲,伸出雞爪般的五指,便去抓她麵幕。


    木婉清一撳袖中機括,噗噗噗,三枝短箭如閃電般激射而出,一齊射中南海鱷神小腹。那知跟著啪啪啪三聲響,三枝箭都掉落在地,似乎他衣內穿著什麽護身皮甲。木婉清身子一顫,又是三枝毒箭射出,兩枝奔向他胸膛,第三枝直射麵門。射向他胸膛的兩枝毒箭仍如中硬革,落在地下。第三枝箭將到麵門,南海鱷神伸出中指,輕輕在箭杆上一彈,那箭飛得無影無蹤。


    木婉清抽出長劍,便往自己頸中抹去,但重傷之後,出手不快,南海鱷神一把搶過,擲在地下,嘿嘿兩聲冷笑,說道:“我的規矩,乃是不殺無力還手之人,你射我六箭,那是向我先動手了。我要先看看你的臉蛋,再取你小命。這是你自己先動手,可怪不得我壞了規矩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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