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女郎勒住了馬,要看他是否尚未醒轉。其時晨光曦微,東方已現光亮,卻見他一雙眼睛睜得大大的,怒氣衝衝的瞪視著她,那女郎怒道:“好啊,你明明沒昏過去,卻裝死跟我硬鬥。咱們便鬥個明白,瞧是你厲害,還是我厲害!”說著躍下馬來,輕輕一縱,已在一株大樹上折了一根樹枝,唰的一聲,在段譽臉上抽了一記。


    段譽這時首次和她正麵朝相,見她臉上蒙了一張黑布麵幕,隻露出兩個眼孔,一雙眼明亮如點漆,向他射來。段譽微微一笑,心道:“自然是你厲害。你這潑辣女人,有誰厲害得過你?”


    那女郎道:“這當口虧你還笑得出!你笑什麽?”段譽向她裝個鬼臉,裂嘴又笑了笑。那女郎揚手啪啪啪的連抽了七八下。段譽早將生死置之度外,洋洋不理,奮力微笑。隻是這女郎落手陰毒,樹枝每一下都打在他身上最吃痛的所在,他幾次忍不住要叫出聲來,終於強自克製住了。


    那女郎見他如此倔強,怒道:“好!你裝聾作啞,我索性叫你真的做了聾子。”伸手入懷,摸出一柄匕首,刃鋒長約七寸,寒光閃閃,向著他走近兩步,提起匕首對準他左耳,喝道:“你有沒聽見我說話?你這隻耳朵還要不要了?”段譽仍然不理。那女郎眼露兇光,提高了手,匕首便要往他耳中刺落。


    段譽大急,叫道:“喂,你真刺還是假刺?你刺聾了我耳朵,有本事治得好嗎?”那女郎呸的一聲,說道:“姑娘殺了人也治得活,你若不信,那就試試。”段譽忙道:“我信,我信!那倒不用試了。”


    那女郎見他開口說話,算是服了自己,也就不再折磨他,提起他放上馬鞍,自己躍上馬背,這一次居然將他放得頭高腳低,優待了些。段譽不再受那倒懸之苦,手足受縛處雖仍疼痛,但比之適才在地下橫拖倒曳,卻已有天淵之別,也就不敢再說話惹她生氣。


    行得大半個時辰,段譽內急起來,想要那女郎放他解手,但雙手被縛,沒法打手勢示意,何況縱然雙手自由,這手勢實在也不便打,隻得說道:“我要解手,請姑娘放了我。”那女郎道:“好啊,現下你不是啞巴了?怎地跟我說話了?”段譽道:“事出無奈,不敢褻瀆姑娘,姑娘身上好香,我倘成了個‘臭小子’,豈不大煞風景?”那女郎忍不住“嗤”的一聲笑,心想事到如今,隻得放他,於是拔劍割斷了縛住他手足的帶子,自行走開。


    段譽給她縛了大半天,手足早已麻木不仁,動彈不得,在地下滾動了一會,方能站立,解完了手,見黑玫瑰站在一旁吃草,甚是馴順,心想:“此時不走,更待何時?”悄悄跨上馬背,黑玫瑰也並不抗拒。段譽一提馬韁,縱馬向北奔馳。


    那女郎聽到蹄聲,追了過來,但黑玫瑰奔行神速無比,那女郎輕功再高,也追它不上。段譽拱手道:“姑娘,後會有期。你一切可得小心!”隻說得這兩句,黑玫瑰已竄出二十餘丈之外。他迴過頭來,隻見那女郎的身子已為樹木擋住,他得脫這女魔頭的毒手,心下快慰無比,口中連連催促:“好馬兒,乖馬兒!快跑,快跑!”


    黑玫瑰奔出裏許,段譽心想:“耽擱了這麽一晚,不知還來得及救鍾姑娘嗎?路上隻有不吃飯,不睡覺,拚命的跑了,但不知黑玫瑰能不能挨?”正遲疑間,忽聽得身後遠遠傳來一聲清嘯。


    黑玫瑰聽得嘯聲,立時掉頭,從來路奔迴。段譽大吃一驚,忙叫:“好馬兒,乖馬兒,不能迴去。”用力拉韁,要黑玫瑰轉頭。不料黑玫瑰的頭雖給韁繩拉得偏了,身子還是筆直的向前直奔,全不聽他指揮。瞬息之間,黑玫瑰已奔到了那女郎身前,直立不動。段譽哭笑不得,神色極為尷尬。那女郎冷冷的道:“我本不想殺你,可是你私自逃走不算,還偷了我的黑玫瑰,這還算是大丈夫嗎?”


    段譽跳下馬來,昂然道:“我又不是你奴仆,要走便走,怎說得上‘私自逃走’四字?黑玫瑰是你先前借給我的,我並沒還你,可算不得偷。你要殺就殺好了。曾子曰:‘自反而縮,雖千萬人,吾往矣!’我自反而縮,自然是大丈夫。”


    那女郎道:“什麽縮不縮的?你縮頭我也是一劍。”顯然不懂段譽這些引經據典的言語,手握劍柄,將長劍從鞘中抽出半截,說道:“你如此大膽,難道我真的不敢殺你?”說著兩道清冷的眼光直射向他。


    段譽和她目光相對,毫無畏縮之意。兩人相向而立,凝視半晌,唰的一聲,那女郎還劍入鞘,喝道:“你去罷!總算你臨去時叫我‘一切小心’,對我還算有份好心。你的腦袋暫且寄存在你脖子上,等得姑娘高興,隨時來取。”段譽本已拚著必死之心,沒料到她竟會放過自己,一怔之下,也不多說,轉身一跛一拐的去了。


    他走出十餘丈,仍不聽見馬蹄之聲,迴頭望去,隻見那女郎兀自怔怔的站著出神,心想:“多半她又在想什麽歹毒主意,像貓耍耗子般,要將我戲弄個夠,這才殺我。好罷,反正我也逃不了,一切隻好由她。”那知他越走越遠,始終沒聽到那女郎騎馬追來。


    他接連走上幾條岔道,這才漸漸放心,心下稍寬,頭臉手足擦破處便痛將起來,尋思:“這姑娘脾氣如此古怪,說不定她父母雙亡,一生遭逢過無數不幸。也說不定她相貌醜陋無比,以致不肯以麵目示人,倒是個可憐人。啊喲,鍾夫人那隻黃金鈿盒卻還在她身邊。”可是要迴去向她取還,卻無論如何不敢了,心想:“我見了爹爹,最多答允跟他學武功,爹爹自然會去救鍾姑娘,就算爹爹不親自去,派些人去便是,這隻金盒也沒多大用處。隻是我沒了坐騎,這般徒步而去大理,勢必半路上毒發而死。鍾姑娘苦待救援,度日如年,她見我既不迴去,她父親又不來救,隻道我沒給她送信,以為我是個無情無義之人。好歹我得趕迴無量山去,跟她死在一塊,也好教她明白我決不相負之意。”


    心意已決,當即辨明方向,邁開大步,趕向無量山去。這瀾滄江畔荒涼已極,連走數十裏也不見人煙。這日他唯有采些野果充饑,晚間便在山坳中胡亂睡了一覺。


    次日午後,跨經另一座鐵索橋,重渡瀾滄江,行出二十餘裏後,到了一個小市鎮上。他懷中所攜銀兩早在跌入深穀時在峭壁間失去,自顧全身衣衫破爛不堪,肚中又覺饑餓,想起帽上所鑲的一塊碧玉是貴重之物,於是扯了下來,拿到鎮上唯一的一家米店去求售。米店本不是售玉之所,但這鎮上隻這家米店較大,那店主見他氣宇軒昂,倒也不敢小覷了,卻不識得寶玉的珍貴,隻肯出二兩銀子相購。段譽也不理會,取了二兩銀子,想去買套衣巾,小鎮上並無沽衣之肆,於是到飯鋪中去買飯吃。


    在板凳上坐落,兩個膝頭登時便從褲子破孔中露了出來,長袍的前後襟都已撕去,褲子後臀也有幾個大孔,屁股觸到凳麵,但覺涼颼颼地,心想:“這等光屁股的模樣實在太不雅觀,該當及早設法才是。”飯店主人端上飯菜,說道:“今兒不逢集,沒魚沒肉,相公將就吃些青菜豆腐下飯。”段譽道:“甚好,甚好。”端起飯碗便吃。他一生錦衣玉食,今日光著屁股吃此粗糲,隻因數日沒飯下肚,全憑野果充饑,雖是青菜豆腐,卻也吃得十分香甜。


    吃到第三碗飯時,忽聽得店門外有人說道:“娘子,這裏倒有家小飯店,且看有什麽吃的。”一個女子聲音笑道:“瞧你這副吃不飽的饞相兒。”


    段譽聽得聲音好熟,立時想到正是無量劍的幹光豪與他那葛師妹,心下驚慌,急忙轉身朝裏,暗想:“怎麽叫起‘娘子’來了?嗯,原來東西聯宗,做了夫妻啦。我這一卦是‘無妄卦’,‘六三,無妄之災;或係之牛,行人之得,邑人之災。’雖無牛係,但這位幹老兄得了老婆,我段公子卻遇上了災難。”


    隻聽幹光豪笑道:“新婚夫妻,怎吃得飽?”那葛師妹啐了一口,低聲笑道:“好沒良心!要是老夫老妻,那就飽了?”語音中滿含蕩意。兩人走進飯店坐落,幹光豪大聲叫道:“店家,拿酒飯來,有牛肉先給切一盆……咦!”


    段譽隻聽得背後腳步聲響,一隻大手搭上了右肩,將他身子扳轉,登時與幹光豪麵麵相對。段譽苦笑道:“幹老兄、幹大嫂,恭喜你二位百年好合,白頭偕老,無量劍東宗西宗合並歸宗。”


    幹光豪哈哈大笑,迴頭向那葛師妹望了一眼,段譽順著他目光瞧去,見那葛師妹一張鵝蛋臉,左頰上有幾粒白麻子,倒也頗有幾分姿色。隻見她滿臉差愕之色,漸漸的目露兇光,低沉著嗓子道:“問個清楚,他怎麽到這裏來啦?附近有無量劍的人沒有?”


    幹光豪臉上登時收起笑容,惡狠狠的道:“我娘子的話你聽見了沒有?快說。”段譽心想:“我胡說八道一番,最好將他們嚇得快快逃走。否則這二人非殺了我滅口不可。”說道:“貴派有四位師兄,手提長劍,剛才匆匆忙忙的從門外走過,向東而去,似乎在追趕什麽人。”


    幹光豪臉色大變,向那葛師妹道:“走罷!”那葛師妹站起身來,右掌虛劈,作個殺人的姿式。幹光豪點點頭,拔出長劍,逕向段譽頸中斬落。


    這一劍來得好快,段譽見到那葛師妹的手勢,便知不妙,早已縮身向後,可是仍然避不開,眼見白刃及頸,突然間嗤的一聲輕響,幹光豪仰天便倒,長劍脫手擲出。跟著又是嗤的一聲。那葛師妹正要跨出店門,聽得幹光豪的唿叫,剛要轉頭察看,便已摔倒在門檻上。兩人都身子扭了幾下,便即不動。幹光豪喉頭插了一枝黑色小箭,那葛師妹則是後頸中箭。聽這嗤嗤兩響,正是那黑衣女郎昨晚滅燭退敵的發射暗器之聲。


    段譽又驚又喜,迴過頭來,背後空蕩蕩地並無一人。卻聽得店門外噓溜溜一聲馬嘶,果然那黑衣女郎騎了黑玫瑰緩緩走過。


    段譽叫道:“多謝姑娘救我!”搶出門去。那女郎一眼也沒瞧他,自行策馬而行。段譽朗聲道:“若不是你發了這兩枚短箭,我這當兒腦袋已不在脖子上啦。”那女郎仍不理睬。


    店主人追將出來,叫道:“相……相公,出……出了人命啦!可不得了啊!”段譽道:“啊喲,我還沒給飯錢。”伸手要去掏銀子,卻見黑玫瑰已行出數丈,叫道:“死人身上有銀子,他們擺喜酒請客,你自己拿罷!”急急忙忙的追到馬後。


    那女郎策馬緩行,片刻間出了市鎮。段譽緊緊跟隨,說道:“姑娘,你好人做到底,送佛送到西,不如連鍾姑娘也一並去救了罷。”那女郎冷冷的道:“鍾靈是我朋友,我本來要去救她。可是我最恨人家求我。你求我去救鍾靈,我就偏不去救了。”段譽忙道:“好,好。我不求姑娘!”那女郎道:“可是你已經求過了。”段譽道:“那麽我剛才說過的不算。”那女郎道:“哼,你是男子漢大丈夫,說過的話怎能不算?”


    段譽心道:“先前我在她麵前老是自稱大丈夫,她可見了怪啦,說不得,為了救鍾姑娘一命,隻好大丈夫也不做了。”說道:“我不是男子漢大丈夫,我……我是全靠姑娘救了一條小命的可憐蟲。”


    那女郎嗤的一聲笑,向他打量片刻,說道:“你對鍾靈這小鬼頭倒好。昨晚你寧可性命不要,也非充大丈夫不可,這會兒居然肯做可憐蟲了。哼,我不去救鍾靈!”


    段譽急道:“那……那又為什麽啊?”那女郎道:“我師父說,世上男人就沒一個有良心的,個個都會花言巧語的騙女人,心裏淨是不懷好意。男人的話一句也聽不得。”段譽道:“那也不盡然啊,好像……好像……”一時舉不出什麽例子,便道:“好像姑娘的爹爹,就是個大大的好人。”那女郎道:“我師父說,我爹爹就不是好人!”


    段譽見那女郎催得黑玫瑰越走越快,自己難以追上,叫道:“姑娘,慢走!”


    突然間人影晃動,道旁林中竄出四人,攔在當路。黑玫瑰陡然停步,倒退了兩步。這四人都是年輕女子,一色的碧綠鬥篷,手中各持雙鉤,居中一人喝道:“你們兩個,便是無量劍的幹光豪與葛光佩,是不是?”


    段譽道:“不是,不是。幹光豪和葛姑娘,早已那個……那個了。”那女子道:“什麽那個、那個了?你二人一男一女,年紀輕輕,結伴同行,瞧模樣定是私奔,還不是無量劍幹葛兩個叛徒?”段譽笑道:“姑娘說話太也無理。葛光佩臉上有麻子點兒,這位姑娘卻是花容月貌,美麗無比,大大不同。”那女子向黑衣女郎喝道:“把麵罩拉下來!”


    驀地裏嗤嗤嗤嗤四聲,黑衣女郎發出四枚短箭,錚錚兩響,兩個女子揮鉤格落,另外兩個女子卻已中箭倒地。這四箭射出之前全無朕兆,去勢又是快極,居然仍有兩箭未中。黑衣女郎立即躍下馬背,身在半空時已拔劍在手,左足一著地,右足立即跨前,唰唰兩劍,分攻兩名女子,兩女也正揮鉤攻上,一女抵擋黑衣女郎,另一名女子挺鉤向段譽刺去。


    段譽“啊喲”一聲,鑽到了黑玫瑰肚子底下。那女子一怔,萬想不到此人竟會出此怪招,正欲挺鉤到馬底去刺段譽,背心上一痛,登時摔倒,卻是黑衣女郎乘機射了她一箭。但便這麽一分神,黑衣女郎左臂已為敵鉤鉤中,嘶的一聲響,拉下半隻袖子,露出雪白手臂,臂上劃出一條尺來長的傷口,登時鮮血淋漓。


    黑衣女郎挺劍力攻。但那使鉤女子武功著實了得,雙鉤揮動,招數巧妙,酣鬥片刻,黑衣女郎又左腿中鉤,劃破了褲子。她連射兩箭,都給對方揮鉤格開。那女子連聲喝問:“你是什麽人?你劍法不是無量劍的!”黑衣女郎不答,劍招加緊,突然“啊”的一聲叫,長劍為單鉤鎖住,敵人手腕急轉,黑衣女郎把捏不住,長劍脫手飛出,急忙躍開。那使鉤女子雙鉤連刺,都讓她閃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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