莫看她嬌怯怯的模樣,竟然一身武功,這一拖一拉,段譽半點也反抗不得,隻有乖乖聽話的份兒,暗暗生氣:“我遠道前來報訊,好歹也是客人,這般躲躲閃閃的,可不像個小偷麽?”鍾夫人向他微微一笑,模樣甚是溫柔。段譽一見到這笑容,氣惱登時消了,便點了點頭。鍾夫人轉身出房,帶上了房門,迴到堂中。


    跟著便聽得兩人走進堂來,一個男子叫了聲:“夫人。”段譽從板壁縫中張去,見一個三十來歲的漢子作家人打扮,神色甚為驚惶;另一個黑衣男子身形極高極瘦,麵向堂外,瞧不見他相貌,但見到他一雙小扇子般的大手垂在身旁,手背上滿是青筋,心想:“鍾姑娘爹爹的手好大!”


    鍾夫人問道:“進喜兒死了?是怎麽迴事?”那家人道:“老爺派進喜兒和小的去北莊迎接客人。老爺吩咐說共有四位客人。今日中午先到了一位,說是姓嶽。老爺曾吩咐說,見到姓嶽的就叫他‘三老爺’。進喜兒迎上前去,恭恭敬敬的叫了聲‘三老爺’。不料那人立刻暴跳起來,喝道:‘我是嶽老二,幹麽叫我三老爺?你存心瞧我不起!’啪的一掌,就把進喜兒打得頭破血流,倒在地下。”鍾夫人皺眉道:“世上那有這等橫蠻之人!嶽老三幾時又變成嶽老二了?”


    鍾穀主道:“嶽老三向來脾氣暴躁,又瘋瘋顛顛的。”說著轉過身來。


    段譽隔著板壁瞧去,不禁吃了一驚,隻見他好長一張馬臉,眼睛生得甚高,一個圓圓的大鼻子卻和嘴巴擠在一塊,以致眼睛與鼻子之間,留下了一大塊一無所有的空白。鍾靈容貌明媚照人,那想到她父親竟如此醜陋,幸好她隻像母親,半點也不似父親。


    鍾穀主本來滿臉不愉之色,一轉過來對著娘子,立時轉為柔和,一張醜臉上帶了三分可親神態,說道:“嶽老三這等蠻子,我就是怕他驚嚇了夫人,因此不讓他進穀。這種小事,你也不必放在心上。”


    段譽暗暗奇怪:“適才鍾夫人一聽丈夫到來,便嚇得什麽似的,但瞧鍾穀主的神情,卻對她既愛且敬。”


    鍾夫人道:“怎麽是小事了?進喜兒忠心耿耿的服侍了咱們這多年,卻給你的豬朋狗友殺了,我心裏難受得很。”鍾穀主陪笑道:“是,是,你體惜下人,那是你的好心。”鍾夫人問那家人道:“來福兒,後來又怎樣?”


    來福兒道:“進喜兒給他打倒在地,當時也還沒死。小的連忙大叫:‘二老爺,二老爺,你老人家別生氣。’他就笑了起來,很是高興。小的扶了進喜兒起來,擺酒席請那姓嶽的吃。他問:‘鍾……鍾……怎麽不來接我?’小的說:‘我們老爺還不知道二老爺大駕光臨,否則早就親自來迎接了。小的這就去稟報。’那人點點頭,見進喜兒戰戰兢兢的站在一旁侍候,就問他:‘剛才我打了你一掌,你心裏在罵我,是不是?’進喜兒忙道:‘不,不!小的不敢,萬萬不敢。’那人道:‘你心裏一定在說我是個大惡人,惡得不能再惡了,哈哈!’進喜兒道:‘不,不!二老爺是位大大的好人,一點兒也不惡。’那人眉毛豎了起來,喝道:‘你說我一點兒也不惡?’進喜兒嚇得渾身發抖,說道:‘你……二老爺……一點也不惡,半……半點也不惡。’那人哇哇怒叫,突然伸出手來,扭斷了進喜兒的脖子……”他語音發顫,顯是驚魂未定。


    鍾夫人歎了口氣,揮揮手道:“你這可受夠了驚嚇,下去歇一會兒罷。”來福兒應道:“是!”退出堂去。


    鍾夫人搖了搖頭,歎口長氣,說道:“我心裏挺不痛快,要安靜一會兒。”鍾穀主道:“是。我這就去瞧嶽老三,別要再生出什麽事來。”鍾夫人道:“我勸你還是叫他作‘嶽老二’的好。”鍾穀主道:“哼,嶽老三雖兇,我可也不怕他,隻是念著他千裏迢迢的趕來助拳,很給我麵子,殺死進喜兒的事,就不跟他計較了。”


    鍾夫人搖搖頭,說道:“咱二人安安靜靜的住在這裏,十年之中,我足不出穀,你還有什麽不心足的?為什麽定要去請這‘四大惡人’來鬧個天翻地覆?你……平時對我甜言蜜語的說得挺好聽,其實嘛,你一點也沒把我放在心上。”鍾穀主急道:“我……我怎麽不將你放在心上?我去請這四個人來,還不是為了你?”鍾夫人哼了一聲,道:“為了我,這可謝謝你啦。你要是真的為我,乖乖的快把這‘四大惡人’送走了罷!”


    段譽在隔房聽得好生奇怪:“那嶽老三毫沒來由的便出手殺人,實是惡之透頂,難道另外還有三個跟他一般惡的惡人?”


    隻見鍾穀主在堂上大踏步踱來踱去,氣唿唿的道:“那姓段的辱我太甚,此仇不報,我鍾萬仇有何臉麵生於天地之間?”


    段譽心道:“原來你名叫鍾萬仇。這個名字就取得不妥。常言道冤家宜解不宜結,記一仇已然不是好事,何況萬仇?難怪你一張臉拉得這麽長。以你如此形相,娶了鍾夫人這般如花似玉的老婆,真是徼天下之大幸,該當改名為鍾萬幸才是。”


    鍾夫人蹙起眉頭,冷冷的道:“其實你是心中恨我,可不是恨人家。你若真要跟人家為難,幹麽不自個兒找上門去,一拳一腳的決個勝敗?請人助拳,就算打贏了,也未必有什麽光采。”鍾萬仇額頭青筋爆起,叫道:“人家手下蝦兵蟹將多得很,你不知道麽?我要單打獨鬥,他老避不見麵,我有什麽法子?”


    鍾夫人垂頭不語,淚珠兒撲簌簌的掉在衣襟上。鍾萬仇忙道:“對不住,阿寶,好阿寶,你別生氣!我不該對你這般大聲嚷嚷的。”鍾夫人不語,淚水掉得更多了。鍾萬仇扒頭搔耳,十分著急,隻是說:“好阿寶,你別生氣,我一時管不住自己,真該死!”


    鍾夫人低聲道:“你心中念念不忘的,總是記著那迴事,我做人實在也沒意味。你不如一掌打死了我,從此一了百了,也免得你心中老是不痛快。你另外再去娶個美貌夫人罷!”鍾萬仇提起手掌,在自己臉上啪啪兩掌,說道:“我該死,我該死!”


    段譽見到他一隻大手掌拍在長長的馬臉之上,委實滑稽無比,再也忍耐不住,終於嗤的一聲,笑了出來,笑聲甫出,立知這一次的禍可闖得更加大了,隻盼鍾萬仇沒聽見,可是立即聽到他暴喝:“什麽人?”跟著砰的一聲,有人踢開房門,縱進房來。段譽隻覺後領一緊,已給人抓將出去,重重摔在堂上,隻摔得他眼前發黑,似乎全身骨骼都斷裂了。


    鍾萬仇隨即左手抓住他後領,提將起來,喝道:“你是誰?躲在我夫人房裏幹什麽?”見到他容貌清秀,疑雲大起,轉頭問鍾夫人道:“阿寶,你……又……”


    鍾夫人嗔道:“什麽又不又的?又什麽了?快放下他,他是來給咱們報訊的。”鍾萬仇道:“報什麽訊?”仍提得段譽雙腳離地,喝道:“臭小子,我瞧你油頭粉臉,決不是好東西,你幹麽鬼鬼祟祟的躲在我夫人房裏?快說,快說!隻要有半句虛言,我打得你腦袋瓜子稀巴爛。”砰的一拳擊落,喀喇喇一聲響,一張梨木桌子登時塌了半邊。


    段譽給他摔得好不疼痛,給他提在半空,掙紮不得,而聽他言語,竟是懷疑自己跟鍾夫人有甚苟且之事,心中不懼反怒,大聲道:“我姓段,你要殺就快快動手。不清不楚的胡言亂語什麽?”


    鍾萬仇提起右掌,怒喝:“你這小子也姓段?又是姓段的,又……又是姓段的!”說到後來,憤怒之意竟爾變為淒涼,圓圓的眼眶中湧上了淚水。


    突然之間,段譽對這條大漢不自禁的心生悲憫,料想此人自知才貌與妻子不配,以致動不動的就喝無名醋,其實也甚可憐,竟沒再想到自己命懸人手,溫言安慰道:“我姓段,我以前從沒見過鍾夫人之麵,你不必瞎疑心,不用難受。”


    鍾萬仇臉現喜色,嘶啞著嗓子道:“當真?你從來沒見過……沒見過阿寶的麵?”段譽道:“我來到這裏,前後還不到半個時辰。”鍾萬仇裂開了大嘴巴,嗬嗬嗬的笑了幾聲,說道:“對,對,阿寶已有十年沒出穀去了,十年之前,你還隻八九歲年紀,自然不能……不能……不能……”但兀自提著段譽不放。


    鍾夫人臉上一陣暈紅,道:“快放下段公子!”鍾萬仇忙道:“是,是!”輕輕放下段譽,突然臉上又布滿疑雲,說道:“段公子?段公子?你……你爹爹是誰?”


    段譽心想:“我若再說謊話,倒似有甚虧心事一般。”昂然道:“我剛才沒跟鍾夫人說實話,其實不該隱瞞。我名叫段譽,字和譽,大理人氏。我爹爹的名諱上正下淳。”


    鍾萬仇一時還沒想到“上正下淳”四字是什麽意思,鍾夫人顫聲道:“你爹爹是……是段……段正淳?”段譽點頭道:“正是!”


    鍾萬仇大叫:“段正淳!”這三字當真叫得驚天動地,霎時間滿臉通紅,全身發抖,叫道:“你……你是段正淳這狗賊的兒子?”


    段譽大怒,喝道:“你膽敢辱罵我爹爹?”


    鍾萬仇怒道:“我為什麽不敢?段正淳,你這狗賊,混帳王八蛋!”


    段譽登時明白:他在穀外漆上“姓段者入此穀殺無赦”九個大字,料想他必是恨極了我爹爹,才遷怒於所有姓段之人,凜然道:“鍾穀主,你既跟我爹爹有仇,就該光明正大的了斷此事。你有種就去當麵罵我爹爹,要打就決個勝負,背後罵人,算什麽英雄好漢?我爹爹便在大理城中,你要找他,容易得緊,幹麽隻在自己門口豎塊牌子,說什麽‘姓段者入此穀殺無赦’?”


    鍾萬仇臉上青一陣、紅一陣,似乎段譽所說,句句打中了他心坎。他眸子中兇光猛射,看來舉手便要殺人,呆了半晌,突然間砰砰兩拳,將兩張椅子打得背斷腳折,跟著飛腿踢出,板壁上登時裂出個大洞,叫道:“我不是怕鬥不過你爹爹,我……我是怕……怕你爹爹知道……知道阿寶在這裏……”說到這句話時,聲音中竟有嗚咽之意,雙手掩麵,叫道:“我是膽小鬼,我是膽小鬼!”猛地發足奔出,但聽得砰嘭、啪啦響聲不絕,沿途撞倒了不少架子、花盆、石凳。


    段譽愕然良久,心道:“我爹爹知道你夫人在這裏,那又怎樣了?難道便會來殺了她麽?”但想自己所說的言語確是重了,刺得鍾萬仇如此傷心,深感歉仄,轉過頭來,隻見鍾夫人正凝望著自己。


    鍾夫人和他目光相接,立即轉開,蒼白的臉上霎時湧上一片紅雲,又過一會,低聲問道:“段公子,令尊這些年來身子安好?一切都順遂罷?”


    段譽聽她問到自己父親,當即站直身子,恭恭敬敬的答道:“家嚴身子安健,托賴諸事平安。”鍾夫人道:“那就很好。我……我也……”


    段譽見她長長的睫毛下又淚珠瑩然,一句話沒說完便背過身子,伸袖拭淚,不由得心生憐惜,安慰她道:“伯母,鍾穀主雖然脾氣暴躁些,對你可委實敬愛之極。你兩位姻緣美滿,小小言語失和,伯母也不必傷心。”鍾夫人迴過頭來,微微一笑,說道:“你這麽一點兒年紀,又懂得什麽姻緣美滿不美滿了?”


    段譽見她這一笑頗有天真爛漫之態,心中一動,登時想起了鍾靈,目光轉過去瞧放在小幾上的鍾靈那對花鞋,說道:“晚生適才言語無禮,請伯母帶我去向穀主謝罪,這就請穀主啟程,去相救令愛。”


    鍾夫人道:“外子忙著接待他遠道而來的朋友,確實難以分身。公子剛才想必已經聽到了,這幾個朋友行逕古怪,動不動便出手殺人,倘若對待他們禮數稍有不周,難免後患無窮。嗯,事到如今,我隨公子去罷。”段譽喜道:“伯母親自前去,再好也沒有了。”想起鍾靈說過的一句話,問道:“伯母能治得閃電貂之毒麽?”鍾夫人搖了搖頭,道:“我不能治。”段譽猶豫道:“這個……那麽……”


    鍾夫人迴進臥室,匆匆提筆蘸墨,留下一張字條,略一結束,取了一柄長劍懸在腰間,迴到堂中,說道:“咱們走罷!”當先便行。


    段譽順手將鍾靈那對花鞋揣入懷中。鍾夫人黯然搖頭,想說什麽話,終於忍住不說。


    兩人一走出樹洞,鍾夫人便加快腳步,別瞧她嬌怯怯的模樣,腳下卻比段譽快速得多。段譽終不放心,說道:“伯母既不會治療貂毒,隻怕神農幫不肯便放了令愛。”


    鍾夫人淡淡的道:“誰要他們放人?神農幫膽敢扣留我女兒,要脅於我,可活得不耐煩了。我不會救人,難道殺人也不會麽?”段譽不禁打了個寒噤,隻覺她這幾句輕描淡寫的言語之中,所含殺人如草芥之意,實不下於那嶽老三兇神惡煞的行逕。


    鍾夫人問道:“你爹爹一共有幾個妾侍?”段譽道:“沒有,一個也沒有。我媽媽不許的。”鍾夫人道:“你爹爹很怕你媽媽嗎?”段譽笑道:“也不是怕,多半是由愛生敬,就像穀主對伯母一樣。”鍾夫人道:“嗯,你爹爹是不是每天都勤練武功?這些年來,功力又大進了罷?”段譽道:“爹爹每天都練功的,功力怎樣,我可一竅不通了。”鍾夫人道:“他功夫沒擱下,我……我就放心了。你怎地一點武功也不會?”


    兩人說話之間,已行出裏許,段譽正要迴答,忽聽得一人厲聲喊道:“阿寶,你……你到那兒去?”段譽迴過頭來,隻見鍾萬仇從大路上如飛般追來。


    鍾夫人伸手穿到段譽腋下,喝道:“快走!”提起他身子,疾竄而前。段譽雙足離地,在鍾夫人提掖之下,已身不由主。二前一後,三人頃刻間奔出數十丈。鍾夫人輕功不弱於丈夫,但她終究多帶了個人,鍾萬仇漸漸追近。又奔了十餘丈,段譽覺到鍾萬仇的唿吸竟已噴到後頸。突然嗤的一聲響,他背上一涼,後心衣服給鍾萬仇扯去了一塊。


    鍾夫人左手運勁一送,將段譽擲出丈許,喝道:“快跑!”右手已抽出長劍向後刺去。憑著鍾萬仇的武功,這一劍自是刺他不中,何況鍾夫人絕無傷害丈夫之意,不過意在阻他追趕。不料她一劍刺出,隻覺劍身微微受阻,劍尖竟刺中了丈夫胸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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