段譽道:“由我去好了。鍾姑娘,令尊見我是去報訊,請他前來救你,想來也不致於害我。”鍾靈忽然麵露喜色,道:“有了!我教你個法兒,你別跟我爹爹說我在這裏,他如殺了你,就不知我在什麽地方了。不過你一帶他到這兒,馬上便得逃走,否則他定要殺你。”段譽點頭道:“這法子倒也使得。”


    鍾靈對司空玄道:“司空幫主,段大哥一到便即逃走,你這斷腸散的解藥如何給他?”司空玄指著遠處西北角的一塊大岩石,道:“我派人拿了解藥,候在那邊。段君逃到那塊岩石之後,便能得到解藥。”他要段譽請人前來救命,稱唿上便客氣些了,於是傳下號令,命幫眾將鍾靈掘了出來,先用鐵銬銬住她雙手,再掘開蓋住她下身的泥土。


    鍾靈道:“你不放開我雙手,怎能寫信?”司空玄道:“你這小妮子刁鑽古怪,要是寫什麽信,多半又要弄鬼。你拿一件身邊的信物,叫段君去見令尊便了。”


    鍾靈笑道:“我最不愛寫字,你叫我不用寫信,再好也沒有。我有什麽信物呢?嗯,段大哥,你將我這雙鞋子脫下來,我爹爹媽媽見了自然認得。”


    段譽點點頭,俯身去除她鞋子,左手拿住她足踝,隻覺入手纖細,不盈一握,心中微微一蕩,抬起頭來,和鍾靈相對一笑。段譽在火光之下,見到她臉頰上亮晶晶地兀自掛著幾滴淚珠,目光中卻蘊滿笑意,不由得看得癡了。


    司空玄看得老大不耐煩,喝道:“快去,快去,兩個小娃娃盡是你瞧我、我瞧你的幹什麽?段兄弟,你趕快請了人迴來,我自然放這小姑娘給你做老婆。你要摸她的腳,將來日子長著呢。”


    段譽和鍾靈都不禁滿臉飛紅。段譽忙除下鍾靈腳上一對花鞋,揣入懷中,情不自禁的又向鍾靈瞧去。鍾靈格的一聲,笑了出來。


    司空玄道:“段兄弟,早去早歸!大家命在旦夕,倘若道上有甚耽擱,誰都沒了性命。鍾姑娘,此間前往尊府,幾日可以來迴?”鍾靈道:“走得快些,兩天能到,最多四天,也便迴來了。”司空玄稍覺放心,催道:“快快去罷!”


    鍾靈道:“我說道路給段大哥聽,你們大夥兒走開些,誰都不許偷聽。”司空玄揮了揮手,諸幫眾都走得遠遠地。鍾靈道:“你也走開。”司空玄暗暗切齒,心想:“待我傷愈之後,若不狠狠擺布你這小娃娃,我司空玄枉自為人了。”當下站起身來,也走了開去。


    鍾靈歎了口氣,道:“段大哥,咱二人今日剛會麵,便要分開了。”段譽笑道:“來迴四天,也快得很,隻是我有點兒舍不得跟你分開。”


    鍾靈一雙大眼向他凝視半晌,又歎了口氣,才道:“你先去見我媽媽,跟她說知情由,再讓我媽去跟我爹說,事情就易辦得多。”於是伸出腳尖,在地下劃明道路。原來鍾靈所居是在瀾滄江西岸一處山穀之中,路程倒也不遠,但地勢隱秘,入口處又設有機關暗號,若非指明,外人萬難進穀。段譽記心極佳,鍾靈所說的道路東轉西曲,南彎北繞,他聽過之後便記住,待鍾靈說完,道:“好,我去啦。”轉身便走。


    鍾靈待他走出十餘步,忽然想起一事,道:“喂,你迴來!”段譽道:“什麽?”又轉身迴來。鍾靈道:“你別說姓段,更加不可說起你爹爹會使一陽指。因為……因為我爹爹說不定會起別樣心思。”段譽一笑,道:“是了!”心想這姑娘小小年紀,心眼兒卻多,當下哼著曲子,揚長而去。


    第二迴


    玉壁月華明


    折騰了這許久,月亮已漸到中天。段譽逕向西行。他雖不會武功,但年輕力壯,腳下也甚迅捷,走出十餘裏,已繞到無量山主峰的後山,隻聽得水聲淙淙,前麵有條山溪。他正感口渴,尋聲來到溪旁,月光下見溪水清澈異常,剛伸手入溪,忽聽得遠處地下枯枝格的一響,跟著有兩人的腳步之聲,段譽忙俯伏溪邊岩石之後,不敢稍動。


    隻聽得一人說道:“這裏有溪水,喝些水再走罷。”聲音有些熟悉,隨即想起,便是左子穆的弟子幹光豪,段譽更加不敢動彈。隻聽兩人走到溪水上遊,跟著便有掬水和飲水之聲。過了一會,幹光豪道:“葛師妹,咱們已脫險境,你走得累了,咱們歇一會兒再趕路。”一個女子聲音嗯了一聲。溪邊悉率有聲,想是二人坐了下來。


    隻聽那女子道:“你料得定神農幫不會派人守在這裏嗎?”語音微微發顫,顯得頗為害怕。幹光豪安慰道:“你放心。這條山道再隱僻不過,連我們東宗弟子來過的人也不多,神農幫決不會知道。”那女子問道:“你又怎麽知道這條小路?”幹光豪道:“師父每隔五天,便帶眾弟子來鑽研‘無量玉壁’上的秘奧,這麽多年下來,大夥兒盡呆呆瞪著這塊大石頭,什麽也瞧不出來。師父老是說什麽‘成大功者,須得有恆心毅力’,又說什麽‘有誌者事竟成’。可是我實在瞧得忒煞膩了,有時假裝要大解,便出來到處亂走,才發見了這條小路。”


    那女子輕輕一笑,道:“原來你不用功,偷懶逃學。你眾同門之中,該算你最沒恆心毅力了。”幹光豪笑道:“葛師妹,五年前劍湖宮比劍,我敗在你劍下之後……”那女子道:“別再說你敗在我劍下。當時你假裝內力不濟,故意讓我,別人雖瞧不出來,難道我自己也不知道?”


    段譽聽到這裏,心道:“原來這女子是無量劍西宗的。”


    隻聽幹光豪道:“我一見你麵,心裏就發下了重誓,說什麽也要跟你終身廝守。幸好今日碰上了千載難逢的良機,神農幫突然來攻,又有兩個小狗男女帶了一隻毒貂來,鬧得劍湖宮中人人手忙腳亂,咱們便乘機逃了出來,這不是有誌者事竟成嗎?”那女子輕輕一笑,柔聲道:“我也是有誌者事竟成。”幹光豪道:“葛師妹,你待我這樣,我一生一世,永遠聽你的話。”語音中顯得喜不自勝。


    那女子歎了口氣,說道:“咱們這番背師私逃,武林中是再也不能立足了。該當逃得越遠越好,總得找個十分隱僻的所在,悄悄躲了起來,別讓咱們師父與同門發見了蹤跡才好。想起來我可真害怕。”幹光豪道:“那倒不用耽心。我瞧這次神農幫有備而來,咱們東西兩宗,除了咱二人之外,隻怕誰也難逃毒手。”那女子又歎了口氣,道:“但願如此。”


    段譽隻聽得氣往上衝,尋思:“你們要結為夫婦,見到師門有難,乘機自行逃走,那也罷了,怎地反盼望自己師長同門盡遭毒手?用心忒也狠毒。”想到他二人如此險狠,自己若讓他們發覺,必定會給殺了滅口,當下更連大氣也不敢喘上一口。


    那女子道:“這‘無量玉壁’到底有什麽希奇古怪,你們在這裏已住了十年,難道當真連半點端倪也瞧不出嗎?”


    幹光豪道:“咱們是一家人了,我怎麽還會瞞你?師父說,許多年之前,那時是我太師父當東宗掌門。他在月明之夜,常見到玉壁上出現舞劍的人影,有時是男子,有時是女子,有時更是男女對使,互相擊刺。玉壁上所顯現的劍法之精,我太師父別說生平從所未見,連做夢也想像不到。劍光有時又紅又綠,現出彩色,那自是仙人使劍了。我太師父隻盼能學到幾招仙劍,可是壁上劍影實在太快太奇,又淡淡的若有若無,說什麽也看不清楚,連學上半招也是難能。仙劍的影子又不是時時顯現,有時晚晚看見,有時隔上一兩個月也不顯現一次。太師父沉迷於玉壁劍影,反將本門劍法荒疏了,也不用心督率弟子練劍,因此後來比劍便敗給你們西宗。葛師妹,你太師父帶同弟子入住劍湖宮,可見到了什麽?”


    那女子道:“聽我師父說,這壁上劍影我太師父也見到了,可是後來便隻見到一個女子使劍,那男劍仙卻不見了。想來因為我太師父是女子,是以便隻女劍仙現身指點。但過得兩年,連那女劍仙也不見了。太師父也說,玉壁上顯現的仙影,身法劍法固奇妙之極,然而太過模糊蒙矓,又實在太快,說什麽也看不清。這玉壁隔著深穀和劍湖,又不能飛渡天險,走近去看。太師父明明遇上了仙緣,偏沒福澤學上一招半式,得以揚威武林,心中這份難受也就可想而知。仙影隱沒之後,我太師父日日晚晚隻在山峰上徘徊,對著玉壁出神,越來越憔悴,過不上半年就病死了。她老人家是倒在山峰上死的,便在奄奄一息之時,仍不許弟子們移她迴入劍湖宮。我師父說,太師父斷氣之時,雙眼還呆呆的望著玉壁。”她頓了一頓,問道:“幹師哥,你說世上當真有仙人?還是你我兩位太師父都說來騙人的?”


    幹光豪道:“要說你我兩位太師父都編造這樣一套話來欺騙弟子,想來不會,騙信了人也沒什麽好處啊。再說,我聽沈師伯說,他小時候就親眼見到過這劍仙的影子。但世上是不是真有仙人,我就不知道了。”那女子道:“會不會有兩位武林高人在玉壁之前使劍,影子映上了玉壁?”幹光豪道:“太師父當時也想到了。但玉壁之前就是劍湖,湖西又是深穀,那兩位高人就算能淩波踏水,在湖麵上使劍,太師父也必瞧得見。要說是在劍湖這一邊的山上使劍,隔得這麽遠,影子也決計照不上玉壁去。”


    那女子道:“我太師父去世後,眾弟子每晚在玉壁之前焚香禮拜,祝禱許願,隻盼劍仙的仙影再現,但始終就沒再看到一次。我師父隻盼能再來瞧瞧,偏偏十年來兩次比劍,都輸了給你們東宗。”


    幹光豪道:“自今而後,咱二人再也不分什麽東宗西宗啦。我倆東宗西宗聯姻,合為一體……”隻聽那女子鼻中唔唔幾聲,低聲道:“別……別這樣。”顯是幹光豪有甚親熱舉動,那女子卻在推拒。幹光豪道:“你依了我,倘若我日後負心,就掉在這水裏,變個大王八。”那女子格格嬌笑,膩聲道:“你做王八,可不是罵我不規矩嗎?”


    段譽聽到這裏,忍不住嗤的一聲,笑了出來,這一笑既出,便知不妙,立即跳起身來,發足狂奔。隻聽得背後幹光豪大喝:“什麽人?”跟著腳步聲響,急步追來。


    段譽暗暗叫苦,沒命價急奔,一瞥眼間,西首白光閃動,一個女子手執長劍,從山坡邊奔來,顯是要攔住他去路。段譽叫聲:“啊喲!”折而向東,心中隻叫:“南無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,保佑弟子段譽得脫大難!”耳聽得幹光豪不停步的追來,過不多時,段譽跑得氣也喘不過來了,隻聽幹光豪叫道:“葛師妹,你攔住了那邊山口!”


    段譽心想:“我送了命不打緊,累得鍾姑娘也活不成,還害死了神農幫這許多條人命,那當真罪過,阿彌陀佛,觀世音菩薩!”心中又道:“段譽啊段譽,他們變王八也好,不規矩也好,跟你又有什麽相幹了?為什麽要沒來由的笑上一聲?這一笑豈不是笑去幾十條人命?人家是絕色美女,才一笑傾國,一笑傾城,你段譽又是什麽東西了?也來這麽笑上一笑,傾他幾十條人命?”心中自怨自艾,腳下卻未敢稍慢,慌不擇路,隻管往林木深密處鑽去。


    又奔出一陣,雙腿酸軟,氣喘籲籲,猛聽得水聲響亮,轟轟隆隆,便如潮水大至一般,抬頭看時,隻見西北角上猶如銀河倒懸,一條大瀑布從高崖上直瀉下來。隻聽得背後幹光豪叫道:“前麵是本派禁地,任何外人不得擅入。你再向前數丈,幹犯禁忌,可叫你死無葬身之地。”段譽心想:“我就算不闖你無量劍的禁地,難道你就能饒我了?最多也不過是死有葬身之地而已。有無葬身之地,似乎也沒多大分別。”腳下加緊,跑得更加快了。幹光豪大叫:“快停步,你不要性命了嗎?前麵是……”


    段譽笑道:“我要性命,這才逃走……”一言未畢,突然腳下踏了個空。他不會武功,急奔之下,如何收勢得住?身子登時直墮了下去。他大叫:“啊喲!”身離崖邊失足之處已有數十丈了。


    他身在半空,雙手亂揮,隻盼能抓到什麽東西,這麽亂揮一陣,又下墮了百餘丈,突然間蓬的一聲,屁股撞上了什麽物事,身子向上彈起,原來恰好撞到崖邊伸出的一株古鬆。喀喇喇幾聲響,古鬆粗大的枝幹登時斷折,但下墮的巨力卻也消了。


    段譽再次落下,雙臂伸出,牢牢抱住了古鬆的另一根樹枝,登時掛在半空,不住搖晃,隻覺屁股撞上古鬆處一陣陣劇烈疼痛。向下望去,深穀中雲霧彌漫,兀自不見盡頭。便在此時,身子一晃,已靠到了崖壁,忙伸出左手,牢牢揪住了崖旁短枝,雙足也找到了站立之處,這才驚魂略定,慢慢的移身崖壁,向那株古鬆道:“鬆樹老爺子,虧得你今日大顯神通,救了我段譽一命。當年你的祖先為秦始皇遮雨,秦始皇封他為‘五大夫’。救人性命,又怎是遮蔽風雨之可比?我要封你為‘六大夫’,不,‘七大夫’、‘八大夫’。”


    細看山崖中裂開一條大縫,勉強可攀援而下。他喘息了一陣,心想:“幹光豪和他那個葛師妹,定然以為我已摔成了肉漿,萬萬料不到有‘八大夫’救命。他們必定逃下山去,卿卿我我,東宗西宗聯宗為一去了。這穀底隻怕兇險甚多,我這條性命反正是撿來的,送在那裏都一樣。”


    於是沿著崖縫,慢慢爬落。崖縫中盡多砂石草木,倒也不致一溜而下。但山崖似乎無窮無盡,爬到後來,衣衫早給荊刺扯得東破一塊,西爛一條,手腳上更到處破損,也不知爬了多少時候,仍然未到穀底,幸好這山崖越到底下越傾斜,不再是危崖筆立,到得後來他伏在坡上,半滾半爬,慢慢溜下,便已無兇險。


    耳聽得轟隆轟隆的聲音越來越響,不禁又吃驚起來:“這下麵若是怒濤洶湧的激流,可糟糕之極了。”隻覺水珠如下大雨般濺到頭臉之上,隱隱生疼。

章節目錄

閱讀記錄

金庸作品集(簡體新版)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,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金庸的小說進行宣傳。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金庸並收藏金庸作品集(簡體新版)最新章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