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次第三次修改,改正了許多錯字訛字、以及漏失之處,多數由於得到了讀者們的指正。有幾段較長的補正改寫,是吸收了評論者與研討會中討論的結果。仍有許多明顯的缺點無法補救,限於作者的才力,那是無可如何的了。讀者們對書中仍然存在的失誤和不足之處,希望寫信告訴我。我把每一位讀者都當成是朋友,朋友們的指教和關懷,自然永遠是歡迎的。


    二〇〇二年四月於香港


    釋名


    “天龍八部”這名詞出於佛經。許多大乘佛經敘述佛陀向諸菩薩、比丘等說法時,常有天龍八部參與聽法。如《法華經·提婆達多品》:“天龍八部、人與非人,皆遙見彼龍女成佛。”“非人”是形貌似人而實際不是人的眾生。“天龍八部”都是“非人”,包括八種神道怪物,因為以“天”及“龍”為首,所以稱為“天龍八部”。八部者,一天,二龍,三夜叉,四幹達婆,五阿修羅,六迦樓羅,七緊那羅,八摩唿羅迦。


    “天”是指天神。在佛教中,天神的地位並非至高無上,隻不過比人能享受到更大、更長久的福報而已。佛教認為一切事物無常,天神的壽命終了之後,也是要死的。天神臨死之前有五種征狀:衣裳垢膩、頭上花萎、身體臭穢、腋下汗出、不樂本座(第五個征狀或說是“玉女離散”),這就是所謂“天人五衰”,是天神最大的悲哀。帝釋是眾天神的領袖。


    “龍”是指龍神。佛經中的龍,和我國傳說中的龍大致差不多,不過沒有腳,有時大蟒蛇也稱為龍。事實上,中國人對龍和龍王的觀念,一部分從佛經中而來。佛經中有五龍王、七龍王、八龍王等等名稱。古印度人對龍很尊敬,認為水中生物以龍的力氣最大,陸上生物以象的力氣最大,因此對德行崇高的人尊稱之為“龍象”,如“西來龍象”,那是指從西方來的高人、高僧。古印度人以為下雨是龍從大海中取水而灑下人間。中國人也接受了這種說法,曆本上注明幾龍取水,表示今年雨量的多寡。龍王之中,有一位叫做沙竭羅龍王,他的幼女八歲時到釋迦牟尼所說法的靈鷲山前,轉為男身,現成佛之相(印度人重男輕女,認為女身不能成佛,女子要成佛,須先轉男身)。她成佛之時,為人及天龍八部所見。


    “夜叉”是佛經中的一種鬼神,有“夜叉八大將”、“十六大夜叉將”等名詞。“夜叉”的本義是能吃鬼的神,又有敏捷、勇健、輕靈、秘密等意思。《維摩經》注:“什曰:‘夜叉有三種:一、在地,二、在空虛,三、天夜叉也。’”現在我們說到“夜叉”都是指惡鬼。但在佛經中,有很多夜叉是好的,夜叉八大將的任務是“維護眾生界”。


    “幹達婆”是一種不吃酒肉、隻尋香氣作為滋養的神,是服侍帝釋的樂神之一,身上發出濃冽的香氣。“幹達婆”在梵語中又是“變幻莫測”的意思,魔術師也叫“幹達婆”,海市蜃樓叫做“幹達婆城”。香氣和音樂都是縹緲隱約,難以捉摸。


    “阿修羅”這種神道非常特別,男的極醜陋,而女的極美麗。阿修羅王常常率部和帝釋戰鬥,因為阿修羅有美女而無美好食物,帝釋有美食而無美女,互相妒忌搶奪,每有惡戰,總是打得天翻地覆。我們常稱慘遭轟炸、屍橫遍地的大戰場為“修羅場”,就是由此而來。大戰的結果,阿修羅王往往打敗,有一次他大敗之後,上天下地,無處可逃,於是化身潛入蓮藕的絲孔中。阿修羅王性子暴躁、執拗而善妒。釋迦牟尼說法,說“四念處”,阿修羅王也說法,說“五念處”;釋迦牟尼說“三十七道品”,阿修羅王偏又多一品,說“三十八道品”。佛經中的神話故事大都是譬喻。阿修羅王權力很大,能力很大,就是愛搞“老子不信邪”、“天下大亂,越亂越好”的事。阿修羅又疑心病很重,《大智度論·卷三十五》:“阿修羅其心不端故,常疑於佛,謂佛助天。佛為說‘五眾’,謂有六眾,不為說一;若說‘四諦’,謂有五諦,不說一事。”“五眾”即“五蘊”,五蘊、四諦是佛法中的基本觀念。阿修羅聽佛說法,疑心佛偏袒帝釋,故意少說了一樣。從“六道輪迴”的觀點來分,天是神道,較人為高,其餘七部都類似阿修羅,具有神通,處境介於人與畜生之間,惡性較人為重而較畜生為輕。


    “迦樓羅”是一種大鳥,翅有種種莊嚴寶色,頭上有一個大瘤,是如意珠。此鳥鳴聲悲苦,以龍為食。舊說部《精忠嶽傳》中說嶽飛是“大鵬金翅鳥”投胎轉世,迦樓羅就是大鵬金翅鳥。它每天要吃一個龍王及五百條小龍。到它命終時,諸龍吐毒,無法再吃,於是上下翻飛七次,飛到金剛輪山頂上命終。因為它一生以龍(大毒蛇)為食物,體內積蓄毒氣極多,臨死時毒發自焚。肉身燒去後隻餘一心,作純青琉璃色。


    “緊那羅”在梵語中為“人非人”之意。他形狀和人一樣,但頭上生一隻角,所以稱為“人非人”,善於歌舞,是帝釋的歌舞神。


    “摩唿羅迦”是大蟒神,人身而蛇頭。


    這部小說以“天龍八部”為名,寫的是北宋時宋、遼、大理等國的故事。


    大理國在唐宋時是位於現今雲南省中部的一個小國,是佛教國家,皇帝都崇信佛教,往往放棄皇位,出家為僧,是我國曆史上一個十分奇特的現象。據曆史記載,大理國的皇帝中,聖德帝、孝德帝、保定帝、宣仁帝、正廉帝、神宗等都避位為僧。《射雕英雄傳》中所寫的南帝段皇爺,就是大理國的皇帝。《天龍八部》的年代在《射雕英雄傳》之前。本書故事發生於北宋哲宗元佑、紹聖年間,公元一〇九四年前後。


    天龍八部這八種神道精怪,各有奇特個性和神通,雖是人間之外的眾生,卻也有塵世的歡喜和悲苦。這部小說裏沒有神道精怪,隻是借用這個佛經名詞,以象征一些現世人物,就像《水滸》中有母夜叉孫二娘、摩雲金翅歐鵬。


    佛教認為:世間一切無常,眾生(包括天、人、阿修羅、畜生、餓鬼、地獄)除非修成“阿羅漢”,否則心中都有“貪、嗔、癡”三毒,難免無常之苦。本書所敘的人物都是常人(喜、怒、哀、樂、愛、惡、悲、愁等感情不異常人),書中所述史事大致正確,人物有真有假,故事則為虛構,人物的感情力求真實。但書中人物很多身具特異武功或內功(有許多是超現實的,實際人生中所不可能的),又頗有超現實的遭遇(有些人性格極奇極怪),因此以“天龍八部”為書名,強調這不是現實主義的,而是帶有魔幻性質、放縱想像力的作品(許多武俠小說都是這樣)。


    “天龍八部”本來就是神話性的,佛陀說法也多半以神話性的人物作譬喻,有一種比較抽象的含義。抽象則內容較為廣泛,包含的範圍較大,不像具體之人與事有特定所指。


    本書內容常涉及佛教,但不是宗教性小說,主旨也不在宣揚佛教。因書中角色信仰佛教者甚多,且有出家之僧侶,因之故事不能不帶到佛教。大乘佛教含義極廣,不單以人世為然,天上地下,無所不包。做人固然苦,做牛做馬、做鬼做神也都苦。大乘佛法原是從印度部派佛法的“大眾部”演變而來,其中包含了不少古印度民間的原始傳說和信仰,現代人或覺其若幹部分為迷信而不可信,但古老信仰常為象征,往往含有更廣泛的真義。


    第一迴


    青衫磊落險峰行


    青光閃動,一柄青鋼劍倏地刺出,指向中年漢子左肩,使劍少年不待劍招用老,腕抖劍斜,劍鋒已削向那漢子右頸。那中年漢子豎劍擋格,錚的一聲響,雙劍相擊,嗡嗡作聲,震聲未絕,雙刃劍光霍霍,已拆了三招。中年漢子長劍猛地擊落,直斬少年頂門。那少年避向右側,左手劍訣斜引,青鋼劍疾刺那漢子大腿。


    兩人劍法迅捷,全力相搏。


    練武廳東邊坐著二人。上首是個四十左右的中年道姑,鐵青著臉,嘴唇緊閉。下首是個五十餘歲的老者,右手撚著長須,神情甚是得意。兩人的座位相距一丈有餘,身後各站著二十餘名男女弟子。西邊一排椅子上坐著十餘位賓客。東西雙方的目光都集注於場中二人的相鬥。


    眼見那少年與中年漢子已拆到七十餘招,劍招越來越緊,兀自未分勝敗。突然中年漢子長劍揮出,用力猛了,身子微晃,似欲摔跌。西邊賓客中一個身穿青衫的年輕男子忍不住“嗤”的一聲笑。他隨即知道失態,忙伸手按住了口。


    便在這時,場中少年左手揮掌拍出,擊向那漢子後心。那漢子跨步避開,手中長劍驀地圈轉,喝一聲:“著!”那少年左腿中劍,一個踉蹌,長劍在地下一撐,站直身子待欲再鬥,那中年漢子已還劍入鞘,笑道:“褚師弟,承讓,承讓,傷得不厲害麽?”那少年臉色蒼白,咬著嘴唇道:“多謝龔師兄劍下留情。”


    那長須老者滿臉得色,微微一笑,說道:“東宗已勝了三陣,看來這‘劍湖宮’又要讓東宗再住五年了。辛師妹,咱們還得比下去麽?”坐在他上首的那中年道姑強忍怒氣,說道:“左師兄果然調教得好徒兒。但不知左師兄對‘無量玉壁’的鑽研,這五年來可已大有心得麽?”長須老者向她瞪了一眼,正色道:“師妹怎地忘了本派的規矩?”那道姑哼了一聲,便不再說下去了。


    這老者姓左,名叫子穆,是“無量劍”東宗的掌門。那道姑姓辛,道號雙清,是“無量劍”西宗掌門。其地是大理國無量山中,其時是大宋元佑年間。


    “無量劍”原分東、北、西三宗,北宗近數十年來已趨式微,東西二宗卻均人材鼎盛。“無量劍”於五代後漢年間在南詔無量山創派,掌門人居住無量山劍湖宮。自於大宋仁宗年間分為三宗之後,每隔五年,三宗門下弟子便在劍湖宮中比武鬥劍,獲勝的一宗可在劍湖宮居住五年,至第六年上重行比試。五場鬥劍,贏得三場者為勝。這五年之中,敗者固極力鑽研,以圖在下屆劍會中洗雪前恥,勝者也絲毫不敢鬆懈。北宗於數十年前獲勝而入住劍湖宮,五年後敗陣出宮,掌門人率領門人遷往山西,此後即不再參預比劍,與東西兩宗也不通音問。數十年來,東西二宗互有勝負。東宗勝過五次,西宗勝過三次,這次是第九次比劍。那龔姓中年漢子與褚姓少年相鬥,已是本次比劍中的第四場,姓龔的漢子既勝,東宗四賽三勝,第五場便不用比了。


    西首錦凳上所坐的則是別派人士,其中有的是東西二宗掌門人共同出麵邀請的公證人,其餘則是前來觀禮的嘉賓。這些人都是雲南武林中的知名之士。坐在最下首的那個青衣少年卻是個無名之輩,偏是他在那龔姓漢子佯作失足時失聲發笑。


    這少年乃隨滇南普洱老武師馬五德而來。馬五德是大茶商,豪富好客,頗有孟嚐之風,江湖上落魄的武師前去投奔,他必竭誠相待,因此人緣甚佳,武功卻是平平。左子穆聽馬五德引見之時說這少年姓段,段姓是大理國的國姓,大理境內姓段的成千成萬,左子穆當時聽了也不以為意,心想他多半是馬五德的弟子,這馬老兒功夫稀鬆平常,教出來的弟子還高得到那裏去,連“久仰”兩字也懶得說,隻拱了拱手,便肅賓入座。不料這年輕人不知天高地厚,當左子穆的得意弟子出招誘敵之時,竟失笑譏諷。


    左子穆笑道:“辛師妹今年派出的四名弟子,劍術上的造詣著實可觀,尤其這第四場我們贏得更加僥幸。褚師侄年紀輕輕,居然練到了這般地步,前途不可限量,五年之後,隻怕咱們東西兩宗得換換位了,嗬嗬,嗬嗬!”說著不住大笑,突然眼光一轉,瞧向那段姓青年,說道:“我那劣徒適才以虛招‘跌撲步’獲勝,這位段世兄似乎頗不以為然。便請段世兄下場指點小徒一二如何?馬五哥威震滇南,強將手下無弱兵,段世兄的手段定是挺高的。”


    馬五德臉上微微一紅,忙道:“這位段兄弟不是我的弟子。你老哥哥這幾手三腳貓的把式,怎配做人家師父?左賢弟可別當麵取笑。這位段兄弟來到普洱舍下,聽說我正要到無量山來,便跟著同來,說道無量山山水清幽,要來賞玩風景。”


    左子穆心想:“他若是你弟子,礙著你的麵子,我也不能做得太絕了,既是尋常賓客,那可不能客氣了。有人竟敢在劍湖宮中譏笑‘無量劍’東宗的武功,若不教他鬧個灰頭土臉的下山,姓左的顏麵何存?”冷笑一聲,說道:“請教段兄大號如何稱唿,是那一位高人門下?”他見那青年眉清目秀,似是個書生,不像身有高明武功。


    那姓段青年微笑道:“在下單名一譽字,從來沒學過什麽武藝。我看到別人摔交,不論他真摔還是假摔,忍不住總是要笑的。”左子穆聽他言語中全無恭敬之意,不禁心中有氣,道:“那有什麽好笑?”段譽輕搖手中摺扇,輕描淡寫的道:“一個人站著坐著,沒什麽好笑,躺在床上,也不好笑,要是躺在地下,哈哈,那就可笑得緊了。除非他是個三歲娃娃,那又作別論。”左子穆聽他說話越來越狂妄,不禁氣塞胸臆,向馬五德道:“馬五哥,這位段兄是你的好朋友麽?”


    馬五德和段譽也是初交,全不知對方底細,他生性隨和,段譽要一同來無量山,他不便拒卻,便帶著來了,此時聽左子穆的口氣甚為著惱,勢必出手便極厲害,大好一個青年,何必讓他吃個大虧?便道:“段兄弟和我雖無深交,咱們總是結伴來的。我瞧段兄弟斯斯文文的,未必會什麽武功,適才這一笑定是出於無意。這樣罷,老哥哥肚子也餓了,左賢弟趕快整治酒席,咱們賀你三杯。今日大好日子,左賢弟何必跟年輕晚輩計較?”


    左子穆道:“段兄既不是馬五哥的好朋友,那麽兄弟如有得罪,也不算是掃了馬五哥的金麵。光傑,剛才人家笑你呢,你下場請教請教罷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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