無塵收劍躍開。陳家洛迴頭問道:“什麽?”心硯哭道:“香……香……香香公主死了!”群雄齊都變色。陳家洛隻覺眼前一黑,俯伏摔了下去。無塵忙擲劍在地,伸手拉住他臂膀。


    駱冰忙問:“怎麽死的?”心硯道:“我問一個迴人大哥,他說是在清真禮拜堂裏祈禱之時,香香公主用劍自殺。”駱冰又問:“那些迴人唱些什麽?”心硯道:“他們說:皇太後不許她遺體入宮,交給了清真寺。他們剛才將她安葬了,迴來時大家唱歌哀悼。”眾人大罵皇帝殘忍無道,逼死了這樣一位善良純潔的少女。駱冰一陣心酸,流下淚來。陳家洛卻一語不發。眾人防他心傷過甚,正想勸慰,陳家洛忽道:“道長,我學的掌法還沒使完,咱們再來。”緩步走到場子中心,眾人不禁愕然。


    無塵心想:“讓他分心一下以免過悲,也是好的。”於是拾起劍來,兩人又鬥。群雄見陳家洛步武飄逸,掌法精奇,似乎對剛才這訊息並不動心,互相悄悄議論。李沅芷低聲在餘魚同耳邊道:“男人家多沒良心,為了國家大事,心愛的人死了一點也不在乎。”餘魚同吹著笛子,心想:“總舵主好忍得下,倘若是我,隻怕當場就要瘋了。”


    無塵顧念陳家洛遭此巨變,心神不能鎮攝,不敢再使險招。兩人本來棋逢敵手,功力悉匹,無塵既有顧忌,兩招稍緩,立處下風。隻見劍光掌影中,無塵不住後退,他一招不敢疾刺,收劍微遲,陳家洛左手三根手指已搭上了他手腕,兩人手肌一碰,同時跳開。無塵叫道:“好,好,妙極!”


    陳家洛笑道:“道長有意相讓。”忽然一張口,噴出兩口鮮血。群雄盡皆失色,忙上前相扶。陳家洛淒然一笑,道:“不要緊!”靠在心硯肩上,進內堂去了。


    陳家洛迴房睡了一個多時辰,想起今晚還要會見皇帝,正有許多大事要幹,如何這般不自保重,但想到香香公主慘死,卻不由得傷痛欲絕。又想:“喀絲麗明明已答允從他,怎麽忽又自殺,難道是思前想後,終究割舍不下對我的恩情?她知道此事非同小可,如無變故,決不至於今日自殺,內中必定別有隱情。”思索了一迴,疑慮莫決,於是取出從迴部帶來的迴人衣服,穿著起來,那正是他在冰湖之畔初見香香公主時所穿,再用淡墨將臉頰塗得黝黑,對心硯道:“我出去一會兒就迴來。”心硯待要阻攔,知道無用,但總是不放心,悄悄跟隨在後。陳家洛知他一片忠心,也就由他。


    大街上人聲喧闐,車馬雜遝,陳家洛眼中看出來卻是一片蕭索。他來到西長安街清真禮拜寺,逕行入內,走到大堂,俯伏在地,默默禱祝:“喀絲麗,你在天上等著我。我答允你皈依伊斯蘭教,決不讓你等一場空。”抬起頭來,忽見前麵半丈外地下青磚上隱隱約約的刻得有字,仔細一看,是用刀尖在磚塊上劃的迴文:“不可相信皇帝”,字痕中有殷紅之色。陳家洛一驚,低頭細看,見磚塊上有一片地方的顏色較深,突然想到:“難道這是喀絲麗的血?”俯身聞時,果有鮮血氣息,不禁大慟,淚如泉湧,伏在地下號哭起來。


    哭了一陣,忽然有人在他肩頭輕拍兩下,他吃了一驚,立即縱身躍起,左掌微揚待敵,一看之下又驚又喜,跟著卻又流下淚來。那人穿著迴人的男子裝束,但秀眉微蹙,星目流波,正是翠羽黃衫霍青桐。原來她今日剛隨天山雙鷹趕來北京,要設法相救妹子,那知遇到同族迴人,驚聞妹子已死,匆匆到禮拜寺來為妹子禱告,見一個迴人伏地大哭,叫著喀絲麗的名字,因此拍他肩膀相詢,卻遇見了陳家洛。


    正要互談別來情由,陳家洛突見兩名清宮侍衛走了進來,忙一拉霍青桐的袖子,並肩伏地。兩名侍衛走到陳家洛身邊,喝道:“起來!”兩人隻得站起,眼望窗外,隻聽得叮當聲響,兩名侍衛將劃著字跡的磚塊用鐵鍬撬起,拿出禮拜寺,上馬而去。


    霍青桐問道:“那是什麽?”陳家洛垂淚道:“要是我遲來一步,喀絲麗犧牲了性命,用鮮血寫成的警示也瞧不到了。”霍青桐問道:“什麽警示?”陳家洛道:“這裏耳目眾多,我們還是伏在地下,再對你說。”於是重行伏下,陳家洛輕聲把情由擇要說了。


    霍青桐又是傷心,又是憤恨,怒道:“你怎地如此胡塗,竟會去相信皇帝?”陳家洛慚愧無地,道:“我隻道他是漢人,又是我的親哥哥。”霍青桐道:“漢人又怎樣?難道漢人就不做壞事麽?做了皇帝,還有什麽手足之情?”陳家洛哽咽道:“是我害了喀絲麗!我……我恨不得即刻隨她而去。”


    霍青桐覺得責他太重,心想他本已傷心無比,於是柔聲安慰道:“你是為了要救天下蒼生,卻也難怪。”過了一會,問道:“今晚雍和宮之宴,還去不去?”陳家洛切齒道:“皇帝也要赴宴,我去刺殺他,為喀絲麗報仇。”霍青桐道:“對,也為我爹爹、哥哥,和我無數同胞報仇。”


    陳家洛問道:“你在清兵夜襲時怎能逃出來?”霍青桐道:“那時我正病得厲害,清兵突然攻到,幸好我的一隊衛士舍命惡鬥,把我救到了師父那裏。”陳家洛歎道:“喀絲麗曾對我說,我們就是走到天邊,也要找著你。”霍青桐禁不住淚如雨下。


    兩人走出禮拜堂,心硯迎了上來,他見了霍青桐,十分歡喜,道:“姑娘,我一直惦記著你,你好呀!”霍青桐這半年來慘遭巨變,父母兄妹四人全喪,從前對心硯的一些小小嫌隙,那裏還放在心上,柔聲說道:“你也好,你長高啦!”心硯見她不再見怪,甚為欣慰。


    三人迴到雙柳子胡同,天山雙鷹和群雄正在大聲談論。陳家洛含著眼淚,把在清真寺中所見的血字說了。陳正德一拍桌子,大聲道:“我說的還有錯麽?那皇帝當然要加害咱們。這女孩兒定是在宮中得了確息,才舍了性命來告知你。”眾人都說不錯。關明梅垂淚道:“我們二老沒兒沒女,本想把她們姊妹都收作幹女兒,那知……”陳正德歎道:“這女孩兒雖然不會武功,卻大有俠氣,難得,難得!”眾人無不傷感。


    陳家洛道:“待會雍和宮赴宴,長兵器帶不進去,各人預備短兵刃和暗器。酒肉飯菜之中,隻怕下有毒物迷藥,決不可有絲毫沾唇。”群雄應了。陳家洛道:“今晚不殺皇帝,解不了心頭之恨,但要先籌劃退路。”陳正德道:“中原是不能再住的了,大夥兒去迴部。”群雄久在江南,離開故鄉實在有點難舍,但皇帝奸惡兇險,人人恨之切齒,都決意撲殺此獠,遠走異域,卻也顧不得了。


    陳家洛命文泰來率領楊成協、衛春華、石雙英、蔣四根在德勝門、阜成門一帶埋伏,到時殺了城門守軍,接應大夥出城西去,命心硯率領紅花會頭目,預備馬匹,帶同弓箭等物在雍和宮外接應;又命餘魚同立即通知紅花會在北京的頭目,遍告各省紅花會會眾,總舵遷往迴部,各地會眾立即隱伏避匿,以防官兵收捕。


    他分派已畢,向天山雙鷹與陸菲青道:“如何誅殺元兇首惡,請三位老前輩出個主意。”陳正德道:“那還不容易?我上去抓住他脖子一扭,瞧他完不完蛋?”陸菲青笑道:“他既存心害咱們,身邊侍衛一定帶得很多,防衛必然周密。正德兄扭到他脖子,他當然完蛋,就隻怕扭不到他脖子。”無塵道:“還是三弟用暗器傷他。”天山雙鷹在六和塔上見過趙半山的神技,對他暗器功夫十分心折,當下首先讚同。


    趙半山從暗器囊裏摸出當日龍駿所發的三枚毒蒺藜來,笑道:“隻要打中一枚,就教他夠受了!”心硯見到毒蒺藜是驚弓之鳥,不覺打了個寒噤。陳家洛道:“我怕那姓龍的還在宮裏,有解藥可治。”趙半山道:“不妨,我再用鶴頂紅和孔雀膽浸過。他解得了一種,解不了第二種。”陸菲青對駱冰道:“你的飛刀和我的金針也都浸上毒藥吧。”駱冰點頭道:“咱們幾十枚暗器齊發,不管他多少侍衛,總能打中他幾枚。”


    陳家洛見眾人在炭火爐上的毒藥罐裏浸熬暗器,想起皇帝與自己是同母所生,總覺不忍,但隨即想到他的陰狠毒辣,怒火中燒,拔出短劍,也在毒藥罐中熬了一會。


    到申時三刻,眾人收拾定當,飽餐酒肉麵飯,齊等赴宴。關明梅、駱冰、霍青桐、李沅芷等四人化裝成男子。過不多時,白振率領了四名侍衛來請。群雄各穿錦袍,騎馬前赴雍和宮。白振見眾人都是空手不帶兵刃,暗暗歎息,想要對陳家洛暗提幾句警告,思前想後,總是不敢。


    到宮門外下馬,白振引著眾人入宮。綏成殿下首已擺開了三席素筵,白振肅請群雄分別坐下。中間一席陳家洛坐了首席,左邊一席陳正德坐了首席,右邊一席陸菲青坐了首席。佛像之下居中獨設一席,向外一張大椅上鋪了錦緞黃綾,顯然是皇帝的禦座了。陸菲青、趙半山等人心中暗暗估量,待會動手時如何向禦座施放暗器。


    菜肴陸續上席,眾人靜候皇帝到來。過了一會,腳步聲響,殿外走進兩名太監,陳家洛等認得是遲玄和武銘夫。後麵跟著一名戴紅頂子拖花翎的大官,卻是前任浙江水陸提督李可秀,不知何時已調到京裏來了。李沅芷握住身旁餘魚同的手,險些叫出聲來。


    遲玄叫道:“聖旨到!”李可秀、白振等當即跪倒。陳家洛等也隻得跪下。遲玄展開敕書,宣讀道:“奉天承運皇帝詔曰:國家推恩而求才,臣民奮勵以圖功。爾陳家洛等公忠體國,宜錫榮命,爰賜陳家洛進士及第,餘人著禮部兵部另議,優加錄用。賜宴雍和宮。直隸古北口提督李可秀陪宴。欽此。”跟著喝道:“謝恩!”


    群雄聽了心中一涼,原來皇帝奸滑,竟是不來的了。


    李可秀走近陳家洛身邊,作了一揖,道:“恭喜,恭喜,陳兄得皇上如此恩寵,真是異數。”陳家洛謙遜了幾句。李沅芷和餘魚同一起過來,李沅芷叫了一聲:“爹!”李可秀一驚,迴頭見是失蹤近年、自己日思夜想的獨生女兒,這時仍穿男裝,真是喜從天降,拉住了她手,眼中濕潤,顫聲道:“沅兒,沅兒,你好麽?”李沅芷道:“爹……”可是話卻說不下去了。李可秀道:“來,你跟我同席!”拉她到偏席上去。李沅芷和餘魚同知他是愛護女兒,防她受到損傷。兩人互相使了個眼色,分別就坐。


    遲玄和武銘夫兩人走到中間席上,對陳家洛道:“哥兒,將來你做了大官,可別忘了咱倆啊!”陳家洛道:“還要請兩位公公多加照應。”遲玄手一招,叫道:“來呀!”兩名小太監托了一隻盤子過來,盤中盛著一把酒壺和幾隻酒杯。遲玄提起酒壺,在兩隻杯中斟滿了酒,自己先喝一杯,說道:“我敬你一杯!”放下空杯,雙手捧著另一杯酒遞給陳家洛。


    群雄注目凝視,均想:“皇帝沒來,咱們如先動手,打草驚蛇,再要殺他就不容易。這杯酒雖是從同一把酒壺裏斟出,但安知他們不從中使了手腳,瞧總舵主喝是不喝?”


    陳家洛早在留神細看,存心尋隙,破綻就易發覺,果見酒壺柄上左右各有一個小孔。遲玄斟第一杯酒時大拇指捺住左邊小孔,斟第二杯酒時,拇指似乎漫不經意的一滑,捺住了右邊小孔。陳家洛心中了然,知道酒壺從中分為兩隔,捺住左邊小孔時,左邊一隔中的酒流不出來,斟出來的是盛在右邊一隔中的酒,捺住右邊小孔則剛剛相反。遲玄捧過來的這杯從右隔中斟出,自是毒酒,心想:“哥哥你好狠毒,你存心害我,怕我防備,先賜我一個進士,叫我全心信你共舉大事。若非喀絲麗以鮮血向我示警,這杯毒酒是喝定的了。”


    他拱手道謝,舉杯作勢要飲。遲玄和武銘夫見大功告成,喜上眉梢。陳家洛忽將酒杯放下,提起酒壺另斟一杯,斟酒時捺住右邊小孔,杯底一翻,一口幹了,把原先那杯酒送到武銘夫前麵,說道:“武公公也喝一杯!”武銘夫和遲玄兩人見他識破機關,不覺變色。陳家洛又捺住左邊小孔,斟了一杯毒酒,說道:“我迴敬遲公公一杯!”


    遲玄飛起右足,將陳家洛手中酒杯踢去,大聲喝道:“拿下了!”大殿前後左右,登時湧出數百名手執兵刃的禦前侍衛和禦林軍來。


    陳家洛笑道:“兩位公公酒量不高,不喝就是,何必動怒?”武銘夫喝道:“奉聖旨:紅花會叛逆作亂,圖謀不軌,立即拿問,拒捕者格殺不論。”


    陳家洛手一揮,常氏雙俠已縱到遲武二人背後,各伸右掌,拿住了兩人的項頸。這一下出其不意,兩人武功雖高,待要抵敵,已然周身麻木,動彈不得。陳家洛又斟一杯毒酒,笑道:“這真是敬酒不吃吃罰酒了。”駱冰和章進各拿一杯,給遲武兩人灌了下去。眾侍衛與禦林軍見遲武被擒,隻是呐喊,不敢逼近。


    紅花會群雄早從衣底取出兵刃,無塵身上隻藏一柄短劍,使用不便,縱入侍衛人群之中,夾手奪了一柄劍來,連殺三人,當先直入後殿,群雄跟著衝入。


    李可秀拉著女兒的手,叫道:“在我身邊!”他一麵和白振兩人分別傳令,督率侍衛攔截,一麵拉著女兒,防她混亂中受傷。餘魚同見狀,長歎一聲,心想:“我與她爹爹勢成水火,她終究非我之偶!”一陣難受,揮笛衝入。


    李沅芷右手使勁一掙,李可秀拉不住,當即被她掙脫。李沅芷叫道:“爹爹保重,女兒去了!”反身躍起,縱入人叢。李可秀大出意外,急叫:“沅兒,沅兒,迴來!”她早已衝入後殿,隻見餘魚同揮笛正與五六名侍衛惡戰,形同拚命。李沅芷叫道:“師哥,我來了!”餘魚同一聽,心中大喜,精神倍長,唰唰唰數笛一輪急攻,李沅芷仗劍上前助戰,將眾侍衛殺退。兩人攜手跟著駱冰,向前直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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