駱冰叫道:“好,好,李家妹妹答應了。十四弟,你拿什麽東西下定。”餘魚同身上一摸,除了銀兩之外,什麽也沒帶,正感為難,忽然觸手一涼,卻是他金笛被張召重所削斷的那一段,撿起來想日後再要金匠焊上去的,當下摸了出來。說道:“師叔,小侄身邊沒什麽貴重物事。這段笛子倒是純金的。”陸菲青笑道:“這再好也沒有,等將來你們大喜之日,再把兩段金笛鑲在一起。”群雄紛紛向兩人道賀。李沅芷不肯接,駱冰硬把半截金笛塞在她手裏,笑問:“你拿什麽迴給他呀?”


    李沅芷這時滿心歡暢,容光煥發,笑道:“我什麽也沒有。”陸菲青笑道:“沅兒,你使的暗器不也是純金的。”駱冰拍手笑道:“不錯。”將她暗器囊搶了過來,撿了十枚芙蓉金針,交給餘魚同收起。陳家洛笑道:“這可稱之為‘針笛奇緣’了!”


    香香公主見大家興高采烈,問陳家洛做什麽。陳家洛說了,香香公主大喜,一手挽了他手臂,一手挽了姊姊,走上前去,除下手上的白玉戒指,套在李沅芷手指上,說道:“我們三個,給你,恭喜你!”霍青桐忽然暗自神傷:“如不是你女扮男裝,攪出這番事來……”陳家洛笑道:“咱們若在玉宮裏帶了幾柄玉刀玉劍出來,倒可送給他們作賀禮。”霍青桐微微一笑,點了點頭。


    袁士霄和天山雙鷹已向霍青桐問明了三人自狼群脫險、同入玉宮的經過,又見三人相互間神情親密,看來陳家洛並非喜新棄舊,忘義負心,姊妹倆十分和睦,霍青桐對他和妹子亦無怨恨之意,三老都感欣慰。天山雙鷹均想:“幸虧當日沒魯莽殺了這二人,否則袁大哥固然不依,連我們徒兒也要……”也要如何,卻是難以設想了。


    文定道賀已畢,眾人分別借故走開。餘魚同見四周已無旁人,說道:“師妹,張召重那奸賊在哪裏呀?”李沅芷見他全無溫存之態、纏綿之意,第一句話就問張召重,心中老大不快,慍道:“我怎知道呀?”


    餘魚同臉色慘白,忽地跪下,咚咚咚的向她磕了三個響頭,哭道:“我當年家破人亡,不能自立,幸蒙恩師見憐收留,授我武藝。我未能報答恩師一點半滴恩情,他就慘遭張召重害死。師妹,求求你指點一條明路。”這一下大出李沅芷意料之外,見他又磕下頭去,不覺狼狽失措,忙伸手拉起,摸出手帕丟給他,柔聲道:“快擦幹眼淚,我帶你去就是。”


    突然間忽喇一聲,駱冰從山後拍手跳了出來,唱道:“小秀才,不怕醜,怕老婆,忙磕頭!”李沅芷羞得滿臉通紅,跳起身來向內急奔。餘魚同一呆。駱冰揮手叫道:“快追上去呀!”餘魚同立時醒悟,拔足跟去。駱冰高聲大叫,眾人隨後一齊追去。


    張召重苦等李沅芷不迴,吃了些幹糧,心頭思潮起伏,盤算脫險之後如何邀集幫手,大破紅花會。又想李沅芷是提督之女,人又美貌,自己壯年未婚,如能娶她為妻,於功名前途大有好處,此女看來嬌生慣養,頗為驕縱,對她倘若用強,隻怕反而壞了大事,從迴疆迴到杭州路途遙遠,一路上使點計謀,把她騙上手再說。如意算盤打得正響,前麵人影一晃,正是李沅芷笑吟吟的迴來。


    張召重大喜,迎了上去,忽然李沅芷身後一人倏地撲將上來。張召重一驚,退開兩步,左掌“撥雲見日”,向旁掠出。那人從他掌下穿過,右手斷笛疾戳,左手兩指前伸,直撲到他懷裏。張召重看清楚那人是馬真的徒弟餘魚同,心中一寒,右掌“白露橫江”格開,左手迎擊,待他閃避,右手已抓住他後心,猛喝一聲,將他向山岩上摜了過去。


    李沅芷大驚,撲上抱住,但張召重這一摜勁力奇大,帶得她也向山石上撞去,突覺背心有人雙掌輕擋,推得她和餘魚同一齊摔在地下,雖然跌得狼狽,卻未受傷,兩人雙雙躍起,才知是陸菲青出掌相救。餘魚同道:“師妹,多謝你又救了我一次。”李沅芷白了他一眼,低聲道:“你還向我說這個‘謝’字?”


    張召重眼見強敵齊至,轉身要逃,隻聽身旁唿唿兩響,兩人已掠過身邊,擋在前麵,正是袁士霄和陳正德,背後陸菲青喝道:“姓張的,你還待怎的?跟我們走吧!”張召重霎時間萬念俱灰,哼了一聲,轉身垂手走出。當下陸菲青、陳家洛、文泰來、霍青桐等在前,袁士霄、陳正德、關明梅等在後,將他夾在中間,走了出來。


    張召重本以為李沅芷不慎為敵人發見,眾人暗暗跟了進來,隻有自認晦氣,走了一程路,見前麵李沅芷側身和駱冰說話,笑逐顏開,顯見一股子喜氣從心中直透出來,這一下子氣炸心肺,咬牙切齒的暗罵:“好,原來是你這丫頭賣了我!”


    各人捕到元兇巨惡,無不歡喜異常,到太陽快下山時,已走出迷城。陳家洛拿出點穴珠索,對章進和心硯道:“把他反背捆了。”章進接過珠索。張召重忽地大吼一聲,猛竄出去,左手伸出,已勾住李沅芷手腕,夾手把凝碧劍奪過,右掌一招“白虹貫日”,使足全力向她後心擊去。李沅芷身子急偏,卻那裏避得開,這掌正中左臂,喀喇一響,手臂已斷,張召重第二掌隨著打到。陸菲青在他奪劍時已知不妙,第一掌打出時不及相救,這時猱身疾上,也是揮掌打出,直擊他太陽穴。張召重右掌翻轉,啪的一聲,雙掌相抵,各自震退數步。兩人自在師門同窗習藝以來,二十餘年中從未交過手。各自砥礪功夫,這時雙掌相震,都覺對方功力深厚,跟在師門時已大不相同。


    李沅芷身受重傷,倒在地下。駱冰把她扶起,見她已痛得暈了過去。袁士霄摸出一顆丸藥,塞在她口裏。群雄見張召重到此地步還要肆惡,無不大怒,團團圍住。


    張召重心想:“人人都有一死,我火手判官可要死得英雄!”橫劍當胸,傲然說道:“你們是一起來呢?還是一個個依次來?我瞧還是一齊上好些!”


    陳正德怒道:“你有什麽本事,敢說這樣的大話?我先來鬥鬥。”文泰來道:“陳老爺子,這奸賊辱我太甚,讓在下先上。”餘魚同叫道:“他害死我恩師,我本領雖不及他,但要第一個打。四哥,等我不成時你來接著。”眾人都恨透了他,紛要爭先。陳家洛道:“咱們不如來拈鬮。”袁士霄道:“他不是我對手,我不打了吧。”徐天宏道:“我們不是他對手,我和四嫂、九弟、十弟、十四弟、十五弟一起拈。我們六個人合力鬥他。”


    張召重道:“陳當家的,咱們在杭州時曾有約比武,這約會還作不作數呀?”陳家洛知他要挑自己動手,說道:“不錯,那次在獅子峰上你傷了手,咱們說定比武之約延期三個月,現下正好完了這個心願。”張召重道:“那麽我先陪陳當家的玩玩,另外眾位緩一步如何?”他和陳家洛多次交手,知他武功還遜自己一籌,如能將他擒住,用以挾製,或可設法脫身,倘若擒他不住,也要打死這個紅花會大頭腦,自己再死,也算夠了本。


    徐天宏猜到他心思,叫道:“擒拿你這奸賊,若要總舵主親自出手,要我們紅花會眾兄弟何用?九弟、十弟、十四弟,咱們上啊!”衛春華、章進、餘魚同、心硯都欺上兩步。


    張召重哈哈大笑,說道:“我隻道紅花會雖然犯上作亂,總還講江湖上道義。那知竟是沒信沒義的匪類!”


    陳家洛手一擺,道:“七哥,他不和我見個輸贏,死不甘心。姓張的,不論你使什麽奸計,今日要想逃命,那叫做癡心妄想。你上來!”張召重凝碧劍一抖,說道:“究竟還是你爽快,露兵刃吧!”陳家洛道:“用兵刃勝你,算得什麽英雄?我就是空手接著。”他自在玉宮中悟到上乘武功之後,自忖已有勝得張召重的把握。


    張召重大喜,有了這可乘之機,那肯放過,忙道:“要是我用劍勝不得你空手,我當場自刎,用不到旁人再動手。要是我勝了你呢?”陳家洛道:“那自有別位前輩和兄弟們接上。你是盼我說:勝了我就放你走路。嘿嘿,到了今天,你還不知早已惡貫滿盈麽?”張召重長劍挺伸,喝道:“人生在世,有誰不死?死活之事,張某也不放在心上。”陳家洛道:“在杭州提督府地牢之中,文四爺和我擒住你後饒你不死;獅子峰上、兆惠大營之外,又曾兩次饒你;日前在狼群,再救你一次性命。紅花會對你可算得仁至義盡。那知你至死不悟,今日不論如何,決不能再饒了。”張召重道:“你上吧,我也讓你四招不還手就是。”陳家洛道:“好!”縱身而上,劈麵兩拳。張召重矮身躲了開去,果然沒有還手。


    陳家洛右腳橫踩,乘張召重縱起身來,突然左腿鴛鴦連環,跟著右腿橫掃。照一般拳術,對手既然躍起,自然繼續攻他身子,使他身在空中,難以躲避,但陳家洛這一腿卻踢在他腳下空處,隻是時刻拿捏極準,敵人落下時剛好湊上。這正是“百花錯拳”中的精微之著,令人難以逆料。袁士霄見愛徒將自己所創拳術運用得十分巧妙,甚是得意,轉頭向關明梅道:“怎樣?”陳正德接口道:“果然不凡!”


    張召重見陳家洛突使怪招,不及閃避,隻得一劍“鬥柄南指”,向他胸口刺去。陳家洛收腿側身,兩下讓過。章進罵道:“無恥奸賊,你說讓四招,怎麽又還手了?”張召重臉一沉,更不打話,凝碧劍寒光起處,嗤嗤嗤一陣破空之聲,向陳家洛左右連刺。陸菲青暗暗心驚:“這惡賊劍法竟如此精進,當年師父壯盛之時,似也沒如此快捷。”提劍在手,凝神望著陳家洛,隻要他稍有失利,立即上前相救。隻見兩人愈打愈快,陳家洛的人影在劍光中穿來插去,張召重柔雲劍法雖精,一時也奈何他不得。


    旁邊餘魚同和駱冰扶著李沅芷,這時她已悠悠醒轉,隻覺臂上胸口,陣陣劇痛,睜眼見到餘魚同扶著自己,心中大慰。餘魚同道:“痛得還好麽?待會請陸師叔給你接骨,你忍一忽兒。”李沅芷微微一笑,又閉上了眼。


    香香公主拉著姊姊的手,道:“他怎麽不用兵器?勝得了麽?”霍青桐道:“咱們有這許多人,不用怕。”心硯焦急萬分,恨不得衝過去插手相助,問霍青桐道:“姑娘,你說公子沒危險麽?”霍青桐記起前事,白了他一眼,轉頭不理。心硯大急,想要分辯謝罪,一雙眼卻不敢離開陳家洛身上。


    文泰來虎目圓睜,眼光不離凝碧劍的劍尖。衛春華雙鉤鉤頭已被削斷,但仍緊緊握在手中,全身便如是一張拉滿了的弓一般。駱冰腕底扣著三柄飛刀,眼光跟著張召重的後心滴溜溜地打轉。


    李沅芷又再睜開眼來,忽然輕輕驚唿,向東指去。餘魚同轉頭望去,隻見麵前出現了一片奇景:遠處一座碧綠的大湖,水波清漪,湖旁白塔高聳,屋宇櫛比,竟是一座大城。餘魚同一驚跳起,但隨即想到這是沙漠中的海市蜃樓,景色雖奇,卻盡是虛幻。其餘各人凝神觀戰,都沒見到。


    李沅芷道:“那是什麽啊?咱們迴到了杭州嗎?”餘魚同低聲道:“那是太陽光反射出來的幻象。你閉上眼養一會兒神吧。”李沅芷道:“不,這寶塔是杭州雷峰塔。我跟爹爹去玩過的。爹爹呢?我要爹爹。”餘魚同允她婚事,本極勉強,隻是為了要給恩師報仇,一切全顧不到了,這時見她身受重傷,神智模糊,憐惜之念不禁油然而生,輕輕拍著她手背道:“咱們這就動身迴去,我跟你去見你爹爹。”李沅芷嘴角邊露出一絲微笑,忽問:“你是誰?”餘魚同見她雙目直視,臉上沒一點血色,害怕起來,答道:“我是你餘師哥,咱倆今兒定了親啊。以後我一定好好待你。”李沅芷垂下淚來,叫道:“你心裏是不喜歡我的,我知道。你快帶我見爹爹去,我要死啦。”眼望遠處幻象,道:“那是西湖,我爹爹在西湖邊上做提督,他……他……你認識他麽?”


    餘魚同心裏一陣酸楚,想起她數次救援之德,一片癡情,自己卻對她不加理睬,要是她傷重而死,如何是好?一時忘情,伸手把她摟在懷裏,低聲道:“我心裏是真正愛你的,你不會死。”李沅芷歎了口氣。餘魚同道:“快說:‘我不會死!’”李沅芷胸口一陣劇痛,又暈了過去。張召重恨怒之下,這一掌勁力淩厲,她斷臂之餘,胸口更受震傷。


    第十九迴


    心傷殿隅星初落 魂斷城頭日已昏


    這時張召重和陳家洛翻翻滾滾,已拆了一百餘招。初時陳家洛的“百花錯拳”變招迭出,張召重又在強敵環伺之下,不免氣餒,手中雖有兵刃,卻也不敢莽進,既要解拆對方古怪繁複、不成章法的拳術,又要找尋空隙,想一舉將他擒住,再見陸菲青、駱冰、霍青桐等人手中似都扣著暗器,於是更加嚴守門戶,不敢露出絲毫空隙,以防旁人暗襲,這樣一分神,雙方打成了平手。再拆數招,張召重心想:“再耗下去,是何了局?就算勝了對手,他們和我車輪大戰,打不死我,也把我拖得累死。”這時對“百花錯拳”的格局已大致摸熟,即使對方突使怪招,也可應付得了,膽子既壯,劍法忽變。


    他柔雲快劍施展開來,記記都是進手招數,倏地一招“耿耿銀河”,凝碧劍疾揮橫削,千頭萬緒般亂點下來,真若天上繁星一般。陳家洛忽地跳出圈子,要避開他這番招招相連的攻勢,再行迴擊。衛春華和章進齊向張召重撲去。


    凝碧劍“耿耿銀河”招術尚未使完,張召重更不停手,颼颼兩劍,衛章兩人均已帶傷。文泰來猛喝一聲,挺刀正要縱前,陳家洛已掠過他身邊,隻見張召重身手之中,處處皆是破綻瑕疵,輕輕兩掌,打向張召重臉上空門。這兩掌看來全不使力,但部位恰到好處,他不論低頭躲避還是迴劍招架,都已不及,隻聽聲音清脆,啪啪兩下耳光。張召重又驚又怒,提劍退出三步,瞋目怒視。衛章兩人乘機退下,好在受傷均不甚重,駱冰和心硯分別給他們包紮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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