袁士霄眉頭一皺,說道:“他們不肯動手,隻剩下了你一個,那怎麽辦?我三十歲那一年,曾向祖師爺立過重誓,從此而後,決不跟人單打獨鬥。”說著向天山雙鷹瞥了一眼。原來他當年生怕自己妒火焦焚、狂性大發之下,竟爾將陳正德打死,是以立此重誓,約束自己,當下又道:“大胡子,隻好麻煩你了。”


    阿凡提解下背上鍋子,笑道:“好吧,好吧,好吧。”唿的一聲,鍋子當頭向張召重罩到。張召重向左躍開,凝神瞧他使的是什麽兵刃,隻見黑黝黝,圓兜兜,一麵凹進,一麵凸出,凸的一麵還有許多煤煙,竟像是隻鐵鍋。阿凡提笑道:“你心裏一定在想:這是什麽呀?倒像是隻鍋子。跟你說,這正是一隻鍋子。你們清兵無緣無故的到迴部來,打爛了許多鍋子,害得我們迴人吃不了飯。好哇,現今鍋子來打清兵啦!”語聲未畢,又即揮鍋向張召重當頭罩下。


    張召重一招“仙鶴亮翅”,倏地斜穿閃過,迴手出掌,向對方肩頭打到。阿凡提身子微挫,左手在鍋底一擦,一手煤煙往他臉上抹去。


    張召重自出道以來,身經百戰,從未遇到過這樣的怪人,隻見他右手提鍋,左手抹煙,腳步歪歪斜斜,不成章法,然而自己攻出的兇狠招數,卻每次都給他輕易避開,那裏敢有絲毫怠忽,當下展開無極玄功拳,抱元歸一,全身要害守得毫無漏洞。道路本極狹窄,地下又是山石嶙峋,兩人擠在這兇險之地,攻守拒擊,登時鬥得激烈異常。袁士霄歎道:“奸賊呀奸賊,憑你這身功夫,本來也是難得之極的了,若不是心地如此歹毒,我老頭子忍不住要起愛才之心。”餘魚同忙道:“不行,老爺子,不行!”


    心硯問衛春華道:“九哥,這位胡子大爺使的是什麽招術?”衛春華搖搖頭。這邊天山雙鷹、陸菲青、文泰來等也不明阿凡提的武功家數,都暗暗稱奇。突然間阿凡提左腿飛踢,鍋子橫擊,張召重無處躲避,急從鍋底鑽出。不料阿凡提左掌張開,正候在鍋子底下。張召重待得驚覺,已不及閃避,當下左拳一個“衝天炮”,猛向鍋底擊去。阿凡提叫道:“吃飯家夥,打破不得!”鍋子向上一提,隨手抹去,張召重臉上已被抹上五條煤煙。


    兩人均各躍開。阿凡提叫道:“來來來,勝負未決,再比一場。”張召重望著他手中鐵鍋,瞋目不語。阿凡提道:“呀,是了,你沒帶兵刃,輸了也不服氣。”轉頭對李沅芷道:“大姑娘,你的切菜刀借給胡蘿卜用一下。”


    兩人相鬥之時,李沅芷挨得最近,隻待張召重一被鍋子罩住,立即搶上一劍,豈知自己心事竟被這怪俠說了出來,不覺滿臉緋紅。阿凡提說話素來瘋瘋癲癲,旁人聽他管張召重叫“胡蘿卜”,也都不以為意,那知中間另藏著一段風光旖旎的女兒情懷。阿凡提見她不動,把嘴俯在她耳邊,低聲說道:“你把切菜刀給他,我仍然能抓住他。”李沅芷點點頭,擲出長劍,叫道:“劍來了,接著!”


    張召重右手一抄接住劍柄,突然轉身,左手急揚,一把芙蓉金針向阻住退路的徐天宏、衛春華諸人迎麵擲去。徐天宏等知道厲害,疾忙俯身,隻覺頭頂風聲颯然,張召重已竄了過去。他奔到哈合台身邊,伸左手扣住了他右手脈門,叫道:“快走!”


    哈合台登時身不由主,被他拉著往迷城中急奔。滕一雷與顧金標不及細思,隨後跟去。這一來變起倉卒,等徐天宏等站起身來,四人已轉了彎。袁士霄和阿凡提均各大怒,倏地拔起身子,如兩隻大鶴般從徐天宏等頭頂躍過。天池怪俠身法好快,人未落地,已一把抓住滕一雷的後領,把他一個肥肥的身軀甩了起來。滕一雷也不知道抓著他的是誰,隻覺身子懸空,使不出力,忙揮獨足銅人向後疾點,忽覺自己身子被一股極大力量擲了出去,隻慘叫得一聲,已撞在半山腰裏,腦漿迸裂而死。


    袁士霄擲死滕一雷,腳下毫不停留,轉了個彎,見前麵是三條歧路,不知張召重從那一條路逃走,向右一指,叫道:“大胡子,你追這邊。”又向左一指,對天山雙鷹道:“你們兩位追這邊。”自己從中間那條路上追了下去。片刻之間,四人廢然折迴,都說隻轉了一個彎,前麵又各出現岔路,無從追尋。


    徐天宏在路上仔細察看,說道:“這堆狼糞剛給人踏了兩腳,他們定是循著狼糞向內逃竄。”袁士霄道:“不錯,快追。”眾人隨著狼糞追進,直趕到白玉峰前,仍不見張召重等三人的蹤影。


    眾人在各處房屋中分頭搜尋,不久衛春華就發見了峰腰中的洞穴。袁士霄和陳正德首先躍上,接著陸菲青、文泰來、關明梅等也都縱了上去。其他輕功較差的,由陸菲青和文泰來一一用繩子吊上,最後剩下心硯。阿凡提笑道:“小兄弟,我試試你的膽子!”一把抓住他後心,喝道:“接著!”把他身子向洞口拋去,文泰來一把抱住,阿凡提隨即跳上。


    這時袁士霄剛推開了石門。那門向內而開,要是外麵被人扣住,裏麵千軍萬馬也衝突不出,但自外入內卻十分容易。原來當年那暴君開鑿山腹玉宮,自恃迷城道路千岔萬迴,外敵決難侵入,耽心的反是變生肘腋,內叛在山腹負隅頑抗,因此把宮門造成如此模樣。


    袁士霄當先急行,眾人在甬道中魚貫而入。徐天宏折下了桌腳椅腳,點成火炬,各人分著拿了。追到大殿上時,各人兵刃都被磁山吸去,不免大吃一驚。阿凡提身手敏捷,搶上將飛出的鐵鍋一把抓住,才沒打破。眾人追敵要緊,也不及細究原因,拾迴兵刃,緊緊抓住,直入玉室,見床邊又有一條地道。眾人愈走愈奇,在這山腹之內誰都不敢作聲,隻是跟著袁士霄疾走。突然眼前大亮,隻見碧綠的池邊六人夾水而立。遠遠望去,池子那邊是陳家洛、霍青桐和香香公主,這邊就是張召重、顧金標和哈合台了。


    眾人大喜,心硯高聲大叫:“少爺,少爺,我們都來啦!”


    文泰來等快步迎上。關明梅大叫:“孩子,你怎樣?”霍青桐叫道:“師父師公,我很好!請你們快將這奸賊殺了。”說著向顧金標一指。陳正德上次空手出戰三魔,險些吃虧,這時再不托大,拔出長劍,向顧金標左肩刺去。顧金標二次進來時已在大殿上拾迴兵刃,當下抖動虎叉,和陳正德鬥了起來。這邊關明梅和哈合台也動上了手。


    群雄各執兵刃,慢慢圍攏,監視著張召重。李沅芷的劍借了給張召重,陸菲青把在杭州獅子峰上奪自張召重的凝碧劍給了她。


    顧哈兩人情急拚命,勉強支持了十餘招,雙鷹的三分劍術愈逼愈緊,兩人隻有招架的份兒。劍光飛舞中隻聽陳正德一聲猛喝,顧金標胸口見血。陳正德接著又是一劍,指向對方下盤。顧金標向左急避,陳正德飛起一腿,撲通一聲,水花四濺,顧金標跌入翡翠池中,一縷鮮血從池水中泛了上來。


    那邊哈合台也已被關明梅劍光罩住。餘魚同想起哈合台數次相救之德,知道師叔與雙鷹交情甚好,忙對陸菲青道:“師叔,這個不是壞人,你救他一救。”陸菲青道:“好。”見關明梅上刺一劍,下刺一劍,左刺一劍,右刺一劍,哈合台滿頭大汗,臉無人色,不住倒退。陸菲青突然躍出,錚的一聲,白龍劍架開了關明梅長劍,叫道:“陳大嫂,這人還不算壞,饒了他吧。”關明梅見陸菲青說情,總得給他麵子,當即收劍。陸菲青轉過頭來,見哈合台不住喘息,因使勁過度,身子抖動,喝道:“快謝了關大俠不殺之恩。”


    哈合台心想大丈夫要人饒了自己,活著又有何意味,叫道:“我何必要她饒命!”又要撲上廝殺,忽聽水聲一響,顧金標從水麵下鑽了出來,慢慢遊近池邊,哈合台拋去彎刀,搶過去拉起。顧金標受傷甚重,又喝了不少水,委頓不堪。哈合台不住給他胸口揉搓,毫不理會身邊眾人。霍青桐奔到臨近,罵了聲:“奸賊!”挺劍向顧金標胸口刺去。


    哈合台情急之下,舉臂擋格。霍青桐一劍直下,眼見就要將他手臂削斷。袁士霄想起他引狼入阱時之功,撿起一塊小石子擲出,當的一聲,霍青桐手臂發麻,長劍震落在地,不禁一呆。袁士霄道:“料理了那姓張的惡賊再說,這兩人逃不了。”


    張召重被群雄圍住,見顧哈兩人惡戰之後,束手待縛,文泰來、阿凡提、陳家洛、陸菲青等四下牢牢監視,那裏更有脫身之機,搖頭長歎,正要拋劍就戮,忽然陸菲青身後一人閃出,正是李沅芷。她手執長劍,直衝過來,罵道:“你這奸賊!”眾人一楞之間,李沅芷已撲到張召重身前,低聲道:“我來救你。”唰唰唰數劍,疾刺而至。張召重不明她是何用意,連避數劍。李沅芷忽然腳下假意一滑,向前一撲,低聲道:“快拿住我。”張召重大悟,乘她一劍削來,舉劍擋格,左手已抓住她手腕,當的一聲,自己長劍已被削斷,一瞥之下,見她手中所持竟是自己的凝碧劍,真是喜上加喜。


    這時文泰來、餘魚同、衛春華、陳正德同時搶上救人。張召重搶過凝碧劍揮了個圈子,金笛雙鉤一起斷折。文泰來和陳正德疾忙收招,兵刃才沒受損。張召重將寶劍點在李沅芷後心,喝道:“讓道!”這一下變出不意,眾人眼見巨奸就縛,那知李沅芷少不更事,勇猛貪功,反而變成他的護身符。


    李沅芷假意軟軟的靠在張召重肩頭,似乎被他點中穴道,動彈不得。張召重見眾人麵麵相覷,不敢來攻,正要尋路出走,李沅芷在他耳邊低聲道:“迴到山腹中去。”他一想不錯,大踏步走向地道。


    袁士霄和陳正德惱怒異常,一個撿起一粒石子,一個摸出三枚鐵菩提,齊向張召重後心打去。張召重弓背俯身,讓過暗器,腳下絲毫不停,奔入地道。隻聽得李沅芷大叫一聲:“啊喲!”陸菲青一驚,叫道:“大家別蠻幹,咱們另想別法。”他也真怕張召重不顧一切,傷害了他徒兒。


    眾人緊跟張召重身後,追入地道,隻霍青桐手執長劍,怒目望著顧金標。哈合台忙著給盟兄包紮胸前傷口,對身旁一切猶如不聞不見。陳家洛怕霍青桐孤身有失,走到地道口前停了步,對香香公主道:“咱們在這裏陪你姊姊。”


    張召重拉著李沅芷向前急奔,眾人不敢過分逼近,甬道中轉彎又多,無法施放暗器。奔完甬道,眼見張召重就要越過石門,袁士霄一挫身,正要竄上去攻他後心,黑暗中隻聽得一陣嗤嗤嗤之聲,忙貼身石壁,叫道:“大胡子,鐵鍋!”阿凡提搶上兩步,鐵鍋倒轉,一陣輕輕的錚錚之聲過去,鐵鍋中接住了數十枚芙蓉金針。


    阿凡提叫道:“炒針兒吃啊,炒針兒吃呀!”就這樣緩得一緩,張召重和李沅芷已奔出石門,兩人合力將門拉上。袁士霄和陳正德搶上來拉門,但石門內麵無可資施力之處。兩人都是火氣奇大,這時豈有不破口怒罵之理?


    張召重又將金斧斧柄插入鐵環,喘了一口長氣,對李沅芷道:“多謝李小姐相救!”李沅芷笑道:“我爸爸和張師叔都是朝廷命官,我自然要救你。”張召重道:“李軍門近來安好,太夫人安好。”說著打千請安,竟是按著官場規矩行起禮來。


    李沅芷道:“你是我師叔,我可不敢當。咱們快想法逃走。師父一定瞧得出是我救你,要是給他追上了,可沒命啦。”張召重道:“他們人多,咱們快迴內地,多約幫手,再來擒拿。”李沅芷道:“他們一定迴去池邊,繞道追過來。張師叔,得快想法子。在這大漠之上,可不容易逃脫啊!”張召重武功甚高,人也奸猾,計謀卻是平平,當下皺起了眉頭,一時想不出法子。李沅芷似乎焦急異常,伏在石上哭泣起來。


    張召重忙加勸慰:“李小姐,別怕,咱們一定逃得了。”李沅芷哭道:“就算逃出了迷城,不用一兩天,又得給他們趕上。媽呀,嗚嗚……媽呀!”張召重給她哭得心煩意亂,不住搓手。李沅芷忽然破涕為笑,問道:“你小時候捉過迷藏嗎?”


    張召重自幼父母雙亡,五歲時就由師父收養學藝,馬真和陸菲青都比他年長得多,因此這些孩子的玩意都沒玩過,當下臉現迷惘之色,搖了搖頭。李沅芷道:“咱們在迷城中躲了起來。他們一定找不到,以為咱們逃出去啦,在外麵拚命追趕。咱們過得三四天再慢慢出來。”張召重大拇指一翹,道:“李小姐真聰明!”隨即道:“可是咱們沒帶糧食,三四天……”李沅芷道:“外麵馬背上又有幹糧又有水。”張召重喜道:“好,咱們快躲起來。”兩人緣著長索攀上峰腰洞口。這長索是張召重和三魔上次進出山腹時所留,哈合台是牧人,身上愛帶長索。兩人轉身出洞,再沿山壁溜下,各自牽了一匹馬,向外奔出。


    走到分歧路口,李沅芷道:“你瞧地下這狼糞,本來出外是往左,咱們偏偏往右……”說到這裏,見牽著的那匹馬尾巴揚起,就要拉糞,忙取下馬背上的糧袋水囊,把兩匹馬的馬頭牽過向左,猛力一鞭,兩馬負痛,放蹄疾奔而去。張召重愕然不解,問道:“什麽?”李沅芷笑道:“他們尋到這裏,見馬蹄印和新鮮馬糞都在左邊正路上,自然向左邊追出去。”張召重大喜,連讚:“妙計,妙計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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