陳家洛一聽,頓時呆了。《莊子》這部書他爛熟於胸,想到時已絲毫不覺新鮮,這時忽被一個從未讀過此書的人一提,真所謂茅塞頓開。“庖丁解牛”那一段中的章句,一字字在心中流過:“三年之後,未嚐見全牛也。方今之時,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視,官知止而神欲行。依乎天理,批大卻,導大窾,因其固然……”再想到:“彼節者有間,而刀刃者無厚,以無厚入有間,恢恢乎其於遊刃必有餘地矣。……行為遲,動刀甚微,謋然已解,如土委地,提刀而立,為之四顧,為之躊躇滿誌。”心想:“那庖丁看到的,隻是牛身上關節與筋骨之間的空處,那便是有間。牛刀不能斬在筋骨和肌肉上,隻要向空處輕輕劃過,一條大牛便毫不費力的散成了散塊。”又想:“張召重這廝武功中必有破綻,我隻消看出他的破綻,那便是有間,手掌微微一動,以無厚入有間,就把那奸賊殺了……”霍青桐姊妹見他突然出神,互相對望了幾眼,不知他在想什麽。


    陳家洛忽道:“你們等我一下!”飛奔入內,隔了良久,仍不出來。兩人不放心了,一同進去,隻見他喜容滿臉,在大殿上的骸骨旁插掌踢足。香香公主大急,以為他神智胡塗了,叫道:“你幹麽呀?”陳家洛全然不覺,舞動了一會,又呆呆瞪視另一堆骸骨。香香公主叫道:“你別嚇人呀,來吧!”隻見他依照著一具骸骨的姿勢,手足又動了起來,叫道:“有間!”順著那骸骨的臂骨,斬向敵身。


    霍青桐聽他在舉手投足之中勢挾勁風,恍然大悟,原來他是在鑽研武功,拉著妹子的手道:“別怕,他沒事,咱們在外麵等他吧!”


    兩人迴到翡翠池畔,香香公主問道:“姊姊,他在裏麵幹麽呀?”霍青桐道:“想是他看了那些竹簡之後,悟到了武功上的奇妙招數,在照著骸骨的姿勢研探,咱們別去打擾他。”香香公主點點頭,隔了一會,又問:“姊姊,你怎麽不也去練?”霍青桐道:“竹簡上的漢字很古怪,我不明白,再說,他練的武功很高深,我還不能練。”香香公主歎了一口氣,道:“現下我知道了。”霍青桐道:“什麽?”香香公主道:“大殿上那許多骸骨,原來生前都會高深武功,他們兵器給磁山吸去之後,就空手和桑拉巴手下的武士對打。”霍青桐道:“對啦。不過這些人也未必武功極好,料來他們學會了幾招最厲害的殺手,在緊急關頭就打中敵人的要害,和敵人同歸於盡。”香香公主道:“唉,這許多人都很勇敢……啊喲,他學來幹什麽呢?難道也要和敵人同歸於盡嗎?”霍青桐道:“不,武功好的人,不會和敵人同歸於盡的。他定是在鑽研這些招數的奇妙之處。”


    香香公主微微一笑,道:“那我就放心啦!”望著碧綠的湖水,忽道:“姊姊,咱們一起下去洗澡好麽?”霍青桐笑道:“真胡鬧。他出來了怎麽辦?”香香公主笑道:“我真想下去洗澡。”望著清涼的湖水呆呆出神,輕輕的道:“要是我們三個能永遠住在這裏,那可有多好!”霍青桐怦然心動,滿臉暈紅,忙仰頭瞧著白玉山峰。


    等了良久,陳家洛仍不出來。香香公主脫下皮靴,把腳放在水裏,將頭枕在姊姊腿上,望著天上悠悠白雲,慢慢睡著了。


    第十八迴


    驅驢有術居奇貨 除惡無方從佳人


    餘魚同和李沅芷一起出來尋訪霍青桐,自然明白七哥派他們二人同行的用意。李沅芷一片深情,數次相救,他自衷心感激,然她越是情癡,自己越是不由自主的想避開她,什麽原因可也說不上來。一路上李沅芷有說有笑,他卻總是冷冷的。李沅芷惱了,一天早晨,偷偷躲在一個沙丘後麵,瞧他是否著急。那知他見她不在,叫了幾聲沒聽得答應,就逕自向前走了。李沅芷氣苦之極,在沙丘後麵哭了一場,打起精神再追上去。餘魚同淡淡的道:“啊,你在後麵,我還道你先走了呢!”饒是李沅芷機變百出,對這心如木石之人卻是束手無策。她打定了主意:“他真逼得我沒路可走之時,我就一劍抹了脖子。”


    行到中午,忽見迎麵沙漠中一跛一拐的行來一頭瘦小驢子,驢上騎著一人,一顛一顛的似在瞌睡。走到近處,見那人穿的是迴人裝束,背上負了一隻大鐵鍋,右手拿了一條驢子尾巴,小驢臀上卻沒尾巴,驢頭上竟戴了一頂清兵驍騎營軍官的官帽,藍寶石頂子換成了一粒小石子。那人四十多歲年紀,頦下一叢大胡子,見了二人眉開眼笑,和藹可親。


    餘魚同心想霍青桐在大漠上英名四播,迴人無人不知,便勒馬問道:“請問大叔,可見到翠羽黃衫麽?”卻耽心他不懂漢語。那知那人嘻嘻一笑,以漢語問道:“你們找她幹麽呀?”餘魚同道:“有幾個壞人來害她,我們要通知她提防。要是你見著她,給帶個訊成不成呀?”那人道:“好呀!怎麽樣的壞人?”李沅芷道:“一個大漢手裏拿個獨腳銅人,另一個拿柄虎叉,第三個蒙古人打扮。”那人點頭道:“這三個人確是壞蛋,他們想吃我的毛驢,反給我搶來了這頂帽子。”餘李兩人對望了一眼。餘魚同道:“他們還有同伴麽?”那人道:“就是這個戴官帽的了,你們是誰呀?”餘魚同道:“我們是木卓倫老英雄的朋友。這幾個壞蛋在那裏?可別讓他們撞著翠羽黃衫。”那人道:“聽說霍青桐這小妮子很不錯哪。要是四個壞蛋吃不到我毛驢,肚子餓了,把這大姑娘烤來吃了,可不妙啦!”


    李沅芷心想關東三魔有勇無謀,多加一個清軍軍官,渾不必放在心上,不如找上前去,想法結果了他們,教這瞧不起人的餘師哥佩服我的手段,於是問道:“他們在那裏?你帶我們去,給你一錠銀子。”那人道:“銀子倒不用,不過得問問毛驢肯不肯去。”把嘴湊在驢子耳邊,嘰哩咕嚕的說了一陣子話,然後把耳朵湊在驢子口上,似乎用心傾聽,連連點頭。


    二人見他裝模作樣,瘋瘋癲癲,不由得好笑。那人聽了一會,皺起眉頭說道:“這驢子戴了官帽之後,自以為了不起啦。它瞧不起你們的坐騎,不願意一起走,生怕沒麵子,失了自己身分。”餘魚同一驚:“這人行為奇特,說話皮裏陽秋,罵盡了世上趨炎附勢的暴發小人,難道竟是一位風塵異人?”


    李沅芷瞧他的驢子又跛又瘦,一身汙泥,居然還擺架子,不由得噗哧一笑。那人眼睛一橫道:“你不信麽?那麽我的毛驢就跟你們的馬匹比比。”餘李二人胯下都是木卓倫所贈駿馬,和這頭跛腿小驢自有雲泥之別。李沅芷道:“好呀,我們贏了之後,你可得帶我們去找那三個壞蛋。”那人道:“是四個壞蛋。要是你們輸了呢?”李沅芷道:“隨你說吧。”那人道:“那你就得把這頭毛驢洗得幹幹淨淨,讓它出出風頭。”李沅芷笑道:“好吧,就是這樣。咱們怎樣個比法?”


    那人道:“你愛怎樣比,由你說便是。”李沅芷見他說話十拿九穩,似乎必勝無疑,倒生了一點疑慮,心想:“難道這頭跛腳驢子當真跑得很快?”靈機一動,道:“你手裏拿著的是什麽呀?”那人把驢子尾巴一晃,道:“毛驢的尾巴。它戴了官帽,嫌自己尾巴上有泥不美,就此不要了。”餘魚同聽他語帶機鋒,含意深遠,更加不敢輕忽,向李沅芷使個眼色,要她留神。


    李沅芷道:“你給我瞧瞧。”那人把驢尾擲了過來,李沅芷伸手接住,隨手玩弄,一指遠處一個小沙丘,道:“咱們從這裏跑到那沙丘去。你的驢子先到是你勝,我的馬先到是我勝。”那人道:“不錯,我的驢子先到是我勝,你的馬先到是你勝。”李沅芷對餘魚同道:“你先去那邊,給我們作公證!”餘魚同道:“好!”拍馬去了。


    李沅芷道:“走吧!”語聲方畢,猛抽一鞭,縱馬直馳,奔了數十丈,迴頭望去,見那毛驢一跛一拐,遠遠落在後麵。她哈哈大笑,加緊馳驟,突然之間,一團黑影從身旁掠過,定睛看時,竟是那人把驢子負在肩頭,放開大步,向前飛奔。她這一驚非同小可,險些坐鞍不穩,跌下馬來,疾忙催馬急追。但那人奔跑如風馳電掣一般,始終搶在馬頭之前。不到片刻,兩人奔到沙丘,終於是騎人的驢比人騎的馬搶先了丈餘,先上沙丘。李沅芷把手中驢尾用力向後擲出,縱馬奔上沙丘,叫道:“我的馬先到啦!”


    那人和餘魚同愕然相顧,明明是驢子先到,怎麽她反說馬先到?那人道:“喂,大姑娘,咱們說好的:驢子先到我勝,你的馬先到你勝,是不是?”李沅芷伸手掠著在風中飛揚的秀發,說道:“不錯。”那人道:“咱們並沒說一定得人騎驢子,是不是?”李沅芷道:“不錯。”那人道:“不管是人騎驢,還是驢騎人,總之是驢子先到。你得知道,它是戴官帽的,笨驢做了官,可就爬在人的頭上啦。”


    李沅芷道:“咱們說好的,驢子先到你勝,馬先到我勝,是不是?”那人道:“對啦!”李沅芷道:“咱們並沒說,到了一點兒驢子也算到,是不是?”那人一拉胡子,神色迷惘,說道:“這我可胡塗啦,什麽叫做‘到了一點兒驢子’?”李沅芷指著那條被她遠遠擲在後麵的驢尾巴,道:“我的馬整個兒到了,你的驢子可隻到了一點兒,它的尾巴還沒有到!”


    那人一呆,哈哈大笑,說道:“對啦,對啦!是你贏了,我領你們去找那四個壞蛋去吧。”過去拾起驢尾,對驢子道:“笨驢啊,你別以為戴了官帽,就不要你那泥尾巴啦!人家可沒忘記啊。你想不要,人家可不依哪。”縱身騎上驢背,道:“笨驢啊,你騎在人頭上騎不了多久,人又來騎你啦!”


    餘魚同見那驢子雖隻幾十斤重,就如一頭大狗一般,但能負在肩頭而跑得疾逾奔馬,卻非具深湛武功不可,忙上前行了一禮,說道:“我這個師妹很是頑皮,老前輩別跟她一般見識。請你指點路徑,待晚輩們去找便是,可不敢勞動你老大駕。”那人笑道:“我輸了,怎麽能賴?”轉過驢頭,叫道:“跟我來吧!”餘魚同見他肯一同前去,心中大喜。他知關東三魔武功驚人,和自己又結了深仇,若在大漠之中撞到,可實是一樁禍事,有這武功高強的大胡子迴人相助,就不怕了。


    三人並轡緩緩而行。餘魚同請教他姓名,那人微笑不答,不住瘋瘋癲癲的說笑話,可是妙語如珠,莊諧並作,或諷或嘲,李沅芷聽了也不禁暗自欽佩。


    跛腳驢子走得極慢,行了半日,不過走了三十裏路,隻聽後麵鸞鈴響處,徐天宏和周綺趕了上來。餘魚同給他們引見道:“這位是騎驢大俠,他老人家帶我們去找關東三魔。”徐天宏聽他說得恭敬,忙下馬行禮。那人也不迴禮,笑道:“你老婆該多歇歇了,幹麽還這般辛苦趕道啊?”徐天宏愕然不解。周綺卻麵上一紅,揚鞭催馬,向前疾奔。


    那人熟識大漠中道路,傍晚時分領他們到了一個小鎮。將走近時,隻見雞飛狗走,塵揚土起,原來一小隊清兵剛剛開到,眾迴人拖兒攜女,四下逃竄。徐天宏奇道:“清兵大部就殲,少數的殘餘也都已被圍,怎麽這裏又有清兵?”說話之間,迎麵奔來二十餘個迴民,後麵有十餘名清兵大聲吆喝,執刀追來。那些迴民突然見到騎驢的大胡子,大喜過望,連叫:“納斯爾丁·阿凡提,快救我們!”徐天宏等不懂他們說些什麽,隻聽見他們不住叫“納斯爾丁·阿凡提”,想來就是他的名字了。阿凡提叫道:“大家逃啊!”一提驢韁,向大漠中奔去,眾迴人和清兵隨後跟來。


    奔了一段路,距小鎮漸遠,幾名迴人婦女落了後,被清兵拿住。周綺忍耐不住,拔刀勒馬,轉身砍去,唿唿兩刀,將一名清兵的腦袋削去了一半。其餘清兵大怒,圍了上來。徐天宏、餘魚同、李沅芷一齊迴身殺到。周綺突然胸口作惡,眼前金星亂舞。一名清兵見她忽爾收刀撫胸,撲上來想擒拿,周綺“哇”的一聲,嘔吐起來,沒頭沒腦都吐在那清兵臉上。隻見他伸手在臉上亂抹,周綺隨手一刀將他砍死,不覺手足酸軟,身子晃了幾晃。徐天宏忙搶過扶住,驚問:“怎麽?”


    這時餘魚同和李沅芷已各殺了兩三名清兵。其餘的發一聲喊,轉頭奔逃。阿凡提把背上鐵鍋提在手中,伸手一揮,罩在一名清兵頭上,叫道:“鍋底一個臭冬瓜!”李沅芷挺劍刺去,那清兵眼被蒙住,如何躲避得開,登時了帳。阿凡提提起鐵鍋,又罩住了第二名清兵,李沅芷跟著一劍。也不知他用什麽手法,鐵鍋罩下,清兵必定躲避不開。他鍋子一罩,李沅芷跟上一劍,片刻之間,兩人把十多名清兵殺得幹幹淨淨。李沅芷高興異常,叫道:“胡子叔叔,你的鍋子真好。”阿凡提笑道:“你的切菜刀也很快。”


    餘魚同見李沅芷殺了許多清兵,心想:“她爹爹是滿清提督,她卻毫無顧忌的大殺清兵。那麽她的的確確是決意跟著我了。”心中又喜又愁,不禁長歎一聲。


    這時徐天宏擒住了一名清兵,逼問他這隊官兵從何而來。那清兵跪地求饒,結結巴巴的半天才說清楚。原來他們是從東部開到的援軍,聽說兆惠大軍兵敗,正分批兼程赴援。徐天宏從迴民中挑了兩名精壯漢子,請他們立即到葉爾羌城外去向木卓倫報信,以便布置應敵,兩名迴人答應著去了。徐天宏在那清兵臀上踢了一腳,喝道:“滾你的吧!”那清兵沒命的狂奔而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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