張召重見強敵離去,登時精神大振。皇帝派他來尋訪陳家洛和香香公主,這兩人不知有否膏於狼吻,必須去訪查確實,以便迴奏。他想:“姓陳的小子和這兩個女人倘若都給狼吃了,那沒話說。要是還活著,那小子武功隻比我稍遜一籌,霍青桐一出手相助,我馬上要敗,還是攛掇這三魔同去為妙。”於是一扯顧金標的袖子,兩人走開幾步。張召重低聲道:“顧二哥,你想不想你那美人兒?”顧金標隻道他存心譏嘲,怒道:“你待怎樣?”張召重道:“我和那姓陳的小子有仇,要去殺他,你如同去,那美人就是你的了。”顧金標遲疑道:“隻怕這三人都已給狼吃了……老大又不知肯不肯去?”張召重道:“要是給狼吃了,那是你沒福消受。你老大嗎,我去跟他說。”顧金標點點頭,心想:“老大不好女色,不見得肯同去。”


    張召重走到滕一雷跟前,說道:“滕大哥,我要去找那姓陳的小子算帳。要是你肯相助一臂之力,他那柄短劍就是你的。”如此寶物,學武的人那個不愛?滕一雷想:就算陳家洛已葬身狼腹,那短劍也決吃不下去,當下就答應了。張召重大喜,隻聽滕一雷叫道:“老四,咱們走吧。”哈合台正在沙城牆頂,與眾迴人興高采烈的談論狼群,聽老大相唿,轉頭叫道:“那裏去?”滕一雷道:“去找紅花會陳當家他們。要是他們屍骨沒給吃完,就給他們葬了,也算是大家相識一場。”哈合台自與餘魚同及陳家洛相識之後,對紅花會人物很是欽佩,聽滕一雷說要去給陳家洛安葬,自表讚同。當下四人向迴人討了幹糧食水,上馬向北,循原路迴去。


    走到半夜,滕一雷想就地宿歇,張召重與顧金標卻極力主張連夜趕路,又行了一陣,皓月在天,照得如同白晝一般,忽見路旁一個人影一閃,鑽進了一座石砌的大墳之中。四人起了疑心,縱馬來到墳前。張召重喝問:“什麽人?”


    過了半晌,一個頭戴花帽的迴人腦袋從墳墓的洞孔中探了出來,嘻嘻一笑,說道:“我是這墳裏的死人!”他說的是漢語,四人都不禁嚇了一跳。顧金標喝道:“是死人,這夜晚幹麽出來?”那人道:“出來散散心。”顧金標怒道:“死人還散心?”那人連連點頭,說道:“是,是,諸位說的對。算我錯啦,對不住,對不住!”說著把頭縮了進去。哈合台哈哈大笑。顧金標大怒,下馬伸手入墳,想揪他出來,那知摸來摸去掏他不著。


    張召重道:“顧二哥,別理他,咱們走吧!”四人兜轉馬頭,正要再走,忽見一頭瘦瘦小小的毛驢在墳邊嚼草。顧金標喜道:“幹糧吃得膩死啦,烤驢肉倒還真不壞!常言道:天上龍肉,地下驢肉。”縱馬上去,伸手牽住了韁繩,見驢子屁股光禿禿的沒有尾巴,笑道:“不知誰把驢尾巴先割去吃了……”


    話聲未畢,隻聽得颼的一聲,驢背上多了一人,月光下看得明白,正是剛才鑽進墳裏去的那人。他身手好快,一晃之間,已從墳裏出來,飛身上了驢背。四人不敢輕忽,忙勒馬退開。這人哈哈大笑,從懷裏拿出一條驢子尾巴,晃了兩晃,說道:“驢子尾巴上今天沾了許多汙泥,不大好看,因此我把它割下來了。”


    張召重見這人滿腮胡子,瘋瘋癲癲,不知是什麽路道,但適才上驢的身手好快,於是一提馬韁,坐騎倏地從毛驢旁掠過,右手揮掌向他肩頭打去。那人一避,張召重左手已把驢尾奪過,見驢尾上果然沾有汙泥,忽然間頭上一涼,伸手一摸,帽子卻不見了,隻見那人捧著那頂帽子,笑道:“你是清兵軍官,來打我們迴人。這頂帽兒倒好看,又有鳥毛,又有玻璃球兒。”


    張召重又驚又怒,隨手把驢尾擲了過去,那人伸手接住。張召重雙掌一錯,跳下馬來,叫道:“你是什麽人?來來來,咱們比劃比劃!”


    那人把張召重的官帽往驢頭上一戴,拍手大笑,叫道:“笨驢戴官帽,笨驢戴官帽!”雙腿一夾,毛驢向前奔出。張召重拔步趕去,突聽唿的一聲響,風聲勁急,有暗器擲來,當即伸手接住,冷冰冰,光溜溜,竟是自己官帽上那枚藍寶石頂子,更是怒不可遏,便這麽一阻,驢子已然遠去,當即拾起一塊石子,對準他後心擲去。


    那人卻不閃避,張召重大喜,心想這下子可有得你受的,隻聽當的一聲,石子打在一件鐵器之上,嗡嗡之聲不絕,便似是打中了鐵鈸銅鑼之類的樂器一般。那人大叫大嚷:“啊喲,打死我的鐵鍋啦,不得了,鐵鍋一定沒命啦。”四人愕然相對,那人卻去得遠了。張召重悻悻罵道:“這家夥不知是人是鬼?”三魔搖頭不語。張召重道:“走吧,這鬼地方真邪門,什麽怪物都有。”


    四人驅馬急馳,中途睡了兩個時辰,翌日一早趕到了迷城之外,雖見歧路岔道多得出奇,但狼糞一路撒布,正是絕好的指引,循著狼糞獸跡,到了白玉峰前,抬頭便見到陳家洛挖的洞穴。


    陳家洛睡到半夜,精力已複,一線月光從山縫中照射進來,隻見霍青桐和香香公主斜倚在白玉椅上沉沉入睡,靜夜之中,微聞兩人鼻息之聲,石室中彌漫著淡淡清香,花香無此馥鬱,麝香無此清幽,自是香香公主身上的奇香了。


    他思潮起伏:不知峰外群狼現下是何模樣,自己三人能否脫險?脫險之後,那皇帝哥哥又不知能否確守盟言,將滿洲胡虜逐出關外?


    忽聽得香香公主輕輕歎了口氣,歎聲中滿是欣愉喜悅之情,陳家洛尋思:“她身處險地,卻如此安心,那是什麽原因?自然因她信我必能帶她脫離險境,終生對她嗬護愛惜了。”


    “我心中真正愛的到底是誰?”這念頭這些天來沒一刻不在心頭縈繞,忽想:“那麽到底誰是真正的愛我呢?倘若我死了,喀絲麗一定不會活,霍青桐卻能活下去。不過,這並不是說喀絲麗愛我更加多些……我與忽倫四兄弟比武之時,霍青桐憂急耽心,極力勸阻,對我十分愛惜。她妹妹卻並不在乎,隻因她深信我一定能勝。那天遇上張召重,她笑吟吟的說等我打倒了這人一起走,她以為我是天下本事最大的人……要是我和霍青桐好了,喀絲麗會傷心死的。她這麽心地純良,難道我能不愛惜她?”


    想到這裏,不禁心酸,又想:“我們相互已說得清清楚楚,她愛我,我也愛她。對霍青桐呢,我可從來沒說過。霍青桐是這般能幹,我敬重她,甚至有點怕她……她不論要我做什麽事,我都會去做的。喀絲麗呢?喀絲麗呢?……她就是要我死,我也肯高高興興的為她死……那麽我不愛霍青桐麽?唉,實在我自己也不明白,她是這樣的能幹聰明,對我又如此情深愛重。她吐血生病,險些失身喪命,不都是為我麽?”


    一個是可敬可感,一個是可親可愛,實在難分輕重。


    這時月光漸漸照射到了霍青桐臉上,陳家洛見她玉容憔悴,在月光下更顯得蒼白,心想:“雖然我們相互從未傾吐過情愫,雖然我剛對她傾心,立即因那女扮男裝的李沅芷一番打擾,使我心情有變,但我萬裏奔波,趕來報訊,不是為了愛她麽?她贈短劍給我,難道隻為了報答我還經之德?盡管我們沒說過一個字,可是這與傾訴了千言萬語又有什麽分別?”又想:“日後光複漢業,不知有多少劇繁艱巨之事,她謀略尤勝七哥,如能得她臂助,獲益良多。不過……唉,難道我心底深處,是不喜歡她太能幹麽?是的,我敬她多於愛她,我內心有點兒怕她。”想到這裏,矍然心驚,輕輕說道:“陳家洛,陳家洛,你胸襟竟是這般小麽?”又過半個多時辰,月光緩緩移到香香公主的身上,他心中在說:“和喀絲麗在一起,我隻有歡喜,歡喜,歡喜……”又想:“當在西湖三潭映月和李沅芷動手之後,我已明明白白的知道她是女子。此後我對喀絲麗情根深種,隻有情不自禁的狂喜,從未想到這是有負於霍青桐。陳家洛,你負心薄幸,見異思遷,那就是了,豈能為自己的薄德開脫?”


    他睜大眼睛望著頭頂的一線天光,良久,良久,眼見月光隱去,眼見日光斜射,室中慢慢的亮了。香香公主打了個嗬欠醒來,睜開一半眼睛向著他望了望,微微一笑,臉色就像一朵初放的小花。


    她緩緩坐起身來,忽然驚道:“你聽!”隻聽得外麵甬道上隱隱傳來幾個人的腳步之聲。在這千百年的古宮之中,怎會有人行走?難道真的有鬼?隻聽腳步聲愈來愈近,雖然相距甚遠,但在寂靜之中,一步一步的聽得清清楚楚。兩人寒毛直豎,都驚呆了。陳家洛一拉霍青桐的手臂,她從夢中驚醒過來。三人疾奔出去。


    奔到大殿,陳家洛撿起三柄玉劍,每人手中拿了一把,低聲道:“玉器可以辟邪。”這時腳步聲已到殿外。三人躲在暗處,不敢稍動。隻見火光閃晃,走進四個人來。當先兩人手執火把,卻是張召重與顧金標。


    忽然當啷、當啷數聲響處,張召重等四人兵刃脫手飛出,落在地下。滕一雷的獨足銅人內蘊鋼鐵,在手中抖動不已,鏢囊中的十二隻鋼鏢卻激射出去。


    陳家洛知道機不可失,乘他們目瞪口呆、驚惶失措之際,大喝一聲,手持玉劍,從暗處跳將出來,啪啪兩劍,已把張顧兩人手中火把打落,殿中登時漆黑一團。張召重雙掌護身,返身奔出。關東三魔隨後跟出,隻聽砰的一聲,又是一聲“啊唷”,不知誰在石壁上重重撞了一頭。四人腳步聲漸漸遠去,霍青桐忽然驚唿:“啊唷,糟糕,快追,快追!”陳家洛立時醒悟,摸索著疾追出去,甬道還未走完,隻聽得嘰嘰之聲,接著蓬的一聲大響,石門已給關上。陳家洛飛身撲到,終於遲了一步,石門後光溜溜的無著手之處,那裏還拉得開來?


    霍青桐和香香公主先後奔到。陳家洛迴過身來,撿了一塊木材點燃,但見石門上刀劈斧砍之痕累累,盡是地下那些骸骨生前拚命掙紮的遺跡。霍青桐慘然道:“完啦!”香香公主拉著她手道:“姊姊,別怕!”陳家洛強自笑道:“我們三人畢命於此,也真奇怪得緊。”不知何故,心中忽然感到一陣輕鬆,竟似難題頓解,如釋重負,拾起地下的一個骷髏頭骨,說道:“老兄,老兄,你多了三個新朋友啦。”香香公主嗤的一聲,笑了出來。霍青桐向兩人白了一眼,隔了半晌,說道:“咱們迴去玉室,靜下心來好好想一下。”三人迴歸玉室。霍青桐伏身祈禱,然後拿出字紙和地圖來反覆審視,苦苦思索。陳家洛知道處此絕境,若能脫身,不是來了外援,就是張召重等改變心思,進來捉拿自己。但這地方如此隱秘,外援如何能到?而張召重等適才受了這般大驚嚇,十九不敢再進來冒險。


    香香公主忽感困倦,斜坐在白玉椅上,柔聲唱歌。霍青桐似乎全沒聽到她的歌聲,雙手捧住了頭,皺著眉頭出神。香香公主唱了一會,住口不唱了,道:“姊姊,你息一忽兒吧!”站起身來,走到白玉床邊,對躺在床上的那具骸骨道:“對不住啦,請你挪一挪,讓點地方出來,給我姊姊休息!”輕輕把骸骨攏在一堆,推向床角,忽然“咦”了一聲,撿起一卷東西,道:“這是什麽?”


    陳家洛和霍青桐湊近去看,見是一本羊皮冊子,年深日久,幾已變成了黑色,邊緣已然黴爛,在陽光下一照,見冊中寫滿了字跡,都是古迴文。羊皮雖黑,但文字更黑,仍曆曆可辨。霍青桐翻幾頁看了,一指床上的骸骨,說道:“是這女子臨死前用血寫的,她叫瑪米兒。”陳家洛道:“瑪米兒?”香香公主道:“那是‘很美’的意思。我們玉瓶上畫的美女,就是她了。我們的壁畫、地氈上,也有她的肖像。”霍青桐道:“大家都說,玉瓶上的畫像,有點像喀絲麗。這個瑪米兒,是我們族裏偉大的女英雄。”


    霍青桐放下羊皮卷,又去細看地圖。陳家洛道:“難道地圖上畫著另有出路?”霍青桐道:“似乎什麽地方有個秘密通道,不過我就是想不通。”陳家洛歎了一口氣,對香香公主道:“你把這瑪米兒姑娘的絕命書譯給我聽,好麽?”香香公主點點頭,輕輕念了起來:


    “城裏成千成萬的人都死了,神峰裏暴君的眾衛士和伊斯蘭的勇士們都死了。我的阿裏已到了真主那裏,他的瑪米兒也要去了。我把我們的事寫在這裏,讓真主的兒子們將來知道,不管是勝是敗,我們伊斯蘭的勇士們戰鬥到底,永不屈服!”


    陳家洛道:“原來這位姑娘不但美麗,而且勇敢。”香香公主繼續念道:


    “暴君隆阿欺壓了我們四十年。這四十年中,他征了千萬百姓來給他造了這座迷城,在神峰中開鑿了宮殿。這些百姓都給他殺了。他死了之後,他的兒子桑拉巴比他更兇狠。伊斯蘭教徒養十頭羊,每年要給他四頭,養五頭駱駝,每年要給他兩頭。我們一年比一年窮了。那一家有美麗的姑娘,就給他拉進迷城中去。進了迷城之後,沒一個能活著出來。”


    “我們是穆聖教導的英雄兒女,能受這些異教徒的欺壓嗎?當然不能!二十年之中,我們的戰士曾五次攻打迷城,總是因為不識路徑,走不出來。有兩次曾攻進了神峰,暴君桑拉巴卻不知使什麽妖法,把我們戰士的刀劍都收去了,終於給他的衛士殺得一個不剩。”


    陳家洛道:“那就是大殿下這座磁山作怪了。”香香公主點點頭,接著念下去:


    “這一年,我剛十八歲,我爸爸媽媽都給桑拉巴手下的人殺了,我哥哥做了伊斯蘭教徒的族長。春天,我遇見了阿裏。他是我族裏的英雄。他殺死過三頭老虎,群狼見了他就四散奔逃,天山頂上的兀鷹嚇得不敢下來。他抵得過十個好漢,不,抵得過一百個。他的眼睛像麋鹿那樣溫柔,他的身體像鮮花那樣美麗,可是他的威武卻像沙漠中刮的大風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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