隻見湖麵一條水線向東伸去,忽喇一聲,那少女的頭在花樹叢中鑽了起來,青翠的樹木空隙之間,露出皓如白雪的肌膚,漆黑的長發散在湖麵,一雙像天上星星那麽亮的眼睛凝望過來。這時他那裏還當她是妖精,心想凡人必無如此之美,不是水神,便是天仙了,隻聽一個清脆的聲音問道:“你是誰?到這裏來幹麽?”


    說的是迴語,陳家洛雖然聽見,卻似乎不懂,怔怔的沒作聲,一時縹緲恍惚,如夢如醉。那聲音又道:“你走開,讓我穿衣服!”陳家洛臉上一陣發燒,疾忙轉身,竄入林中。


    他坐在地下,心中突突發跳,暗想:“難道這隻是個尋常的迴人少女?她裸著身子在湖中洗澡,我居然看見了還不避開,咳,真是不該。”他十分不好意思,就想馬上逃開,但想好容易見到了人,怎不問問她霍青桐的信息,一時委決不下。忽然湖那邊傳來了嬌柔清亮的歌聲:


    “過路的大哥你迴來,


    為什麽口不開?逃得快?


    人家洗澡你來偷看,


    我問你喲,


    這樣的大膽該不該?”


    歌聲輕快活潑,想見唱歌的人頰邊含有笑意。


    陳家洛聽她歌中含意嘲弄多於責怪,於是慢慢走迴湖邊,緩緩抬頭,隻見湖邊紅花樹下,坐著一個全身白衣如雪的少女,長發垂肩,正拿著一把梳子慢慢梳理。她赤了雙腳,臉上發上都是水珠。陳家洛一見她如明珠、似美玉的容顏,一顆心又是怦怦而跳,暗想:“天下那有這樣的美女?”隻見她舒雅自在的坐在湖邊,明豔聖潔,幾乎不信是凡人,白衣倒映水中,落花一瓣一瓣的掉在她頭上、衣上、影子上。他平時瀟灑自如,這時竟呐呐的說不出話來。


    那少女向他嫣然一笑,招手要他走近。陳家洛用迴語說道:“在下路過此地,天熱口渴,忽然遇到這條清涼的溪水,找到了這裏。不料無意衝撞了姑娘,實是無心之過,還請原諒。”說著躬身深深行了一禮。那少女見他說得斯文,又是一笑,唱了起來:


    “過路的大哥那裏來?


    你過了多少沙漠多少山?


    你是大草原上牧牛羊?


    還是趕了駝馬做買賣?”


    陳家洛知道迴人喜愛唱歌,平時說話對答,常以歌唱代替,出口成韻,風致天然,自己雖在大漠多年,但每日勤練武功,卻沒學到這項本事。他不知這少女的來曆,不願把自己的事據實以告,說道:“我從東邊來,原是在關內趕駱駝做生意的,現今有件要事,要找一個人,要向姑娘打聽。”


    那少女見他不會唱歌,微微一笑,也就不唱了,問道:“你叫什麽名字?”陳家洛道:“我叫阿密特。”那是迴人最常用的男人名字。那少女笑道:“好吧,那麽我叫愛西翰。”那也是迴人女子中最多用的名字,有如漢人的芬芳貞淑之類。


    那少女又道:“你要找誰?”陳家洛道:“我要找木卓倫老英雄。”那少女微微一怔,說道:“你識得他麽?找他有什麽事?”陳家洛道:“我識得他。我還識得他的兒子霍阿伊和女兒霍青桐。”


    那少女道:“你在那裏見過他們?”陳家洛道:“他們到中原去奪還聖經,我剛巧遇著。”那少女道:“這就是了,你坐下吧,我去拿點東西給你吃。”她赤著雙腳,奔進樹叢中,不一會拿來一個碧綠的哈密瓜,一大碗馬乳酒,遞給了他。陳家洛謝了,先喝一口馬乳酒,甚覺甘美。那少女又遞給他一把小銀刀,剖開瓜來,瓜肉如黃色緞子一般,咬了一口,香甜爽脆,汁液勝蜜。


    那少女問道:“你找木卓倫老爺子有什麽事?”陳家洛聽她語氣,對木卓倫很是尊敬,問道:“木卓倫老英雄是姑娘一族的麽?”那少女點點頭。陳家洛道:“他們在奪還聖經時殺了幾名鏢師,現今鏢師的朋友要來找霍青桐姑娘報仇。我得知訊息,趕來報信,好教他們防備。”


    那少女本來一直笑口吟吟,聽了這話,登現關懷之色,忙問:“來報仇的人很厲害麽?人很多麽?”陳家洛道:“人倒不多,不過武藝很好。但咱們隻要事先有備,也不必怕。”那少女放了心,笑道:“那麽我馬上領你去,路上得走好幾天呢。”她一麵梳發結辮,一麵道:“滿清大軍無緣無故的來打我們,男人都打仗去啦,我和姊妹們在這裏瞧著牲口。天氣熱,我下湖洗澡,那想到這裏還有你這個男人躲著。”陳家洛見她說話時天真爛漫,毫無機心,而玉容麗色,生平連做夢也想像不到,此情此境,非複人間,一時不由得癡了。


    那少女梳完了頭,拿起一隻牛角來嗚嗚的吹了幾下,便有幾個迴族女子騎馬從草原上奔來。那少女迎上去,和她們說了一陣,想來總是說要領他到木卓倫那裏,要她們幫同照料牲口之意。那幾個女子不住打量陳家洛,甚感好奇。


    那少女迴到林中帳篷,拿了幹糧和使用物品,牽了一匹紅馬過來。這馬全身上下如火炭般紅,並無半根雜毛,腿長膘肥,也是匹良駒。陳家洛去牽了白馬。那少女道:“你這匹馬很好。咱們走吧!”一躍上馬,體態輕盈。她當先領路,沿著溪流逕往南行。


    那少女道:“你到了漢人的地方,漢人對你好不好呀?”陳家洛道:“有的好,有的壞,不過好的多。”這時本想說明自己乃是漢人,但見她毫無猜疑的神情,一時倒說不出口。那少女問起漢人地方的風土人情,陳家洛揀有趣的說了一些,她聽得憨憨的出了神。


    這天將到傍晚,行到了一座大山之側,那少女一抬頭,忽然驚叫起來。陳家洛依著她目光望去,隻見半山腰裏峭壁之上,生著兩朵海碗般大的奇花,花瓣碧綠,四周都是積雪,白中映碧,加上夕陽金光映照,嬌豔華美,奇麗萬狀。


    那少女道:“這是很難遇上的雪中蓮啊,你聞聞那香氣。”陳家洛果然聞到幽幽甜香,從峭壁上飄將下來,那花離地約有二十餘丈,仍然如此芬芳馥鬱,足見花香之濃。那少女望著那兩朵花,戀戀不舍的不願便走。


    陳家洛知她心中愛極,說道:“你想要麽?”那少女歎了一口氣,道:“走吧,咱們今日見到了雪中蓮,聞到了花香,那也是很大福氣了。”陳家洛微微一笑,忽然縱身離鞍,向峭壁上躍去。那少女驚叫起來:“喂,你幹麽啊?”


    陳家洛這時凝神屏氣,全神貫注,已聽不到她的叫聲。他丹田中一股內息提在胸腹之間,以自己輕功是否能上得峭壁,實無把握,但這時渾沒計及生死,手腳並用,緩緩的攀上了十多丈,再向上時,峭壁上積雪都結了冰,滑溜不堪,幾次失足,都是以輕功借勢旁竄,才沒落下。爬到離花還有丈許之地,峭壁忽然整塊凸出,在下麵看來並不明顯,要爬上去卻絕無可能。心想:“難道到了這裏,仍然功虧一簣?”靈機一動,從懷裏取出珠索,看準花旁一塊凸出的山石,拋了上去纏住了。這時劍盾已拿在左手,右手拉著珠索一使勁,淩空躍起,看準地點,落在雪中蓮之旁,左手劍盾牢牢按在堅冰之中,這才長長籲了口氣,隻覺幽香中人欲醉,於是輕輕把兩朵大花折下,交在左手,以劍盾護住。


    下去時看似艱險,於身有武功之人卻甚容易,他沿著峭壁直溜下去,溜得太快時劍盾便在山石上一按,盾上劍尖嵌入堅冰,便稍阻下墮之勢,到離地三四丈時,雙腳在峭壁上一撐,如一隻大鳥般撲下來,輕飄飄的落在少女馬前,拋下劍盾珠索,微微一笑,雙手將兩朵蓮花捧到她麵前。


    那少女伸出一雙纖纖素手來接住了。陳家洛見她的手微微顫動,抬頭望她臉時,隻見珍珠般的眼淚滾了下來,有幾滴淚水落在花上,輕輕抖動,明澈如朝露。陳家洛不明白她為什麽流淚,卻也不問。


    兩人默默無言的上馬走了一陣,陳家洛心想:“我今日真如傻了一般,也不知為什麽,她想要那花,我就不顧性命的去給她取來。”迴頭瞧那峭壁,但見峨然聳立,氣象森嚴,自己也不禁心驚。忽覺全身一片冰涼,原來攀上峭壁時大汗淋漓,濕透衣衫,這時汗水冷了,手足也隱隱酸軟。那少女的至美之中,似乎蘊蓄著一股極大的力量,教人為她粉身碎骨,死而無悔。


    天色將黑時,兩人在河旁的一塊大石下歇宿。那少女生了火,把帶著的幹黃羊烤熟,切開了與他共吃。她一直不說話,陳家洛也不敢開口,好似一說話便褻瀆了這聖潔的情景。那少女默默望了他一眼,忽然奔出數十步,俯伏在地,向神禱祝。火光熊熊,映著她背影,四下寂靜,隻有雪中蓮的香氣暗暗浮動。


    那少女站起身來時,笑容滿臉,走迴來說道:“你不怕摔死嗎?”陳家洛道:“那時沒想到會不會摔死,就怕摘不到你心愛的那兩朵花。”那少女微微一笑,分了一朵雪中蓮給他,道:“這朵給你。”


    陳家洛本想推辭,但她溫婉柔和的一句話,卻似是最嚴峻的命令一般,教人無法違抗,便接了過來,暗忖:“要是紅花會眾兄弟見到,他們總舵主竟這般乖乖的聽一個女孩子的話,不知會怎樣想?”


    那少女問道:“你學過武功是不是?怎麽能爬到那樣高的山崖上去?”陳家洛聽她語氣,知她全不會武,因此竟沒看出自己一身上乘的輕身功夫,說道:“其實也不怎樣難的,隻要膽子大一些,也就成了。”那少女不知這是謙辭,想了一會,讚歎道:“啊,你真勇敢!”


    她隨即告訴他,自己從小在草原上牧羊,最愛花草。她說:“有許多許多好看的花,開在草地上。你一眼望出去,鮮花一直開到天邊。我寧可不吃羊肉,也要吃花。”陳家洛奇道:“花也可吃麽?”那少女道:“當然啦,我從小吃到現在。爸爸和哥哥本來不許,可是我一個人出來牧羊,他們又管我不著。後來見我吃了沒事,也就不管啦!”陳家洛本來想說:“怪不得你像花一樣好看。”可是這句話衝到口邊,又縮了迴去。坐在那少女身旁,隻覺得一陣陣淡淡幽香從她身上滲出,明明不是雪中蓮的花香,也不是世間任何花香,隻覺淡雅清幽,甜美難言,心想:“不見她搽什麽脂粉,怎麽這般香?而世上脂粉之中,又那有如此優雅的香氣?”正自神魂顛倒,突然一驚,想到禮法之防,不由得稍稍坐開了些。


    那少女覺察到了他辨別香氣的神態,嫣然一笑,說道:“想是因為我愛吃花,因此自幼兒身上就有股氣味,你不喜歡嗎?”陳家洛給她問得麵紅過耳,呐呐的說不出話來,過了片刻,瞧著她說道:“我喜歡的!”那少女心裏高興,笑得更加歡了。陳家洛也仰頭而笑,轉念:“這姑娘天真爛漫,心地坦白,我如再以世俗之見相待,反不夠光明磊落了。”登覺心中光風霽月,再無蠍蠍螫螫之態,和她暢談起來。


    那少女說的盡是草原上牧羊、采花、看星、覓草,以及女孩子們的遊戲鬧玩。陳家洛自離家之後,一直與刀槍拳腳為伍,這些嬰嬰宛宛之事早已忘得幹淨,此時聽她娓娓說來,真有不知人間何世之感。那少女說了一陣,抬頭望天,隻見耿耿銀河橫列天際,牛女雙星,夾河相對。


    陳家洛指著織女星道:“這是一個姑娘。”又指著牽牛星道:“這是一個男人。”那少女很感興味,道:“你講這故事給我聽。”於是陳家洛把牛郎織女的故事說給她聽了。那少女仰望銀河,見雙星隔河相望,不能相會,登感悵惘,說道:“從前瞧見喜鵲,覺得黑黑的挺不好看,向來不喜歡,那知道它們這麽好,會造橋給牛郎織女相會。以後我一定多喂些東西給它們吃。”


    陳家洛道:“天上兩個仙人雖然一年隻會一次,可是他們千千萬萬年都能相會,比凡人數十年就要死去,又好得多了。”那少女點點頭。陳家洛道:“漢人有個詩人,做了一個歌兒,講這件事的。”於是把秦觀那闋〈鵲橋仙〉的詞譯成了迴語。


    那少女聽到“金風玉露一相逢,便勝卻人間無數”,以及“柔情似水,佳期如夢”,“兩情若是久長時,又豈在朝朝暮暮”這幾句時,眼中又有了晶瑩的淚珠,默默不語,望著火光,過了一會,悄悄說:“漢人真聰明,會編出這樣好的歌兒來。”


    大漠上一到夜晚,氣候便即奇冷,陳家洛找了些枯草樹枝,生旺了火,兩人裹著毯子,各自睡了。兩人睡處相隔很遠,然而陳家洛在夢中似乎盡聞到那少女身上的幽香。


    次晨又行,向西走了四日,已到塔裏木河邊。這天下午,忽然南麵山邊出現了兩名騎馬持刀的迴人。那少女迎上去和他們講了幾句話,迴人行禮退開。


    那少女迴來對陳家洛道:“滿洲兵已占了阿克蘇和烏什,木卓倫老英雄他們已退到了葉爾羌,這裏去還有十多天路程呢。”陳家洛聽得清兵得勝,甚是憂慮。那少女道:“剛才那兩個大哥說,清兵人多,咱們隻好一路西退,叫他們糧草接濟不上,在這大戈壁裏餓得要命,沒力氣打仗。”


    陳家洛本來擔心霍青桐的安危,聽了此言,心想迴人大隊西退,諒來清兵一時也奈何他們不得,隻要乾隆停戰的敕命一到,兆惠自會退兵。現下霍青桐離中土萬裏,又是在大軍環擁之中,決不怕滕一雷等區區三人尋仇,這麽一想,便即寬慰。


    兩人曉行夜宿,言笑不禁,日益融洽。陳家洛內心似乎隱隱盼望:“最好這條路永遠走不到盡頭,就這樣走一輩子。”但這個念頭卻想也不敢去想,心頭一現此意,向那純潔無邪的少女望了一眼,登感自慚形穢,但覺自己一介凡夫俗子,能陪得她同行數日,已是非份之福,豈可更有他求?


    這天傍晚,眼見太陽將要在天邊草原隱沒,突然忽喇一聲,一隻小鹿從樹叢中跳了出來。那少女嚇了一跳,隨即拍手嘻笑,叫道:“一隻小鹿,一隻小鹿!”那小鹿生下不久,稚弱異常,咩咩的叫了兩聲,又跳迴樹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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