言伯幹立即變色,迴出來嚴詞質問。住持說:“那秀才相公早已不在了,你們永遠找不到這秀才了。”餘魚同站起身來,敲著木魚,慢慢走向後殿。言伯幹起了疑心,向宋天保一努嘴。宋天保會意,直跟進去,叫道:“喂,你那和尚,我有話說。”餘魚同不理,腳下加快。宋天保追上去伸手抓他後心。餘魚同身子一側,僧袍左袖揮起,拂向他臉。宋天保疾忙後退,隻覺脅下奇痛,原來已被木魚槌重重戳了一記,叫道:“哎唷,好痛!”蹲下地來。餘魚同念道:“阿彌陀佛,痛是不痛,不痛是痛!”敲著木魚,走向後院去了。


    言伯幹等聽木魚篤篤之聲漸遠,卻不見宋天保出來,忙撇下住持搶到後殿,見他坐在地上,愁眉苦臉的按住脅下。彭三春喝道:“坐在這裏幹什麽?那和尚呢?”宋天保說不出話,滿頭大汗,向後麵一指。彭三春和顧金標向後追去,除了廚下有個火工,此外不見有人。言伯幹拉起宋天保,看他脅下傷處,隻見烏青了一塊,傷勢竟自不輕,忙問:“那和尚傷的?”宋天保點點頭。言伯幹又問:“那和尚是怎樣一個人?”宋天保張口結舌,說不出話來,他始終沒見到和尚一麵。


    這時滕一雷已把住持抓了進來,覺他手腳軟弱無力,知他不會武功,喝問:“剛才那和尚是那裏來的?”住持推說是外地來的掛單和尚,不知來曆。滕一雷等雖然疑心,但問了半天,問不出結果,隻得罷了。言伯幹說要放火燒寺,那住持很有骨氣,並不畏懼。


    滕一雷使個眼色,眾人退出寺去。滕一雷道:“這廟很有點古怪,咱們晚上來探。”眾人到附近鄉村中買些麵食吃了,晚上越牆進寺,窺探了一個多時辰,毫無動靜。第二天韓文衝力勸三人別跟紅花會尋仇,哈合台嚷著要到迴部找霍青桐,顧金標卻記著潑羹之恨,又到寺裏跟住持爭執了一迴,對哈合台道:“今晚如再找不到那惡和尚,明天一早就依你動身。”文泰來夜中所見到的黑影,便是滕一雷和言伯幹那批人。


    文泰來見那和尚迴過頭來,滿臉傷疤,竟是十四弟餘魚同,又驚又喜:“他怎麽躲在此地,做了和尚?”心下大奇,且不招唿,縮在一旁觀看動靜。就在此時,蓬的一聲,殿門推倒,七八個人闖了進來,文泰來隻識得言伯幹一人,想起這人在鐵膽莊捉拿自己,後來在涼州又對自己肆意侮辱,仇人一見,怒火上衝,暗道:“菩薩有靈,教這賊子今日撞在我手裏!”


    滕一雷等奔進大殿,各舉兵刃,在餘魚同身周圍住。那知他跪在佛像麵前,對敵人毫不理會,雙手合什祝告:“弟子罪孽深重,招引邪魔外道,滋擾清淨佛地,我佛慈悲。”眾人見他如此,頗為訝異。言伯幹一把抓住他右臂,喝道:“搗什麽鬼,走吧!”


    寺中住持和僧眾聞聲起來,見這幹人手執明晃晃的兵器,猶似兇神惡煞一般,都躲在殿後,不敢出來。餘魚同並不抵抗,跟著言伯幹便走。覃天丞搶到前麵,拉開殿門。


    大門開處,隻見一人默不作聲的擋在門口。眾人出其不意,都退後了一步,隻見這人身穿灰布衫褲,腰中紮了一條布帶,圓睜雙眼,虎虎生威。


    言伯幹認得他是文泰來,這一驚非同小可,此人越獄之事,他還未知曉,喝道:“你……你是奔雷……”話未說完,文泰來右掌已向他手腕擊下。這一招快得異乎尋常,言伯幹不及招架退縮,急忙鬆手,手腕已被拂中,餘魚同也被他扯了過去。言伯幹跳出兩步,才覺到手腕上一陣劇痛,似乎骨頭都已斷了幾根。


    滕一雷等七人都未見過文泰來,但見他手法快得出奇,不免心驚。滕一雷一擺銅人,站在門口,心想己方共有八人,有五人是江湖上一等一的好手,對方再厲害,也敵不過人多,搶在門口截攔,以防敵人逃走。


    文泰來把餘魚同拉過,一齊躍到殿左。餘魚同叫道:“四哥,你……”文泰來道:“受傷了嗎?”餘魚同道:“沒有。”文泰來道:“好,咱哥倆今日打個痛快。”餘魚同未及迴話,宋天保和覃天丞已各挺兵刃撲了上來。


    文泰來一見二人身法,知是辰州言家拳一派中人,他本就嫉惡如仇,這幾個月來又遭到生平從所未有的屈辱,這時下手再不容情,身子一晃,已竄到了宋覃兩人背後。兩人兵刃尚未砸下,敵人忽已不見,正要收招轉身,後領已被抓住。彭三春站得最近,三節棍“毒蛇出洞”,向文泰來後心點來。文泰來雙手抓住兩人,陡然轉身,把兩人提著打了個圈子,大喝一聲,猶如晴空打了個霹靂。彭三春一驚,三節棍嗆啷啷一聲掉在地下。大喝聲中,文泰來雙臂平舉,用力合攏,覃宋兩人頭蓋碰頭蓋,砰的一聲,撞得血肉模糊,腦漿迸裂。


    文泰來毫不停手,提起兩具屍體向敵人擲去,顧金標等躍開避過。言伯幹畢竟師徒關心,伸手接住了覃天丞,卻沒餘裕想到是具屍體。這隻是刹那間之事,彭三春嚇得胡塗了,手足無措,既不拾棍,也不逃開。文泰來踏上一步,左手反手一拳,彭三春舉臂擋格,喀喇一聲,臂骨早斷。文泰來左手已順勢抓住他胸衣。彭三春情急拚命,飛起鴛鴦連環腿,向他胸口踢來。文泰來右手如風,一把抓住他左腳,左手推下,右手上舉,把他倒提起來。顧金標和言伯幹雙雙來救。文泰來又是猛喝一聲,雙手用力向地下打樁般錘落,彭三春頭蓋撞在佛殿的青石板上,焉得不碎?這兩招迅速已極,彭三春本來是連環雙腿,左腳踢出,右腳隨上,那知頭蓋撞破之後,右腳方才踢出。


    奔雷手大展神威,頃刻間連斃三敵,眼見顧金標和言伯幹左右攻來,知道這兩人乃是勁敵,迥非適才三人可比,忽地後躍,順手舉起供桌上的大香爐,向顧金標猛擲過去。這香爐重達七八十斤,加上這急擲之勢,顧金標那裏敢接,忙斜身閃避。香爐勢挾勁風,直向滕一雷飛去。滕一雷被顧金標遮住目光,等他躍開時,香爐已到眼前。哈合台急叫:“老大,留神!”滕一雷不及避讓,提起獨腳銅人猛力砸開,砰的一聲大響,石香爐碎成數塊,石屑香灰四處亂飛。


    這時言伯幹和文泰來已交上了手。餘魚同搶起一個鼓槌,站在文泰來身後衛護。滕顧兩人臉上都被石屑擦傷數處。顧金標挺叉上前,正要加入戰團,文泰來身法如風,在言伯幹臉前虛晃一掌,倏地搶到了哈合台身邊。他觀看情勢,雖然已斃三人,仍是敵眾我寡,而且其餘五人武功似乎均非泛泛,必須出其不意再傷數人,才能取勝。他見哈合台與韓文衝兩人站得較遠,突然縱身過去,發掌打向哈合台後心。


    哈合台矮身讓開了這掌,反手勾拿敵腕。文泰來見他手法快捷,“咦”了一聲,左掌橫過他麵門,斜擊對方項頸。哈合台又是一低頭,伸手抓他手腕。文泰來見他每招出手都是擒拿手,可是手法甚怪,頗感驚奇。


    哈合台和文泰來拆了兩招,兩次都沒勾住他手腕,這本是他百不失一的絕技,心中一驚,蓬的一聲,背上已中了一掌。文泰來見這一掌居然沒能將他打倒,更是驚奇,卻不知哈合台雖在遼東多年,仍是依照蒙古人習俗,穿著牛皮背心。


    這一掌如中敗革,文泰來還道他練有奇特功夫,哈合台卻也一直痛到了前心,突往地下一坐,伸臂來抓文泰來腰側。文泰來右掌翻過,“電母照鏡”,橫擊對方臉頰。哈合台一側頭,已抓住他右腕,抬手把他甩起,正要擲向地下,忽然手腕一麻,半身酸軟。


    餘魚同見文泰來遭危,大驚上來搶救,剛縱出一步,忽見文泰來落在地上,已把哈合台夾在腋下,原來文泰來順手點中了他的穴道,反手擒住,雙手一送,將他直摜了出去。餘魚同急叫:“四哥,那是朋友!”哈合台頭前腳下,平平向巨鍾撞去。滕一雷和顧金標站在門口,搶來相救已然不及。


    文泰來聽餘魚同一叫,倏然如箭般撲將上去,去勢竟比哈合台飛身撞出更快,便在千鈞一發之際,伸手抓住他右足皮靴,硬生生的抓了迴來,左掌在他“肩井穴”一拍一揉,拉起站立,說道:“啊,是朋友,對不住。”哈合台死裏逃生,怔怔的站在當地。滕一雷和顧金標突見文泰來救了盟弟性命,本來雙雙撲上拚命,忽地收住,滕一雷把哈合台扶在一旁。


    餘魚同叫道:“小心後麵!”文泰來猛覺腦後風生,迴身一個掃堂腿,不避不讓,先踢敵人。言伯幹雙手鋼環叮當一碰,和身躍起,右環護身,左環平身,掃向文泰來腰骨,將要掃到,忽地收住,右環鬥然發了出去。文泰來大喝一聲,伸手奪環。


    這次仇人相見,不見死活不收手,佛殿中燈火黯淡,如來佛俯首低眉,望著座前兩人狠惡拚鬥。餘魚同靠在佛像一旁,滕一雷、顧金標、哈合台、韓文衝四人站在門口,麵向殿裏。大殿上橫著三具屍首,都是頭蓋破裂,血肉模糊。言伯幹見滕一雷等居然並不上前相助,心中憤怒異常,把雙環使得唿唿風響。


    他拳法上固有獨得之秘,在這對雙環上也是下了數十年苦功。文泰來和他拆了十餘招,見他攻守嚴密,動作迅捷,頗有法度,猛喝一聲,雙掌翻飛,拳法已變。每一拳掌之出都是猛喝一聲,或先唿喝而掌隨至,或拳先出而聲後發,或拳聲齊作,或有聲無拳,喝聲和掌法拳招搓揉一起,身法愈快,喝聲愈響,神威逼人,言伯幹漸見不支。


    文泰來這路“霹靂掌”的掌風喝聲之中,隱隱蓄有風雷之勢。言伯幹支撐到此刻,已是全身大汗淋漓,雙臂發麻,雙環交叉,退後一步,他知文泰來必定搶攻,果然對方毫不放鬆,踏步發掌。言伯幹雙環“白燕剪尾”,右環本來在左,左環本來在右,這時驀地向兩旁豁開,眼見敵人一條前臂便要被雙環砸斷。那知文泰來將計就計,伸掌直按向他胸前。言伯幹知道這一掌如被按上了不死也傷,隻得迴過左環,擋在胸前,右環反砸敵肩。文泰來大喝一聲,五指彎轉,已抓住鋼環,跟著飛快繞到敵人身後。言伯幹呆得一呆,右環也已被抓住。文泰來用力扳轉,言伯幹雙手彎了過來,如不放手,雙手立斷,隻得鬆了十指,一對鋼環已落入對方手中,疾忙向前縱出三步,方才迴身。


    文泰來喝道:“還你的!”雙環向他擲去。這一下勁道大得出奇,言伯幹雖見兵刃飛迴,然而耳聽風聲勁急,鋼環來勢淩厲,若是伸手去接,手指非折斷不可,忙向右閃避,當當兩聲大響,雙環嵌入了巨鍾。滕一雷、顧金標等不自禁的同聲喝采。


    言伯幹忽然右目上翻,雙臂平舉,僵直了身子,一跳一跳的縱躍過來,行動儼如僵屍。這是言家拳中的一路奇門武功,混合了辰州祝由科的懾心術而成。他右目如電,勾魂懾魄的射向敵人,兩臂直上直下的亂打,膝頭雖不彎曲,縱跳卻極靈便。文泰來和他右眼目光甫接,機伶伶的打個冷戰,心中一震,急忙轉頭,展開霹靂掌,接戰他這江湖上罕見的“僵屍拳”,又拆了十餘招,大聲猛喝,突然跳開。


    言伯幹右眼發直,如同醉酒,身子不住搖晃,忽然流下淚來。眾人正感奇怪,他“哇”的一聲,大股鮮血從口中直噴而出,身子僵直,站著絲毫不動。


    眾人見他如此陰森可怖,均覺有一陣寒氣迫人而來。文泰來見他流淚吐血,也就不再追迫。餘魚同道:“禍福無門,唯人自召,你去吧!”言伯幹右目直視,絲毫不動。


    韓文衝道:“言大哥,咱們走吧!”見他不動,拉他一把,不料言伯幹應手而倒,摸他身子,早已氣絕多時了。他前腦後背接連被文泰來擊中兩掌,已然震死。


    韓文衝歎了一口氣,向文泰來拱手道:“這位是奔雷手文四爺?”文泰來點了點頭。韓文衝道:“兄弟韓文衝。”文泰來知道他是鎮遠鏢局的人,又點了點頭。以前率人到鐵膽莊來拿他的,是鎮遠鏢局的童兆和,可是這次在杭州獅子峰鬥張召重,他鏢局又和紅花會聯手,因此這人可說是介於友敵之間。韓文衝指著滕一雷等三人,說了姓名,相互點了點頭,都不說話。韓文衝道:“他們三位過去對紅花會有點誤會,現下已由兄弟分說明白了。”他見文泰來冷冷的,知他心中對鎮遠鏢局尚有餘怒,說道:“告辭了。”拱手為禮,轉身出寺。關東三魔也跟著走出殿去。


    文泰來見顧金標轉過身來,背後腰裏插著餘魚同那枝金笛,走上兩步,叫道:“顧老哥,把我兄弟的兵器留下吧。”顧金標停步轉身,怒道:“好,他有本事,自己來取。”他武功頗非泛泛,十餘年來縱橫遼東,殺人越貨,罕逢敵手,除了對老大滕一雷稍有忌憚外,誰都沒放在眼裏,對餘魚同的沸羹潑麵之辱,更是恨得牙癢癢地,適才見了文泰來的神威,自知非敵,不敢生事,但他既惹到自己頭上,卻也不肯示弱,就此將金笛乖乖的送上,當下抖動虎叉,準備迎敵。文泰來伸手就來奪他虎叉。


    兩人正要廝拚,餘魚同突然躍出,說道:“四哥,小弟已經出家,這笛子用不著了,讓顧大哥帶去吧。”文泰來見他這麽說,倒也不便再代他出頭,哼了一聲,讓開了兩步。顧金標收起虎叉,躍出殿外。


    滕一雷心想:“這姓文的好橫,你武功雖好,難道我們就懼怕於你?不如顯上一手,也好教你知道厲害。”這時三人已走到外殿,見韋護手執降魔寶杵,站在正中,神像前點著油燈,四大金剛坐在兩旁。滕一雷躍上神座,運起功力,把每個神像都搖晃了一會,喝道:“走吧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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