滕一雷轉頭問餘魚同道:“閣下是紅花會的麽?”餘魚同心想,今日之事,走為上著,也不迴答,突然向黑暗處躍去。宋天保站得最近,挺刀追來,餘魚同迴身持笛一吹,颼的一聲,一支短箭釘上了宋天保麵頰,痛得他哇哇大叫。滕一雷和言伯幹隨後追來,黑暗中看不清楚,又怕餘魚同吹箭厲害,不敢十分迫近。


    餘魚同越逃越遠,慢慢挨向河邊,心想:還是混到清兵糧船上最為太平,明天開船,就不妨事了。他在樹叢中傾聽追兵聲音,伏在地上慢慢爬行,忽聽前麵兩聲女人驚叫,夾著清兵的怒罵之聲,原來救出來的那兩個女人又給清兵找著了。


    他這時自身難保,顧不得旁人,縮身不動,但叫聲越來越慘厲,忍不住探頭出去一張,隻見一個清兵雙手各拖一個女人向河岸走去。兩個女人不肯走,大聲哭叫,卻被清兵在地上橫拖倒曳而去。餘魚同心道:“貪生忘義,非丈夫也!”金笛對準清兵後腦,用力吹出,短箭飛去,沒入腦中,清兵狂叫一聲,登時斃命。餘魚同一箭吹出,隨即向岸上疾奔。


    這一箭終於泄露了行藏,他奔出數丈,顧金標斜刺裏挺獵虎叉前來攔住。餘魚同展開柔雲劍術,想打倒了他逃命,豈料數招過後,隻覺對方身手迅捷,竟是勁敵。顧金標一麵打,一麵連聲唿哨。餘魚同見遠處黑影掩襲而來,不敢戀戰,以進為退,和身向前撲去,左手雙指直點敵人胸前要穴。顧金標虎叉橫胸。餘魚同倒退躍開,但彭三春的三節棍已打了過來。同時滕一雷和言伯幹、覃天丞也均趕到,四麵合圍。


    滕一雷叫道:“拋下兵器!”餘魚同不理,使笛如風,混戰中挺腳把覃天丞踹倒。滕一雷手揮銅人,唿的一聲當頭砸了下來。餘魚同知道他力大異常,不敢擋架,縱身閃過。


    滕一雷兵刃笨重,但因膂力奇大,使用之際仍十分靈活,一砸不中,隨即收勢,“橫掃千軍”,向餘魚同腰裏揮擊過來。餘魚同一低頭,銅人在頭頂飛過,立時猱身直進,欺到滕一雷懷裏,挺笛向他“氣俞穴”點去。滕一雷銅人豎起,欲待震飛金笛。餘魚同拔起身子,躍過宋天保頭頂,落下時順勢挺膝蓋在他背心一頂。宋天保站腳不住,向滕一雷的銅人上撞去。言伯幹斜刺裏急抄挽住,罵道:“送死麽?”滕一雷讚了句餘魚同:“好俊身手!”這邊彭三春和顧金標又已截住去路。


    哈合台在旁觀戰,見眾人兵刃齊下,眼見餘魚同要血濺當地,心中敬他救援婦孺的俠義心腸,忽地縱入戰圈,叫道:“老大、老二退開。”滕一雷和顧金標分別躍出。餘魚同力敵數人,已累得渾身是汗,笛子打出去全然不成章法。滕顧兩人剛躍開,言伯幹右手鋼環已套住笛端,左手鋼環猛力砸向笛身,當的一聲,金笛脫手飛出,鋼環順勢又向餘魚同太陽穴砸到。哈合台把餘魚同向後一拉,避開了這一擊,同時使出蒙古摔跤之法,右腳橫勾,左手在他肩頭一扳,餘魚同站立不穩,跌倒在地,被哈合台按住擒牢。金笛從空中落下,顧金標伸手接住,插入腰裏。


    宋天保和覃天丞吃過餘魚同的苦頭,奔過來要打。哈合台道:“且慢!”撕下餘魚同長衫衣襟把他反手縛住,拉起來站定,說道:“朋友,我知你是好漢子,有話好好說,我們決不難為你。”餘魚同哼了一聲,並不言語。


    滕一雷道:“朋友,你是紅花會的麽?”餘魚同道:“我姓餘名魚同,江湖上人稱金笛秀才,在紅花會坐的是第十四把交椅。”滕一雷點頭道:“這就是了,我也聽到過你的名頭,我向你打聽幾個人。”餘魚同道:“你要問焦文期和閻氏兄弟的下落,我老實告訴你,那不是我們紅花會殺的。”


    言伯幹在一旁冷冷的道:“現今你當然不認啦!”餘魚同潑口大罵:“你這瞎眼賊,我又不是跟你說話,你的眼是我射瞎的,怎麽樣?老子怕了你不是好漢。”宋天保大怒,舉刀砍來。哈合台鬆開擱在餘魚同腿邊的右腳,餘魚同雙足頓得自由,向左偏頭,讓過這一刀,右腿飛起,踢在宋天保左腿“伏兔穴”上。宋天保單刀脫手,登時軟麻在地。覃天丞忙搶過來扶起。


    彭三春見師侄丟臉,舉拳撲將過來。哈合台道:“要打架?我放了他和你一對一打個痛快如何?”彭三春怒道:“我先和你比劃比劃也可以。”嗆啷啷一抖三節棍。哈合台道:“想再摔一跤麽?”


    言伯幹忙把彭三春往身後一拉,靜觀滕一雷如何處置。滕一雷又問餘魚同道:“江湖上多說我們三個兄弟是紅花會所害,冤有頭,債有主,隻要你老實說一句,這件事是何人指使、何人動手,我們自會去找他算帳,你不必畏懼隱瞞。難道我們還能把紅花會幾萬人斬盡殺絕不成?”餘魚同道:“今日落在你們手裏,要殺便殺,何必多說。你以為紅花會怕你們這幾個人,那真是在做夢了。”哈合台道:“你是好漢子,我是很佩服的,我隻請問,我們三兄弟到底是誰害的。”餘魚同道:“老實說,這三人是誰殺死的,我知道得清清楚楚,不過決不是紅花會。”顧金標道:“那麽你說出來,我們馬上放你。”餘魚同道:“餘某雖是無名小卒,既然身屬紅花會,豈能讓人威迫?殺死那三人的是誰,本來跟你們說了也不相幹,他也不會怕你們去尋仇。但你們如此逼迫,我偏偏不說。”顧金標抖動獵虎叉,叉杆上三個鐵環當啷啷一陣響,喝道:“你說不說?”


    餘魚同昂頭也喝:“不說怎樣?你有種就在胸口上給我一叉。我們紅花會兄弟給我報起仇來,可不會像你這麽膿包,到今天連仇人是誰也不知道。”顧金標氣得隻是抖叉,連聲咒罵。哈合台道:“你如認為我這朋友還可交交,那麽請你告訴我。”餘魚同見這幾人中隻有哈合台對他有友善之意,便道:“你們幹麽不去問韓文衝?不過他不在洛陽,現下跟威震河朔王維揚一起在杭州。”滕一雷道:“當真?”餘魚同喝道:“我幾時說過假話?”


    哈合台見他雖然被擒,反而越來越強項,對他更是敬佩,把滕一雷和顧金標拉在一邊,勸道:“再逼也無用,放了他吧。”顧金標道:“咱們放他,江湖上還道關東六魔不敢惹紅花會,依我說,斃了算啦。”滕一雷道:“斃了也沒好處,咱們就奔杭州去找韓文衝,把他帶著,在路上慢慢套問,總要問個水落石出,再殺不遲。”顧金標道:“好,就是這樣。”


    滕一雷迴來對餘魚同道:“我們把你帶到杭州去和韓大哥對質。要是你說的不錯,我們就放你。”餘魚同心想:“這很好,一路上不遇救援,也總有脫身之策。”於是點頭答應。滕一雷向言伯幹一舉手,說道:“後會有期。”轉身要走。


    言伯幹縱上一步,說道:“慢來,慢來。這人是咱們一起擒住的,就這樣便宜的讓你帶走?”哈合台怒道:“你要怎樣?”言伯幹自忖,己方雖有四人,但對方三人武功高強,自己雖然還可對付,師弟和徒弟就不行了,用強不能取勝,說道:“他射瞎了我一隻眼,我便剜他兩隻眼抵帳,人就讓你們帶走。”


    滕一雷和顧金標心想,擒拿餘魚同,他確是也有功勞,他是官府中人,何必得罪了他,而且餘魚同沒了眼睛,帶他上路時反而方便,不怕他逃走,當下並不阻攔。言伯幹右手食中兩指“雙龍搶珠”,向餘魚同雙目戳了過來。餘魚同退後一步想避,顧金標執住他身子向前一推,使他動彈不得。


    陳家洛等一行沿黃河西上,隻見遍地沙礫汙泥,盡是大水過後的遺跡,黃沙之中偶然還見到屍體骷髏,想像當日波濤自天而降,眾百姓掙紮逃命、終於葬身澤國的慘狀,都不禁惻然。陳家洛吟道:“安得禹複生,為唐水官伯,手提倚天劍,重來親指畫!”吟罷心想:“白樂天這幾句詩憂國憂民,真是氣魄非凡。我們紅花會現今提劍隻是殺賊,那一日能提劍指畫萬民而治水,才是我們的心願。”


    不一日來到潼關,徐天宏和章進兩人分頭到各處街頭牆角查看,不見有餘魚同留下的記號,知他尚未到達,便在一家客店中住了下來,等了三日,始終不見他到來。徐天宏和章進到水陸兩路碼頭查問,都說不見有這麽一位秀才相公。到第四日上,大家一計議,都覺事有蹊蹺,隻怕中途出了亂子。


    潼關一帶占碼頭的幫會是龍門幫,紅花會和他們素無交往,生怕餘魚同著了他們的道兒,於是徐天宏拿了自己名帖,去拜訪龍門幫的龍頭大哥上官毅山。


    上官毅山聽得徐天宏來訪,知他是紅花會七當家、江湖上有名的武諸葛,忙迎接出來。徐天宏說明來意。上官毅山道:“久慕貴會仁義包天,隻是貴會一向在江南開山立櫃,無緣結交。要是早知貴會十四當家在黃河中坐船,一定好好接待。我馬上派人去查問。”當著徐天宏的麵,立即派出八名弟兄出去,叫四人到河中查詢,四人沿黃河兩岸迎接下去,一見到餘十四當家,馬上接待到潼關來。


    徐天宏見他著力辦事,很講交情,不住道謝。上官毅山留他在家中居住,徐天宏一定不肯。下午上官毅山前來迴拜。陳家洛怕驚動了人,都迴避不見,隻徐天宏一人接待。


    上官毅山當晚大排筵席,給徐天宏接風,遍邀當地武林豪傑作陪。潼關武林人士識得周仲英的人很多,聽說徐天宏是名震西北的鐵膽周之婿,更是傾心結納。有些人私下議論,武諸葛名聞江湖,那知竟是如此瘦弱矮小,真是人不可以貌相。眾人見他談吐豪爽,很夠朋友,都生敬仰之心。


    次日上午,上官毅山又到客店拜訪,說手下人並未找到餘魚同,但得了一點線索:“據水路上弟兄報知,這幾日征西大軍趕運軍糧,黃河中封船,隻怕餘十四爺給糧運阻住了。”徐天宏稍覺放心,道了勞。


    到得晚間,上官毅山又親來通知,說陸上弟兄報知,孟津大街的醉仙樓上,十天前曾有一個相貌怕人的秀才和人打架,把酒樓打得一塌胡塗。徐天宏驚道:“那就是餘十四弟,後來怎樣?”上官毅山道:“兄弟派去查訪的人還沒迴來,這是他叫人帶來的消息,詳細情形不大清楚。”徐天宏道:“上官大哥如此盡心,真是感激萬分,兄弟給你引見幾位朋友。”於是到隔壁房裏把陳家洛、文泰來、駱冰、章進、周綺都請過來和他相見。


    上官毅山欣喜異常,雙方互道仰慕。陳家洛道:“十四弟為人精細,決不會使酒鬧事,他既跟人打架,定是遇上了仇家,咱們快去孟津。”文泰來道:“對,立刻就走。”


    上官毅山道:“各位來到潼關,兄弟本應稍盡地主之誼,現今既有急事,兄弟隨伴各位同走一遭。”陳家洛見他重義,也不客氣推辭。上官毅山帶了兩名副手,眾人乘馬急奔孟津而去。


    文泰來騎了白馬,越眾當先。眾人離孟津還有六十多裏,文泰來已迴頭迎上,說道:“我去醉仙樓打聽,酒保說確有這迴事。和十四弟打架的是本地一個大紳士,叫什麽孫大善人,還有幾個衙門裏的捕快。”上官毅山奇道:“孫大善人今年已六十多歲,不會武功,一向對人客客氣氣,怎會和他打架?”陳家洛道:“後來怎樣?”文泰來道:“後來的事那酒保吞吞吐吐的說不明白。”陳家洛道:“好,咱們快去。”


    眾人催馬前行,到孟津後上官毅山到醉仙樓去找老板。那老板見是龍門幫的龍頭大哥,忙不迭的擺酒招待,絲毫不敢隱瞞,但所說也和文泰來打聽到的差不了多少。那老板指著欄幹和板壁上兵刃所砍痕跡,說是那天打鬥留下來的。


    那日言伯幹要剜餘魚同雙目,眼見他手指便將戳到,哈合台忽地伸手抓住言伯幹後心,猛力一拉,將他拉得退後了數尺。言伯幹大怒,左掌向後撩出,啪的一聲,擊在哈合台右腕之上。哈合台吃痛,疾忙放手。兩人各自縱出一步,拉開架式便要放對。滕一雷搶到兩人之間,銅人一擺,說道:“咱們好朋友莫傷了和氣。”


    哈合台對言伯幹道:“你要報仇,等我們的事了結之後,你再去找他,我們誰也不幫。這時候你要胡來,那可不行。”滕一雷知道哈合台性情鯁直,說過了的話決不輕易變更,雖然這麽辦不甚妥當,但在外人麵前,自己兄弟間不能爭辯,免得給人笑話,當下不作一聲。言伯幹情知用武不能取勝,氣忿忿的收了雙環,說道:“終有一日我取了他的雙眼給你瞧瞧。”哈合台道:“那很好,再見啦。”關東三魔押了餘魚同便走。言伯幹給徒弟解開腿上被點穴道,心中很不服氣,遠遠跟在後麵。


    巳牌時分,滕一雷等到了孟津,上酒樓吃飯。那酒樓叫做“醉仙酒樓”。滕一雷要了酒菜,和餘魚同同席而坐。剛吃了幾杯酒,隻聽樓梯上腳步響,上來七八名捕快和一個衣飾考究的老人。那老人叫下不少酒菜,宴請捕快。捕快和酒保都叫他“孫老爺”,言下很是恭敬,看來這人是當地有麵子的縉紳。


    過了一會,又上來四人,哈合台倏然變色,原來言伯幹師徒竟也跟著到了。餘魚同裝作不見,神色自若的飲酒。滕一雷對哈合台道:“老四,咱們到關內來是給老三報仇,你怎麽反而盡護著仇家,老三他們在九泉之下怕要怪你呢。”哈合台道:“我怎麽護著仇家?我不過見他是條漢子,不許別人胡亂作賤。倘若查明他真是仇家,我首先就取他性命。”顧金標道:“這裏到杭州路遠著呢,他們……”說著向言伯幹等嘴一努:“又不死心,陰魂不散,讓他們剜了他眼睛就是,否則路上必出亂子。”哈合台隻是不依,三人吵嚷了起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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